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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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救救朋友 (1)

张小晨的“血爪”最近被他啃食得太厉害了,指甲只剩下矮矮的半截,坑坑洼洼地嵌进肉中,一箍一箍地环缩着,指头就成了一只恶形恶状的虫蛹。指头的末端因为总是吮吸在口里的缘故,被口水浸泡得发白,膨胀,还开裂,生出疙疙瘩瘩的赘物,看去活像指尖上长出了花菜样的恶性肿瘤。

张小晨自己告诉弟弟,每回大考来临前,他啃指甲就啃得更频繁,平常一堂课啃三口,现在要啃五口。不啃不行,除非把这双手剁了。

弟弟不明白,考试和啃指甲有什么关系。指甲又没有营养,也没有香味甜味,咬在嘴巴里到底有什么快乐?

天气渐热,教室里坐满了学生之后,很快就热气腾腾,每个人的头顶都蒸发着汗水,成了一个小型的笼屉,空气中弥漫着馒头摆久了之后的甜丝丝的馊味。

班主任郭鸣的头发在炎热和潮湿的教室里再也不能根根挺立,摩丝被高温融化,起不到固定和支撑的作用,发根软绵绵地趴了下来,露出了头顶心里那一撮可笑的白。

郭鸣的外号就叫“白头翁”。他简直弄不懂头顶上那撮白发究竟为什么要长出来,而且长时期地、顽固地盘据在他的脑袋上。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有了,那时候还不是灰白,是褐黄,被周围的黑发遮住,不那么明显张扬。慢慢地,随着年数的增长,发色越来越淡,由褐黄而金黄,而银黄,再变成金属的灰,最后就成了这种令人沮丧的白。

如果不是在小学当老师,头顶上的白发说不定还能成为特立独行的标志,惹得新潮的女孩子们瞩目,使郭鸣的自我感觉加倍良好。可是当老师不行,老师终日面对孩子,孩子们目光浅肤,只把人生的无奈当做好玩。哪怕是在上课的时候,郭鸣一低头的瞬间,稍不留神露出那一撮鸡冠状的白发,全班的孩子都能够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为了整肃纪律,不给自己的学生授以把柄,多年来郭鸣在自己头顶上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他染过颜色,试过各种发型,使用过各种演员造型才用到的硬质摩丝,千方百计地把这撮头发藏匿起来,伪饰起来,让它们低调地、不见天日地存活在周边正常的黑发丛中。

可是炎热的天气不解人意,它就像一支所向披靡的长矛,矛头指到之处,万物糜颓,伪装剥落,坦露出本质的可笑。

郭鸣无奈地任由头发耷拉着,心虚地穿行在教室座位间,一只手掐着课本,一只手背地身后,不停地让学生们默字、默词、默课文;写近义词、反义词、多义词;背诵段落大意、主要内容、中心思想;造句、联词、填空、缩写……

教室外的天空骄阳似火,蝉在梧桐树间鸣叫得声嘶力竭,花坛里的风仙花和鸡冠花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鸟儿躲在屋檐口喘气,肚皮一起一伏,像藏着一个小小的风箱。

郭鸣用课本敲着黑板说:“眼睛往哪儿看?嗯?往哪儿看?老师的头顶上有生字吗?”

张小晨自作聪明,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笑话:“没有生字,有图画。”

哄堂大笑。连一贯沉默寡言的弟弟也笑得拿手心捂住了嘴。

郭鸣把课本扔在讲桌上,背起两只手,慢慢地踱到张小晨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小晨脸上的笑容却在一点点地消失,眉眼鼻子使劲地收缩到一起,暴露出无处躲藏的慌张。他开始咬指甲,十个指头轮番着送进口中,挨着个儿地咬,咯崩咯崩,越咬越响,越咬越快,快得有那么点慌不择路。

郭鸣忽然说了一句:“别咬了,上黑板去吧,默写课文的三到四段。”

郭鸣说得很轻柔,很愉快,好像邀请某个人上去做游戏。

张小晨的身子却猛地一哆嗦,一口咬破了右手的中指。血很快地涌出来。起先被指头上过多的口水稀释,颜色有一点淡。后来就越变越浓,红艳刺目。

郭鸣不无悲悯地摇了摇头:“瞧,让你上黑板,你这么紧张。还没到考试的日子,先紧张过度不好。”

他又把目光移到弟弟身上,吩咐说:“赵安迪,你去,到医务室,给他要两张创可贴来。”

弟弟起身,从张小晨的背后挤出座位,绕开郭鸣站着的地方,往教室外面走。

身后是纹丝不动的寂静。混浊的热气只在教室里流动,一出教室门,空气就变得清新了。灼热,但是清爽,没有汗味和溲味。

不知道是因为炎热的关系,还是个人卫生没有注意好,张小晨的一个手指头发炎灌脓了。他晃着红肿的手指给弟弟看。指端不光红,还微微地亮,皮肤绷得很紧,闪出珠贝母一样奇异的光。

“疼吗?”弟弟撮起嘴唇,嘘了一口气。

张小晨显得不大在乎。“还好吧。反正总有一个指头要发炎。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弟弟非常不理解:既然知道指甲啃光了会发炎,为什么还要无休无止地啃?而且越是紧张就啃得越厉害?

