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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在西篱村的日子 (5)

我下楼去小酒馆吃饭的时候,晚霞正照在西边的墙头。墙角下有个老头在撒尿,我赶紧把头转了开去,却迎面与理发师范二鬼撞了个满怀。他“咯咯”地笑着说:“你看,你看,你走路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我无言以答。他说:“你不是说要到我这里来洗头吗?我看你的脸型剪个短发比留长发漂亮。”我说:“我没剪过短发。”他说:“洗个头总可以吧?”我心里想这范二鬼要敲我竹杠了。我说:“好吧,我离开西篱村前一定到你这里来洗个头。”

翠花的小酒馆,今晚有一对新人结婚。20桌酒席,把小酒馆全包了。我只得暂时去别家小酒馆吃饭。当然我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我要看了新娘新郎入席后再走。于是,我站在翠花的小酒馆门口等着。一会儿,几辆装饰得花花绿绿的三轮车载着新郎新娘和他们的宾相与伴娘来了。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震得小酒馆的玻璃窗“嚓啷啷”地响。翠花说:“这对新人在城里打工,女的肚子里有了,回来办酒结婚。他们房子还没有呢,只能与父母住一起。村里人结婚很在乎酒席,宁愿背债也要把酒席办得像样点。”我噢噢地点头,表示明白这里的乡风。翠花说着进去忙碌了,我便随即去了别家小酒馆。

我看准了一家叫做“三毛”的小面馆走了进去。这是一家老年夫妻店,老太收款端面,老头做厨师。他们的面也没什么特色,除了片儿川、肉丝面、青菜面就没有别的花样了。我中午只吃了两只烘番薯,不想再委屈自己的肚子,想吃米饭和鱼。于是从小面馆里出来,往前走又进一家小酒馆。这家小酒馆显然是比不上翠花的排场,它简陋的店面,看上去脏兮兮的餐桌,里面也没什么顾客。但两个大嫂倒是热情而好客地说:“我们这里价廉物美,保你吃得满意。”我疑惑地望着她们,她们说:“我们只是没钱装修店面,我们这里来吃的都是回头客。”我说:“好吧,要一条葱油扁鱼。一只青菜。一碗米饭。”大嫂说:“我们这里有自酿的米酒,很香纯的。我们送你一杯喝吧,喝得好你下次再来。”

我坐下来等菜,大嫂先送来了米酒。米酒果然是很香纯很好喝的酒。一会儿,鱼和菜都上来了。做得不错。我一碗米饭不够又要了一碗,饱饱地吃了一顿。吃完,我付钱时大嫂正在擤鼻涕。她把擤鼻涕的手在衣服上擦擦,接过我的钱后她又用手抓掉在桌上的菜放到碗里。我看了差点呕吐,我想我吃下去的东西,她们也一定是抓过钱又抓吃的,或者擤过鼻涕又抓吃的东西罢。唉,我但愿自己不要拉肚子就是了。

这会儿我走到翠花的小酒馆门口,从玻璃窗外望进去,里面还是一派热热闹闹的场景。的确,翠花的小酒馆在西篱村是不错的小酒馆。我这么想着回到了自己住的房间,这次是孙里给我开的门。他说:“被孙子虚惊一场,两脚还在发软呢!我们老了既要给儿子管旅馆,又要给儿子管儿子,实在有点吃不消。”孙里一边给我开门一边说。我知道他有60多岁,但他看上去起码有70多岁的样子。他是那种很老实憨厚的农民形象。

天已经黑透了。我每晚的工作照例进行着。我先写《为什么农村年轻人不肯回农村?》的文章,说实在我主要的素材就是来源于李加明,但又不完全是写他一个人。我想农民进城打工挣钱固然重要,但小山村没有他们自己的建设,何年何月才能发展?我刷刷地写着,正写到激情处电话响了起来。我以为又是李加英来问捐款的事,却原来是我的丈夫。我丈夫说:“你在乡下那么几天了,你好回家了。”我说:“我的工作还没完呢!”他说:“那我来陪你几天吧!”我说:“我是工作,是来感受农村,体验苦难的。不需要家属陪,否则会感到没与他们打成一片。

”我丈夫是通情达理的人,他说:“那你自己当心,吃好睡好,身体保重!”我说:“好吧好吧!我很好,你放心。”我随即搁下了电话,又刷刷地写着。窗外的鞭炮又“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时,我的稿子已经完成了。我走下楼去,洗脸洗脚、刷牙,回到楼上后我把门“碰一下”锁好并按下了保险。我想今晚如果再发出凄唳的哭声,我要充耳不闻,致之不理了。我已经几天没有好好读书,我要为自己补补课。于是我躺在小旅馆垫得厚厚的印花床单上,盖着的被子也是厚厚的红花被套。我第一次感到了乡村的温暖,虽然它是俭朴的、清贫的,但它有一种城市没有的纯。我从我的旅行包里拿出几本书,我选来选去选了一本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我在上次的第86页折页上继续读下去,这一节正是第24节,“关于崇高感研究的区分”。

读康德,我不能算是读而是啃。啃就是一种累,累了就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放弃啃。我啃了没几页,理由就来了。我的肚子忽然地“叽叽咕咕”发出喊叫声,接着就感到一阵疼痛。我知道不好了,大嫂这里的饭菜不卫生,吃坏了。不多久,我就上吐下泄,痰盂,脸盆被我弄得又脏又臭,我只得穿好衣裤,将它们倒到荒田中的茅楼里去。夜晚的茅楼,只有一盏鬼火似的灯。我是壮着胆,硬着头皮走过去的。回转的路上,我经过第一次住的小旅馆时,忽然听见那老板娘“咯咯”的笑声,其音质如同我夜晚听到的凄唳的哭声差不多。但我没有多想,我急急地要把自己洗洗干净。

