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先
我要将我的空灵的思想着迹在纸上,我要将我的对于环境一切的感念倾吐出来,我愿将处在这范围内真实的我暴露出来,所以我来写这断断片片的文字。
复杂的思想,易受刺激,就是易于悲哀的渊泉,对于这个世界,漠视的悲哀,久已蓄在心头。我自己不敢认为知者,但举目看看现身繁华境中、锦绣堆里的人们,何尝知有世界?更何尝知世界的一切艰难困苦?天上有愁云,人间有苦恼,造物者并不将这重隔膜穿破,人们便一齐的蒙蔽在这重隔膜之下。唉!提起人类来,真不知要使我探出多少血泪来,明明过的是昏天暗地的生活,他们偏要说青天白日;明明的是在明枪利刃的搏战着,他们偏要说爱民救国。我恨不能挥开我的理智的利斧,去掐破这重面具。可怜无知的庸众,盲目的受这些伪君子的骗。利刃刺破他的皮肤不觉痛,疾风暴雨将要淋在他的身上不知防,还要高声朗诵着“人生行乐耳”等等的自安话。终日在鼓里过日子,严格的说一句批评他们的话:“简直是疯子!”尤其可怜的是多数受教育的人——所谓懂事的人,一样的浑浑沌沌的邀日子,一天一天的说笑玩乐,他们的说笑玩乐,就是他们所认定的人生的真义,只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对付,还要自认高明。社会的势利,全被他们操纵了,岂不可惜?但我不忍作旁观者的呻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这正是我们知识阶级的任务,在此点我焉能不修养自己的一切于现在?
前些日子,见同学们有抄录八股文的举动,不禁使我发疑;这是什么时代,还想复古么?旧社会的传统因袭的思想,还嫌不坚固么?还想去建筑?我真不解用意何在,这种雕刻的文字,不过是粉饰贵族的文人罢了!它教我们感受到什么?我们读完它觉得怎样?我们可以不可以称之为文学?退一步讲,我的眼光见解固然幼稚不配批评文学,但我总觉得这些死板的文字,不能称之为纯文艺。
我承认我们的思想都在幼稚时期,对于一切的鉴别力还弱,但学然后知不足,因为不满足现在一切的结果,所以力求自新之道,应运而生,发挥我的浪漫的天性去为学对人,持着真理的信条,中心的信仰,去创造再新的思想,努力于学术的研究;以后再进展于团体人类,或可于人类有些作为。
风雨飘摇的大局,北地恐怕又入战涡中,学校的前途是怎样的危险!和同学们聚集着恐怕的谈时局,提到我们女子的自身,又一同的发浩叹。因而想到北京女师大的八一惨变来,能不痛心!摧残女权运动的蟊贼——章士钊,他胆敢以黑暗糟践了光明,我们女界,推之于全人类,于他应当如何的处置!哦!不仅是他一人——章士钊——我们渺茫的前程上的暗礁,不只是他一个,我们要怎样的战战兢兢的奋斗着渡过了这世界啊!
可怜的天津,乌烟瘴气的市气;万恶的军阀,竞来用愚民政策,封闭我们的思想,以刀枪一般的铁索,练着了全津一切的机关。好!漫天撒下自由种,伫看将来爆发时!孙中山先生的遗言,已成为镌在心版上至深的痕迹。我们暂且修炼着手段,将来好一同的和起力来去一同的打碎我们的囹圄,看,这,一般越狱的犯卒们所造的社会。所以我对于时局不敢消极,当认为这正是给我们培养能力的好时期。
我承认宇宙无论变迁到什么程度,人世凄凉到什么地步,终有自我的存在,就不能不认为人类是当有所为的。就是对于一切的贡献和创造,又哪能不从自我开端?欲求自我的实现,不得不作一个创造的生活;同时具有破坏的精神,破坏什么?破坏阻障。
我的真实是什么,
在碧涛万顷,浩荡急流之上,
荡着我生命的小舟,
饱尝了颠簸,
受尽了折磨。
我不怕翻花银浪的汹涌!
我不怕蛟龙长鲸的潜伏!
凭着操纵命运的魄力,
把着双浆,鼓棹前进,
作一个发现新大陆的哥仑布!
在阴霾迷濛,狂风暴雨之下,
披着我的蔽雨的薄衫;
风掣开我的衣襟,
雨湿了我的短裙;
我不怕狂飙怒号的威胁,
我不怕淋漓暴雨的袭击!
恃着抗争造物的雄怀,
咬紧牙关,冲风急趋,
作一林雨中蓬勃的青松!
在怪石嵯峨的夤夜旅途之中,
撑着我的闪烁的心灯:
握住了刺刀,
割除了荆棘,
我不怕深夜狰狞的旅途,
我不怕豺狼遍地的幽谷!
凭着开凿光明的壮志,
攀着怪石,奔向绝巅,
作一个扶云放歌的孤鸿!
奏着凯歌,归来之日,
伴着双亲,偕着弱妹,
遨游四海,
放棹五湖。
不效放手清流的屈子!
不效骑鲸捉月的太白!
攫得自由,
克达夙志,
讴歌着自然而终,
这是我生之意蕴!
一九二五年,十,十三。在天津女师。(见《妇女周刊》周年纪念特号,四二至四四面,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