在黄依一的家里,夏雪见到了这位面容憔悴的西海名流,她的真人要比报纸杂志上刊登的照片苍老许多,她没有化妆,皮肤看上去有些粗糙,她最近的睡眠质量肯定很差,淡淡的黑眼圈可以作证。她给夏雪泡茶的时候手上还夹着一支香烟——她越来越离不开这东西了。
跟拜访孙大伟一样,夏雪进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欣赏各种各样的画,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围绕着客厅缓慢地走了一圈,嘴里不时发出赞美的声音。
黄依一客厅四壁上所悬挂的画都出自名家的手笔,每一幅都价值不菲,在这一点上,这里的画跟孙大伟的画有着天壤之别。
若是换作以前,黄依一会兴致勃勃地为客人介绍每一幅画的由来,现在她没有这样的好心情,她只是礼貌地跟在夏雪的身后,在自家熟悉的客厅里转了一圈。
“黄老师,您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没休息好吧!”两人在沙发上刚刚坐下,夏雪放弃了女人之间初次见面时的相互赞美和恭维,直言道。
“是吗?”黄依一朝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接着说道:“可能是最近老失眠吧!”
“我看您烟抽得比较多,这东西刺激脑神经,会严重影响睡眠的!”夏雪看了看烟灰缸里堆积的烟头,关切地劝说道。
“没办法,多年的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戒不掉,以前总是在晚上写些东西,抽烟可以使自己精神一点,没想到现在精神得睡不着了!”
“我以前晚上写稿的时候也抽,不过量不大,后来下决心不抽了,睡眠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啊!”
“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黄依一不想谈论抽烟和失眠的问题,这是她目前无论如何都克服不了的难题,不提也罢。
“哦,就是想跟你聊聊灯塔街拆迁听证会的事。”
“唉,这件事说起来我就生气,你说西海市那么多委员,怎么就偏偏让我去做这个什么听证代表呢,最近我正在忙我的诗集出版,实在是没有时间啊!”黄依一抱怨道。
“同联地产公司有什么人找过你吗?”
“没有,他们找我干什么呢?我跟地产商素无往来。”
“魏大同不也是政协委员嘛,你们不认识?”
“在一次联谊会上见过,我们不是一路人,估计互相都瞧不上吧。不过他好像也喜欢收藏些名画,我跟他也就这么一个共同点了。”
“这么说你这次要投反对票了?”
“这倒不一定吧,这得看听证双方到时候怎么说了,我虽然极不喜欢做这个什么听证代表,但我也不会胡乱投票的。不过我不喜欢他们地产商,这是事实,我当着魏大同的面也敢这么说,他们总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就拿我们的欧美经典家园来说吧,我当初买房的时候,开发商宣传的是一流的物业配套,要做西海最舒适、最安全的高端社区,我当时心一动就买了,结果呢,连个小偷都防不住,这叫什么全封闭式管理啊!”她现在更加憎恨那个不明来意的小偷了。
“你家里来过小偷?”夏雪敏感地问。
“是啊,就在前几天,小区的保安毫无察觉,监控摄像头也什么都没拍着,你说这小偷还能从天而降?”
“你有没有报案?”
“报啦,两个警察来我这儿拍了一通照片就没下文了。下次政协开会的时候我得好好提提这事,你说这警察连个入室盗窃案都破不了,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啊?”
“丢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损失大吗?”
“那倒没有!”黄依一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她看得出对面这个年轻的女人绝对是一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再这么任其询问下去,就该说到那可恶的照片了。
“看来这小偷不太识货,您这墙壁上的画可都是好东西啊!一幅都没丢?”
“可能他想偷点现金吧,我家里一般不放现金的!现在的银行卡这么发达,谁还搁那么多现金啊,小偷们肯定恨死银行了!”黄依一故作轻松地说。
“这事挺奇怪的,贼不走空嘛,无论如何也不会空手而归吧!”夏雪不太相信黄依一的“现金说”,凭着多年的职业直觉,她早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测谎仪,黄依一游离的眼神告诉她,眼前这位满脸苦恼的诗人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也许拿走了一些首饰吧,我这些东西平时都是随处乱放的,心里也没个数,真被拿走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了!”
