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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另类过往 (2)

祖母估摸詹卜真正意义上的离开,也有一年了。就只剩下这么些记忆的碎片了,祖母翻动着发黄却平整的经书,照旧用修剪好的指甲顺着密密的竖排的字,嘴唇轻轻抖动。记忆可有可无,她将它们当做书签,那么不经意地往博大精深的佛经里一夹,几乎湮没。

令人意外的是,祖母为保罗——一只从教堂方向游离过来的狗——聚焦了她的目光。她的小孙女坚持称它为保罗而不是修罗。“它长得很犹太,”她说,而后又补充了一句,“同时也很基督。”她又停顿思忖,“以马内利传播的福音不应该仅限于人。”

祖母半睁着眼,“岁月流逝,上善若水……”,她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事实证明,睁开眼睛比闭上眼睛更能事事皆空。但不管是保罗还是修罗,这些个名字,在时间中淘洗,难道只会空留一个叫后人费解的名词吗?

保罗体形怪异:身躯庞大,四肢粗短。它的怪异还体现于毛发,过了夏,便如吹蓬草般疯狂蔓延生长,遮蔽了它的身躯与四肢,将它全副武装。只要一移动,它就像是一条被斩断了缆绳的大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溜溜地打转。

盛夏暮时,它便溜进浴室,等待她为它打理毛发。她常用的是手掌大的板刷,柔软的塑料契合着它的毛发,流水梳洗,徒然产生一种苦涩而温馨的怀旧情绪。她向来不喜欢在伤感惆怅中反复回味少年的岁月,中年的岁月,哪怕到了老年,记忆都会变了形地来捉弄人。它们像某类调味品,捣碎了,与现实生活的情节揉陷在一起,再发泡出一只只虚幻的馍馍来,叫你难辨真伪。

于是她迅速抽回思绪,保罗歪着头望她,汪汪叫两声,似在向她折皱出一个笑容。

保罗在家生活了5年,没有发生过意外。祖母像詹卜在身边时一样,暮时往蓝边碗里盛满亲自捣糊的冻食,只不过不是鱼面团罢了。祖母心有歉疚,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野草,更不生乔木,这仿佛是祖母的罪过。詹卜离开了,好歹应该留下个保罗。

没有意外,意味着保罗是条机警的狗。他像白瓦喜吠,好像它俩的神经末梢全都裸露在脑门儿上,只要空气里稍有点颤动,只要能捕捉到游离而过的感觉的流陨,它们就会跳起来。可保罗配备裁剪危机与安全的思维。

保罗冲进大厅时任何人都没有防备。随后它立即找了一个阴暗的角落蜷缩下来,急急地喘息,静观其变。有时,也许它们自己也没想通是为什么,它们只是任凭着一种直觉和冲动来对事件作出言语和行为上的反应。祖母坐在大厅中央,刚修剪好指甲却依旧是碳黄色的手掌捧着经书,若盘根错节曲里拐弯缠绕,这外衣与灵魂是难以剥落的。祖母不动声色,恐怕她在一瞬间有詹卜与白瓦回来的场景再现,可她也只能让这些杂念一闪而过,之后,书签还是书签,湮没了的页码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被重新翻阅一次。

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剪刀,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五年之中很普通的一年春天,母亲像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为保罗修剪毛发。此刻修剪才进行了一半,保罗前半身已经修剪完毕,而后半身依旧拖拉着密长的毛发,它像半裸着身躯突然飞奔而入,意识流般飞跃。两条粗短的前腿显露无疑,让人禁不住担忧能否负荷庞大的身躯。母亲站在门口,保罗来自横断方向上的巨大的冲击力,出其不意地将她退出惯性思维逻辑的轨道。她不知所措。

这时,一辆货车出现在门前的大路上,捕狗队员东张西望,寻觅狗的踪迹。腊喳雀旁敲侧击,笃笃地啄着她家的墙,久经雨水冲刷的墙砖布满了粗糙的泥尘和雨的斑点,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这里脱落那里爆裂的局面。腊喳雀一股傻劲儿地啄出声响,它一开始就直奔预谋,如果承认有预谋的话。不美妙,还骚动着不安。

