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煮酒论史--史记中的哲学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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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仁慈的反噬力 (2)

伍子胥在谋略上和勾践难分伯仲。在残酷的政治、军事斗争的博弈中,伍子胥具有和勾践同等级的冷酷无情和杀伐决断。但他不是夫差,只能听夫差的。要是伍子胥手握决断权,就肯定没有勾践后来“卧薪尝胆”的故事了。比起夫差的仁慈,伍子胥要残暴得多。

夫差饶过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可伍子胥却绝不会饶过自己的杀父仇人楚平王。当他借助吴国的力量打到楚国去以后,终于痛快淋漓地报了杀父之仇:把楚平王的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再“鞭尸三百”。对于这种人神共怒的行为,连子胥的朋友申包胥都看不下去,派人对伍子胥说:“子之报仇,其以甚乎!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虽然难以抑制大仇得报的快意和兴奋,但自己也承认:“吾日暮而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伍子胥只顾复仇的酣畅痛快了,他忘了,凡是违背天道人情倒行逆施的,都决不会有好报的。也许正是由于伍子胥的失道和缺德,他后来得到的报应是被吴王赐死,死后连尸体也被扔进了河里。

而且,伍子胥的唠叨已经让他内心深处涌起一股不自觉、可能也不愿承认的厌烦。夫差敬畏他,但一定也讨厌他:这样一个人,如同夫差面前的一座大山,不翻过去,是走不进属于自己的时代的。

其后数年,伍子胥真的成了一个遭人厌烦的人,他一次次提出与君王相左的意见,一次次不被理睬。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夫差放虎归山,看着勾践的阴谋步步实现,看着这个他一手扶植起的国家走向毁灭。

与此同时,夫差对他的容忍越来越勉强,终于说出了“老臣多诈,为吴妖孽”的绝情话,他告诉子胥:“我已经受够了你的倚老卖老,还是回家老实呆着吧,不要逼我翻脸无情。”

伍子胥还能说什么呢?他提起衣襟,走出富丽辉煌的王宫。这个古怪的动作让大臣们感到惊讶和恐惧:老相国气疯了吗?伍子胥告诉他们:“我看到王宫里长出了遍地荆棘,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衫。”

一个友善的大臣忠告他:“还是早点逃走吧。”伍子胥的回答是苦涩的:“亡,臣安往?”也许,逃亡真的是他的宿命。可是天地之大,哪里还有他这个逃亡者的容身之地?他告诉他的儿子:“我已经看到吴国灭亡的结局,我只能为它殉葬,但是你不必。在出使齐国时,他把儿子托付给齐国大臣鲍氏——而这成了他通敌的最好证据。”

太宰嚭抓住机会,告诉吴王:“子胥为人刚暴少恩,桀骜不驯,他的怨恨一定会成为国家的祸患。过去,大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觉得很没有面子,心生不满。而今大王又复伐齐,子胥又固执己见,横加阻挠。大王率举国武力伐齐,而子胥装病不去,王不可不备他乘虚作乱。而且臣下早已派人监视他了,发现他把儿子留在齐国。此人身为臣子,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怀恨在心。希望大王早下决断。”

伍子胥是危险的,所以,他必须死。夫差派使者“赏赐”伍子胥“属镂之剑”——然后明白告诉他:你该知道用它干什么。伍子胥仰天长叹:“谗臣即将让这个国家灭亡,而我却受到诛杀。我让你父亲成就了霸业,又以死争之于先王,让你成为继任者。你当时对我感激涕零,打算分一半吴国给我,我没有接受,然而今天你又要来杀我了。举世都是卑躬屈膝的人,想要堂堂正正地直立怎么可能!”他告诉家人和随从:“在我的坟上种梓树,将来可以给吴国人作棺材;把我的眼睛悬挂在东门之上,可以看着越国的灭吴大军。”然后,他便自杀了。

吴王闻之大怒,命令将子胥尸体装进鸱夷革,浮之江中。夫差诅咒道:“让日月炙烫你的皮肤,让飘风迷乱你的双眼,让阳光烧灼你的骨骼,让鱼鳖吞食你的血肉,你骨肉化为灰烬,形体归于尘土,还能看见什么?”

伍子胥确实看不见什么了——他也无须看,这个国家的命运已经被他料定了。几年以后,越国复仇的大军攻陷吴国首都姑苏,将夫差围困在城郊的山上——20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而角色却调换了位置。夫差还希望照老剧本演下去——这次他去给勾践当奴隶,但是勾践告诉他:“你犯过的错误,我不会再犯。如果你还想保留一点君王体面的话,就不要等着我动手。”夫差只好自杀,临死时说:“死人如果有知的话,我有什么脸面在地下见伍子胥呢!”于是以巾盖脸自杀了。对于昏君,祸患到来之前无法使他明白祸患将会来到;祸患到来以后,即使他们明白过来,也来不及了。所以夫差临死时才知道他有愧于伍子胥,这时才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文种求和事成,回到越国。公元前492年5月,越王勾践为实践求和时许下的诺言,毅然率领范蠡等三百人“入臣于吴”,以作人质。这一举动,简直无异于将自身送到凶残的豺虎口中,谁也无法预料,这一去究竟还有没有归国之日?所以,当群臣送之于钱塘江上时,无不垂涕、流泪而哭、越王夫人身随勾践入吴,当然更觉凄恻。

当勾践来到吴王庭前拜见夫差时,就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极大风险。勾践“稽首再拜”,刚表明愿“执箕帚”,作吴王扫除之仆的心意,夫差已顿时怀疑起来:“勾践,你难道不再记挂败亡之仇了么?”勾践心中暗惊,脸上却依然恭敬有加:“倘不是大王您宽宏大量,臣当初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又哪敢记挂什么仇怨?”吴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侍立一旁的伍子胥,立即向吴王高声进谏:“夫飞鸟在青云之上,尚且还要用带丝线的箭射下它来,何况它已栖止在宫池、廊庭之间!今越王放于南山之中,游于不可存之地。幸而入我疆土,进我栅栏,这正是送上口来的食物,岂可以放过不吃!”