“你说会不会是同联地产干的呢?我得到消息说,他们在私下打这些听证代表的主意呢!”夏雪直截了当地说,她想看看黄依一的脸色变化。
“不至于吧,我听说魏大同不是想改邪归正吗?你看他这次拆迁,没有给灯塔街断水断电,也没派人去扔汽油瓶子,非得配合政府搞什么听证会,他以前在同治市可没这么有耐心,出了名的霸道。”
夏雪跟黄依一大概聊了40来分钟,依旧是一无所获。她有些气馁了,甚至开始怀疑那个匿名电话所提供的线索了。要是能找到那个神秘的女人就好了。夏雪走在欧美经典家园里的林荫道上,看着那些随处可见的摄像头,心里琢磨道。
这些摄像头突然给了她灵感,她一下子加快了步伐。
乔良抽空回了一趟同治市,他本不该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离开西海的,听证会转眼就要到了,还有好多事情需要他去谋划处理,实在是没有空闲。
但他想回家看看卧床不起的父亲,他相信半身不遂的父亲能赐予他神奇的力量,而这种力量足以支撑他在听证会上过关斩将。
孙研执意要跟他一起回家去看看伯父,他拗不过她。她现在就如同乔良的小尾巴,怎么甩都甩不掉。
孙研像丑媳妇见公婆似的刻意打扮了一下,还精心挑选了见面礼,大包小包的,左右手都没闲着。在同治汽车站下车的时候,乔良的步子很快,全身沉重的孙研跟在屁股后面是一阵小跑,像一对吵了架的小夫妻。
乔良的家离车站不远,在一个带着七分新的居民小区里。小区的名字叫同联城市家园,很显然,这是魏大同在同治的地产项目。
乔良的家在5楼,没有电梯,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家门口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中药味。乔良的母亲热情地将两人迎进了门,她满头银发,50多岁的年龄,60多岁的相貌,生活的压力和岁月的沧桑全都刻画在脸上,变成了深深的皱纹。
家里不用换鞋,屋里原本就很乱,换鞋显得有些多余。这是一件狭小的一居室,客厅就是卧房,还有一间小厨房和一间卫生间,总共也就50平方米的样子。
乔良的父亲躺在床上,几年前的一场中风让他对任何事情都缺失了该有的反应,他的后背垫着两只枕头,这使他保持着半坐半躺的姿势,他看起来比乔良的母亲还要衰老,皮肤苍白,明显是缺乏阳光滋润,他一年四季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呆在这间屋子里,在这座整日顶着骄阳的城市里,他却远离了阳光。
床头柜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药,厨房的煤气灶上药罐子正冒着热气,这各色各样的中药西药并没能使他奇迹般地站起来,它们只是在维系他的生命,用力地将那场人生的葬礼往后推延着。
母亲见来了客人,双手就再也没有停过,她想尽力把屋子收拾得干净一些,她还打开了一台落地电扇,这恐怕是客人才能享受的待遇。
母亲用同治当地的方言责怪乔良有客人来也不事先说一声,家里都没准备什么像样的菜,孙研是西海人,她能听得懂这些责备,赶忙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帮忙收拾起屋子来。
在跨入这个门槛之前,孙研对乔良的家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想,但她全错了。她没想过这里的境况竟然这么糟糕,作为一名不速之客,她手足无措地收拾着屋子,眼睛幽幽地瞥着乔良,充满了爱怜。
她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凭直觉,这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从乔良母亲的嘴里说出来的,她叫“妞妞”。母亲在问妞妞怎么没有来,好久没见到她了。
乔良随便应付了母亲几句,便蹲在了父亲的床前,用扇子去驱赶一只落在父亲眼角的苍蝇。他询问着父亲的病情,父亲嘴里发出一种不清晰的声音,这一次孙研没能听懂。由于中风的缘故,父亲的嘴角有一些歪,发出的声音便走了样。但乔良能听懂。
现在,孙研变成了乔良母亲的小尾巴,她跟着打扫卫生,还坚持拖了地,跟着乔良母亲摘菜。孙研坚持说家里有什么便吃什么,成功地阻止了母亲外出买菜。
午饭过后,乔良没有呆多久便起身回西海了,在回西海的大巴车上,孙研比来时安静了许多,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问“妞妞”的情况。
妞妞就是乔良的女朋友,他如实相告。除此之外,他还讲了很多有关父亲的故事,还讲了一个他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孙研的眼睛是湿润的。她以为自己会嫉妒,可竟然没有。
回到西海的那个下午,孙研家里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有一米八的个头,典型的北方人长相,戴一副琥珀色镜框的近视眼镜,算不上英俊,有些学者的派头。他是孙研的大师兄,刚刚由考古系的硕士研究生升格为博士研究生,比孙研大四岁。他叫高博,就冲这个名字,就是块念博士的料。
高博特意给孙研来了一个突然袭击,目的就是想给她一个惊喜,他正在热烈地追求孙研,也只有死心塌地的追求者才有心思来策划这种惊喜。
孙研没有高博想象中的那般惊喜,她此刻还完全沉浸在乔良的故事里,脑海里还刻印着那间凌乱的小屋,那个半瘫的病人,还有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女朋友“妞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