孙里在柜台上打着瞌睡,我就端着脸盆楼上楼下地跑。直把几壶热水瓶里的热水全用完了,才死心地关上房门,重新躺进被窝。这时候吐完拉完的我,肚子有点空空的,一种饥饿感油然而生。我的身边没一点吃的,我就吃了两片安定想早早地进入梦乡。大约天麻麻亮的时候,我被一阵凄唳的哭声吵醒。那哭声仿佛就在我的窗外和门口。我倏地颤抖了一下,屏住呼吸倾耳静听。我终于听明白了,那就是老板娘“咯咯”的笑声演变而来的哭声。我想我一定要抓住她,是人是鬼都要抓住她。我迅速地穿衣穿裤。一切都穿好后,我故意不扭亮灯,然后“啪啪”做了几个武功动作,觉得自己从前学的武术还能派一点用场,便“倏”地打开了门,大喊道:“站住。不许动。”

果然就是那老板娘,她被我的突然开门吓了一大跳,直直地往后退。我说:“你这么装神弄鬼的什么目的?你是怎么进来的?你给我老实交待。”老板娘有点惊慌地说:“我家的卧室与204室只一墙之隔,我丈夫为了把生意全都吸引过去,就趁孙里嫂不备在那里开了一扇秘密小门。我每天就从那里进出,吓唬这里的旅客,直把他们全部赶到自己的旅店为止。”这真是天下事无奇不有。我说:“你这么昧着良心干坏事,天理不容啊!”她说:“你行行好,别说出去,我以后不干了。我一定不干了。”我说:“好吧!给你一个改正的机会。”老板娘感激地走了。

我回进房又脱衣睡觉,一切像在梦中似的。不过我有点儿自豪,我觉得我是不是像公安那样侦破了一个案件?当然在此地我还不敢报功,我怕发生意外的事。我得守口如瓶。我翻来覆去地想着,稀里糊涂地又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过了上午八点。我赶紧急急地起床,一古恼儿地怪自己:“怎么又睡着了呢?”因为早餐后的第一件事,我要给李加英送去两佰元捐款。虽然不多,但那是我的心意。

我又坐在翠花的小酒馆里吃早餐了。小酒馆每天都是熙熙攮攮的,我要了一碗粥,一只鸡蛋饼,狼吞虎咽一下就吃完了。我丝毫没注意我的对面来了谁,几天下来我大致已知道来这里吃饭的是一些什么人了。我抹了抹嘴,就去李加英家。据说李加英是村里第9个寡妇了。西篱村过了45岁的寡妇再嫁出去的可能性不大。凭心而论,我着实为李加英担忧。两个读高中的儿子,点点滴滴都要花钱。在大儿子即将高考的节骨眼上,心理的、经济的压力都会让李加英感到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我轻轻地敲开了李加英的家门。她正准备出门去找工作,见我来了很惊喜地问:“有消息了吗?”我说:“还没有。我这有两佰元,你先拿着吧!”我说着就把钱塞给她,她接过钱感激地说:“谢谢!谢谢啊!”我与李加英一起走了一段路。我去乡政府公共浴堂洗澡,她出门去托朋友找工作。她说:“真要找不到工作,就让李加明在城里帮我介绍一份保姆的工作。当然最好是在村子里有份工作,然后又可种地,卖菜,这样收入就好一点。”我说:“是啊,船到桥头总有路。别怕,只要勤劳,没有度不过的坎。”

从乡政府公共澡堂出来,我浑身感到轻松多了。我又进了宏伟乡中心小学,这次我是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我不想找学校领导和老师,我只想看到学生最自然的状态。正是下课时光,我从操场笔直地走进教学大楼。几个在走廊里玩的学生见到我,就“咚咚”地跑着喊:“李超李超,那个女记者又来找你啦!”我好生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是来找李超的?

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是张静。张静见到我说:“阿姨你找李超?李超被黄老师喊去谈话了。”我问:“他犯错误了吗?”张静说:“不是。黄老师现在每天都轮流找我们家长在城里打工的学生谈话。黄老师说那是谈心活动。”我说:“黄老师找你谈过吗?”张静说:“找我谈过一次,可找李超谈过三次了。黄老师就是会偏向李超。”我呵呵地笑起来,我说:“张静你真是好孩子,有上进心。来,这个星期天阿姨带你们拍照片去。早上八点,在李超奶奶家门口集中。”张静听了拍起手来,她说:“我很久很久没有拍照片了。”

李超进来见到我的时候,冲我喊了一声:“陈阿姨。”然后他低着头,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脸上依然没有笑容,仿佛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值得开心可笑的。我知道马上就要上课了,在铃响之前我必须离开教室。我向李超、张静等学生告别后,在楼梯的拐角处见到了黄老师。黄老师下一堂没有课,硬是拉我到她的办公室坐。她说:“你来过后,我就找学生谈心了。别看他们小小年纪,他们的想法可真多。农村孩子比起城里孩子,是更单纯可爱一些的。”我说:“是啊,他们有你这么好的贴心的老师也是很幸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