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报告交给连伟的时候,连部长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微笑。
“我看过了,非常好。”
林曼卿微微行了一礼,表示感谢。
“花江区的连环杀人案能够这么快告破,你们非常尽心,也很圆满。”
“林检察官,”连伟缓缓放下手中的报告,“你真的很让我惊讶。”
林曼卿一愣,略微思考一下说道,“这是在大队长的带领下,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不……”连伟微笑着摇了摇头,“我说的是杨立武的案子。”
“杨立武的案子?”
“我没有想到你竟可以说服楚江威在支持重审的报告上签字,”连伟摆摆手示意林曼卿坐下,“他的脾气我很了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却办到了。”
“……”
不知怎么林曼卿觉得心头一紧,她有种预感,这句表面上的赞扬实际上绝不仅仅赞扬那么简单。
“林检察官性格很特别嘛,不爱说话?”
“我……不太会说话。”
“所以被叫做‘冰山美人’?”
“您过奖了。”
林曼卿知道眼前这位部长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因此她想尽可能小心谨慎地答话。
“哦,我这里正好有一件事想问问你。”连伟看向她,“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来自熙照区,之前在灵江区检察署担任过3年的助理检察官?”
“是。”
“除了司法学校的记录,之前的经历是空白?”
“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出过一场严重的车祸,脑神经受到了损伤,之前所有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哦?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连伟有些不敢相信地回了一声,“那么父母呢?都还好吗?”
林曼卿心里咚一下,这是她最不想提及的话题。
“父母在我出车祸的很多年前就都去世了。”
“真是不幸,你一点印象都没有?”
林曼卿摇摇头,醒来之后她翻遍家中所有的角落,竟未找到一张父母亲人的照片。
“是这样啊!”连伟洞穿人心的眼睛注视着她,“也没有别的亲人吗?”
“……”
看她不答话,连伟缓缓地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褐色牛皮纸档案袋,“我这里有一些关于你的阿姨的情况。”
林曼卿的心一沉,她知道她内心最深处的伤疤就要被赤裸裸地揭开了。
“八年前因为赌博和偷盗入狱,六年前在熙照区监狱因病去世。”
“是的。”林曼卿咬咬牙点了点头。
阿姨去世的那年,林曼卿刚刚从司法学院毕业,在石门江区分检察署任助理检察官,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已经无力回天了,阿姨躺在病床上,身体比入狱前瘦了一大圈,三十七岁的年纪,皮肤早早失去了光泽,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口中不停地念着,“卿儿,我的卿儿……”
林曼卿扑过去,扑通跪在地上,紧紧握住她枯柴一般的手。
“阿姨,卿儿来晚了,是卿儿的错!”
自责的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
她一直无法接受阿姨告诉她的事实,她没有父母,没有一个亲人,甚至没有记忆,没有根,没有归宿,当真是一无所有。照理来说,父母留给她一间屋子,就不可能不留下一家人生活的线索,餐具,衣服,被褥,照片……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找到,阿姨说她住院的时候家里遭了小偷,把家里搬空了。但是她不信,面对空空如也,没有一丝人味的空房间,她产生了无比强烈的恐惧,她不相信自己,不相信任何人。
一赌气,迫不及待地逃离了那个家,自己打工挣钱,住学校宿舍、住单位公寓,只是偶尔回去看看阿姨。
后来,阿姨染上了赌瘾,输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最后一次回家,她突然发现房子里居然住了素不相识的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阿姨变本加厉,将父母留给她唯一的纪念,那一套房子卖了,而且家中原来所有的东西也都是被阿姨变卖的。林曼卿大发雷霆,与阿姨狠狠吵了一架,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回到学校的三个月后,得知阿姨因为偷窃入狱,她又急又气,再也没有去看望过阿姨。
“阿姨,卿儿不该不来看你……”
林曼卿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摩挲着,泪水打湿了衣襟。
阿姨入狱的两年,林曼卿每次都想去看她,但都狠狠心忍住了,希望阿姨能接受教训,改掉恶习,等阿姨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挣钱了,到时候卿儿可以养活你,我们两个人可以相依为命。
可是,再也来不及了……
阿姨干枯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手抚摸了一下林曼卿的脸,只低低说了一句“阿姨对不起你……”便撒手人寰了。
任凭林曼卿怎么叫,她都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唯一的亲人入狱你是怎么完成学业的呢?”
“有手有脚总可以找到活做。”
“上学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很辛苦吧。”
“……”
那些日子,是林曼卿一生中最为黑暗的日子,每日在同学们的冷嘲热讽、猜忌怀疑之中,她本就孤僻的性子变得愈发孤僻了。
“填写档案的时候你隐瞒了家属曾经从事过犯罪活动的事。”连伟手里的牛皮纸包微微晃了晃,用一种冷冰冰的,她非常熟悉的专业语气将林曼卿拉回现实。
“是……”
林曼卿低着头,无法承受部长此刻尖锐的眼神。
“按照制度规定,作为一个检察官,不仅你的档案不合格,你的行为也不正当。”
办公室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连部长,隐瞒家庭情况是我的过错,请您原谅,但是我保证不会影响我的工作。”沉默了片刻,林曼卿说道,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我觉得回到熙照区检察署工作可能更适合你一些,你觉得呢?”连伟淡淡地说道。
林曼卿仿佛遭了当头一棒,连伟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是想让她离开高检署,回分区工作,她强迫自己理了理心神,“如果连部长要追究责任,我服从安排。”
连伟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道,“报告写得很好,我很满意,你回去吧。”
“是。”
林曼卿又鞠了一躬,离开了部长办公室。
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几年前。
“我放在宿舍的300块钱丢了!”
“林曼卿,给我拿出来!”
“我没有拿过你的钱。”
“当时宿舍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在,不是你是谁!”
“全校都知道你家里人因为偷东西被抓了啊!判了五年呢!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真的没有拿过,请你相信我!”
“少废话,给我拿出来!”
“没有……”
“给我搜包!”
……
这讨厌的记忆又回来了,越想拼命忘掉的东西就越像恶魔一样不肯丝毫放过她,她害怕别人怀疑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对她来说就像是无比锋利的刀正在一刀一刀地将她凌迟。
恐慌、焦虑、不安……
林曼卿把自己变成一只乌龟缩进厚重的壳里,时间长了,她真的变成了一只乌龟,而且已经忘记了把头伸出来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