张小晨发炎的指头在右手,握笔不方便,这使得他有了堂而皇之的借口,可以不写作业。课是要上的,但是作业免了,老师和家长对此都达成了谅解。张小晨感觉很快乐。他脸上的神情轻松而自在,就像被追得精疲力尽的猎物终于逃进了禁猎区,可以松驰下来好好喘一口气。

班上另外几个视学习如仇敌的同学,愤愤不平地斜睨着张小晨,嫉妒他的好运,恨不能也拿什么东西戳自己一下子,弄出个发炎的手指,可以逃开铺天盖地而来的考前作业题。

下课的时候,他们挤在一起窃窃私语,边说边抬头往张小晨这边看,还咕咕地笑。

弟弟紧张起来,捅一捅张小晨的手肘:“你要当心。”

张小晨抬头瞄一眼,满不在乎:“谁怕谁呀?明天我要是一高兴,去医院开个请假条,连课都不来上,气死他们!”

弟弟心里想,这个逻辑肯定不对,作业不写已经是落后了,要是连课都不来上,考试不及格,吃亏的不是他自己吗?总不能拿着成绩单满世界地去解释:我没考好是因为我手指发了炎。鬼才会相信他。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教室外面的人乱哄哄地往教室里面挤。那几个存心发难的人也跟着往张小晨这边挤,呲牙咧嘴,满脸坏样。

弟弟怕事,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提前站起来,退到了一边去。

张小晨混然不觉危险的逼近,还在摇头晃脑背几个英语单词。

那几个人忽然“嗷”地一声叫,后面的用劲推前面的,前面的趁机扑倒,踉踉跄跄撞到张小晨的身上。张小晨的右手刚好放在桌面,手肘被猛烈撞击后,指头捅到了桌上的书,书的边沿飞快,刀子一样划开了他那只脓手指。只听见张小晨杀猪般地一声叫,指上的脓血豁然而出,汩汩地涌流,红红白白,粘粘答答,把书本弄得一片狼籍。

张小晨疼得浑身发抖。他用左手紧紧地捏住右手指头,头不住地甩动,牙齿咯咯地颤响,腰弓下来,额头抵住了桌沿,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弟弟在旁边心跳如鼓,面色雪白。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张小晨会遭遇到如此突然的一击。那一瞬间里,他的右手指尖同样感到了锥心的疼痛,一点儿也不逊于张小晨的疼痛。这种猛烈的痛感刺激着弟弟的神经,使他突然间疯狂起来,毫无预兆的狂燥疯癫,他没命地大叫着,一步蹦上椅子,又蹦上了桌子,跨过张小晨的身体,扑向了那个撞击张小晨的人。他疯狂地捶打他,踢他,揪他的衣服,伴以“啊啊”的大叫,把所有的力气用了出去,心里觉得痛快淋漓。

英语老师沈媛媛在这时候走进教室。她被眼前这头疯狂的小兽弄得目瞪口呆。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一边手里是教材,一边手里是复习卷,她把教材和复习卷摇晃得哗啦啦响,用劲跺着穿高跟鞋的脚,一迭声地发问:“Why?Why?”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大家都被赵安迪的歇斯底里的举止弄得呆掉了。

张小晨那根倒霉的手指,经医务室大夫的清创、消毒、包扎、又打了一支青霉素针之后,裹上了厚厚的绑带,像一个战场上身受重伤全身包裹的士兵,劫后余生地躺在他的腿面上。

女大夫皱着眉头为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不断地惊呼,叹息,摇头,仿佛面对着一桩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在这个学校干了五年,看到过好几个啃指甲成癖的学生,还没人有你这么瘾大。”她郑重其事地告诉张小晨:“你需要治疗。心理治疗。需要一个漫长的疗程,加上环境的配合。要不然,你这双手就废了。手废了还能够做什么呀?你这一辈子也就废了。”

张小晨满不在乎:“没事,我知道治这毛病的办法。”

女大夫饶有兴致地挑起眼梢:“噢?你说说?”

张小晨说:“等我有一天不用上学读书了,我自然就不再啃指甲了。”

女大夫“哦”了一下,显得若有所思。“很有道理啊。去年有个学生,五年级的,也像你一样啃指甲,想尽了办法都治不好。他父母把他带到美国去上学,进校两个月,指甲就长齐了,拍了一张手部特写寄回来,那小手白白嫩嫩,别提有多漂亮!”

一旁的弟弟听得悬念顿起,急忙追问:“为什么呀?美国有特效药吗?”

张小晨一副久病成良医的口气:“你怎么还不明白?美国孩子学习轻松呗,学习轻松就没有压力,没有压力自然就不会去啃指甲。还是我那句话:不上学病就会好。”

女大夫“噗哧”地笑出声,在张小晨的耳朵上揪了一把:“你这小家伙,猴精!”

她收拾起随身的医药箱,走了,把张小晨和弟弟两个人留在四年级教师办公室。

这时候还在上课时间,四年级一班的英语课。沈媛媛好不容易拉开打架的学生,气急败坏地找郭鸣告了状,声称肇事者必须离开她的课堂,否则她有权罢课。郭鸣于是亲自出马,把弟弟押送到了办公室。本来没有张小晨什么事,这家伙却死活要跟着,郭鸣就顺水推舟,一并收拾了他。

郭鸣押着他们往办公室走的时候,有点奇怪地问弟弟:“怎么会是你呢?”

弟弟低着头,靠墙走着,一声也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