终于,捕狗队在附近巡逻了一圈,离开了。母亲转过身,见保罗僵硬地缩在墙角,没有声响,像一锅黏稠的米粥几近凝固。它毕竟承受着一段扭曲和荒唐的历史所遗留下来的某类心理创伤,涣散了等待已久的信赖。

据祖母说,在她的小孙女未出生前,曾经有那么一条狗,在捕狗货车出现的瞬间失踪了,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见踪影,渐渐地就成了被删除的印象。其实,一只野狗或一群野狗,即使时刻出现在人们眼里,也都是可以蒸馏的无关人性的物质。后来,母亲到山上摘杨梅,与人交谈的过程中,那只狗闻声窜出来,汪汪又呜呜地哽咽着,这般突兀的大喜大悲的重逢别开生面,便被人们嵌进了粗糙的记忆里。

眼下的保罗,还没有陷入老态龙钟的不堪境地。经家人同意后,它被送到了附近的农家乐照看家禽。在祖母已经变黄了的记忆里,保罗的那部分时而连贯,时而断层。暮时她看着佛经,过后总说,她听见保罗在不远处叫得很躁动,还有家禽时不时咕噜噜的声响。祖母听见的,有时确确凿凿;有时,也难免张冠李戴了。

保罗从祖母偶尔的幻觉中消失是因为经缘的到来。经缘被驱逐出狗群,它不具备以屈求伸的奴性,而它的团体,却是一台无情可讲的离心分离机,要将不适应它运作规律的那些狗的泡沫撇出去。冬日暮时,祖母习惯用皮肤干瘪的手掌在佛经上摩挲着,似有无形钟磬敲响,和尚们“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诵读声遥传而来。祖母偶尔抬起眼,睨下正在舔食的经缘,她大概早已翻过了重逢的一页。灯光下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窗帘上:一个端坐着侧脸的人影,不远处一只并不清晰的狗的影子。风起帘动,影子也跟着晃悠晃悠。

或许只有祖母,才能看出个中玄机,辨出肉质后的骨架,肌中之理。

蓝边碗躺在大厅的一角,崭新的,与所有曾经在这个角落待过的主人用的一样,仿佛暗藏着某种暧昧的泛指。可经缘又着实是不同的,它完全是一只没有釉衣的陶器。倘若要向整块生活去随意截取一小片断面,某个特定的清晨就很可能成了它的一切记忆与场景凝聚的中心。

经缘的卫生习惯优良,至少不会在家随处就地。唯独那个早晨,当教堂打开平日进出的小门,经缘突然意识到什么,它起身朝教堂跑去,像是穿过罗布泊的旅人,漫长的踯躅之后,它站了上去——那门是一截非常的历史缝隙,又恰好让这只狗卡了进去。

接下来便是一阵混乱。管理的大叔冲出来,对着经缘大嚷了一通,不但没奏效,经缘反倒变本加厉地撒起欢儿来,一只后脚高高地抬起倚在墙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向四周弥漫开来。母亲急急地跑过去,但呵斥拖拉毫无用处。就这样,两个人与一只狗各自占据着自己目前的生存位置,组成了一个等边的三角形。

管理大叔在看母亲,母亲在看经缘,经缘在看谁?没人知道。仿佛隐隐中,詹卜的无望正躲在远远的某个角落里窥视它。所有的这些几乎都是有所图谋的;这更多是一种手法,一种暗示,一种试探,一种隐喻,还不单是习惯和性格使然那么简单。

僵持结束后,经缘心安理得举重若轻地漫游回来,它的脚步是那么平静,有时飘逸得甚至与从树中飘出的流动的音乐产生了同步效应;而母亲则涨红了脸,有些踉跄地跟在后头。人们,除却了面子就是深重的内伤。

五月的天湿润闷热,总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英勇感和悲壮感,就如风暴来临前的一只穿行疾飞于低压云层下的海鸥,它啾啾的叫声中暗含着空虚的亢奋。通常就在这样一个春天,教堂门前,经缘曾经站过的地方,长出了一株另类植物,枝叶上无名小花兀自开了兀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