王庭上下刹时静了下来,越王勾践也不免紧张得涔涔汗出。他似乎有意无意地,盯了吴太宰伯嚭一眼。伯嚭心中一跳。他原本以为,受了文种的贿赂,扭转了越之求和僵局,就可以抽身事外,再不必管越国的祸福了——那卖国通敌的勾当,实在是罪不可赦的。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勾践居然不顾生死,还要到吴国来充当臣仆,真是愚不可及。现在勾践之命悬于一发,又向自己发出了暗示,他能坐视不救么?倘若勾践横下心来,当堂抖出他卖国通敌的贪迹,岂不要掉脑壳?看来,这卖国的卑鄙勾当。还得再干一次了。他于是越众而出:“大王!伍子胥虽然明于一时之计,却不通长远的安国之道。您没有听说‘诛降杀服,祸及三世’的道理吗?越王既肯臣服,入执仆役之礼,理应好好对待他。大王千万不可听群小的无知之言呵!”

比起伍子胥咄咄逼人的进谏,伯嚭的话无疑更冠冕堂皇,也更动听得多。吴王满意地点头,终于不杀勾践,让他为王宫“驾车养马”。勾践夫人则提汲“给水”,“除粪洒扫”;夜晚均居于石室之中,不得擅离。

就这样一连3年,勾践君臣小心翼翼做夫差的仆隶之臣,居然不露一丝愠怒之色。吴王常暗中登高,伺察他们的行动,也没有发现任何诡秘之迹。夫差放心了,高兴地对随从的太宰伯嚭说:“那个越王,真是个有节之人;大臣范蠡,也是一介贞士。虽然处此穷厄之地,起坐之间仍不失君臣之礼。我倒真有些怜悯他们了。”

伯嚭却明白:勾践一日不返越国,就存在一日杀身之祸。倘若他伯嚭不能保护勾践君臣的安全,也就难于保证自己的贪赃卖国之罪不被揭露。所以听了夫差的话,他不禁喜出望外:“愿大王以圣王之心,哀怜这些穷孤之士,早日放越王归国才好。俗话说:‘无德不复。’大王您垂仁思于越王,越王岂敢不报答您呢!”吴王正在兴头上,便想下令放归勾践。伯嚭立即将此消息传与勾践。不料伍子胥听说夫差将赦放勾践,急忙入见,以诤言相谏:“大王!从前夏桀囚汤王而不诛,商纣囚文王而不杀,天道回反,祸转成福:商汤反杀了夏桀,文王反灭了殷商!现在大王囚越君而不加诛,臣以为您也受惑太深了,恐怕会重蹈夏、殷之覆辙呵!”夫差有所醒悟,原先准备召见越王的命令,也由此搁置下来,并复有杀勾践之意。不巧此时夫差身染寒疾,认为“禳灾宜作福事”,勾践因而暂免一死。

太宰伯嚭发现形势突变,急将消息透露给范蠡。越王忧心如焚,急催伯嚭从中援手,并答应返国以后送上更多宝器。有此重利,伯嚭焉能不为动心?即以探病为名再谏吴王;“大王!子胥之谏看似有理,其实不然:从前齐桓公北伐山戎,割燕公出境送至之地予燕,博得了莫大美名。宋襄公济河而战,不击不列阵之敌,鲁《春秋》表彰了他的仁义。所谓功立而名举,军败而德存。今大王真能赦越王返国,那可是功冠五霸、名越前古的盛事呵,又何必犹豫?”夫差听了心有所动。

三个月后,夫差之病还未痊愈,勾践从范蠡计,主动请求探视。伯嚭亲作引路人,将勾践带到夫差榻前。勾践忍辱含羞,“取夫差之粪跪而尝之”,并假意祈祷夫差病体早日康复。夫差大为感动,伯嚭乘机在一旁盛赞勾践的忠诚,并促成夫差许诺,放勾践回还越国。

待夫差病好,设宴款待勾践。子胥见吴王忘仇待敌,心中忿然,拂衣而出。伯嚭见机,谗言于吴王道:“‘同声相和,同气相求’,大王行仁爱事,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子胥离席,是自觉惭愧吧。”夫差点头称是。宴后三日,夫差送勾践归国。

勾践来到三律渡口,不禁仰天而叹:“嗟乎!孤之遭难,谁想到还能生渡此津。”不过还有一句话,勾践终于没有说:“倘若不是得到吴太宰伯嚭的庇护,我勾践恐怕早已血溅吴王之庭了!”这句话他当然不能说。因为对吴国来说,贪心的伯嚭此刻已越陷越深,不能在卖国求赔的泥淖中自拔。伯嚭受越国的贿赂,以自己的贪佞为吴国的灭亡伏下了祸根。

勾践得回越国后,以文种治国政,以范蠡治军旅,他自己则“苦身焦恩,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又推行“舍其愆令,轻其征赋”,“裕其众庶”的政策,使得“其民殷众,以多甲兵”。勾践还优礼下士,招揽各地人才。这样,经过“十年生聚”,越国实力大增。

而吴王夫差将勾践放回国后,并没注意到勾践在国内休养生息、励精图治,而只是看到勾践表面上恭敬如常,又加上太宰伯嚭“既数受越贿,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于吴王”,夫差也就失去了对越国的防备之心,而逐渐耽于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