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夏雨就很少在万宝酒楼,再不两天三天不回家,他每日都抽空回来陪夏天智说话,帮夏天智和颜料,又买一大堆秦腔盒带。夏天智觉得奇怪了,对四婶说:“是不是夏雨和那女子的事吹啦?”四婶说:“他给你说了?”夏天智说:“以前整日不沾家的,现在回来这么勤,不是恋爱吹了能是啥?”四婶说:“或许他生了心,懂事了!”夏天智说:“肯定是吹了!”四婶等夏雨再回来,他提了一只鳖,说要给爹熬鳖汤喝呀,四婶说:“你爹病了,你也不把你对象领回来看看你爹?”夏雨说:“你们不愿意人家,她害怕么。”四婶说:“既然你同意,我们还有啥说的?领回来!”
夏雨真的把金莲的侄女领回来了几次。这女子嘴甜,一口一个爹和娘,但夏天智每每见到她来了,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就坐到他的卧屋去,对四婶说:“她没过门,叫的什么爹呀娘呀的,她叫你,你还答应?”四婶说:“我看这女子还行。”夏天智说:“行啥呀?你瞧瞧那个站相……”四婶嘘了一声,忙制止。院子里,夏雨和那女子在杀鳖,夏雨用刀剁了鳖头,那女子去捡鳖头要扔给猫,鳖头却咬住了那女子的中指,疼得叽吱哇呜地喊。
过了半个月,清风街出了个笑话,是书正的二女儿害了病,赵宏声给抓了七服中药,吃了六服,病就好了。书正的媳妇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念道这药好,这剩下的一服撂了吧是花了钱买的,太可惜,就自己熬着喝了。没想到喝后肚子疼得打滚,送到赵宏声那儿又打了三天的针才好过来。这一天,夏天智和四婶去和大婶说话,书正的媳妇来借秤,又说起吃药的事,四婶说:“你啥想占便宜,别人的药都敢喝?!”书正媳妇说:“不是想占便宜,是嫌可惜。平日娃娃们吃剩的饭都是我吃的,我只说我身体也不好,谁晓得那药厉害!”大婶说:“让宏声也给我抓服药,让我吃得能死就好了。我活得够够的了!”书正媳妇说:“大婶你不敢死,你君亭当官哩,你是福老婆子呀!”大婶说:“我有个豆腐!”四个人正说着话,庆满的媳妇嘴噘脸吊地从门前走过。
四婶说:“你本来脸长,再拉得那么长是挂水桶呀?!”庆满媳妇就进了院,说:“四娘四娘,你说这瞎瞎够人不够?”四婶说:“又咋啦么?”庆满媳妇说:“他爹他娘在瞎瞎家吃了五天饭,他娘眼睛看不见,撞碎一摞三个碗,瞎瞎说爹娘是弟兄四个养活的,打碎的碗却是他一人的,这碗钱应该四家分摊,我大哥和竹青就给了两份,他又来寻我,我就不给,打了你三个碗,两家给你贴赔了,再加上你的一份,已经够了,我会赔啥的?他瞎瞎就拿了我家一个碗摔了,说是这样谁都不吃亏。
你瞧这瞎瞎,亏他做得出这种事来?!”堂屋里夏天智骂道:“赢人的很!你在院子里说啥哩,你到大街上去说么!”庆满媳妇吓了一跳,说:“四叔在屋里?”四婶说:“在里边。”庆满媳妇扭身就走。到了饭时,麻巧从地里回来,留夏天智和四婶吃饭,夏天智执意要走,走到了巷子口,正好碰着夏天义。夏天义颤颤巍巍地拉着瞎眼二婶,二婶却皱了鼻子说:“谁家炝了葱花?”夏天义说:“就你鼻子尖!”二婶说:“今日能给咱吃啥饭?我刚才打盹,梦见是萝卜豆腐馅儿饺子。”夏天义说:“你想了个美!”身下的路上有了黑影,抬头一看是夏天智。夏天智说:“二哥,这往哪儿去?”夏天义说:“到庆堂家吃饭呀。兄弟,你瞧瞧,我这是要饭的么!”
夏天智心里不是个滋味,回到家里,院门却关着,喊了几声,夏雨满头汗水地来开了门。四婶说:“咋,洗头了,洗头你关门干啥?”堂里走出了金莲的侄女,头发蓬乱,衣服扣子又扣斜了,一个襟长一个襟短,说“爹,娘”,顺门就走了。夏天智明白了什么,说:“你……”恨得说不出话,肚子却疼了起来。
夏天智的病就从这一天加重了,疼痛使他不思茶饭,以至于躺在炕上,没威没势,窝蜷着像是一只猫。赵宏声开始给他罂粟壳汤喝,后来罂粟壳汤也不抵事,就注射杜冷丁。杜冷丁先两天注射一次,再是一天注射一次,再是半天注射一次。夏天智也明白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做完手术后他见人爱说他的病,也盼着清风街所有的人都能来看望他,现在他不愿意多说话了,清风街的人又一轮来看望,他只是摇一摇手,或者眼睛动一下,算是招呼,任凭来人说“好好养养,不就是个胃溃疡么,养息养息也就好了”,自己一句话也不响应。他要尿,须夏雨搀扶他去厕所。夏雨把尿壶塞进被窝,他说他尿不出来,还是要到厕所去。夏雨说:“你就在炕上尿么,换个褥子就是了。”夏天智发了火,但他骂不出声了,就拿眼睛瞪着夏雨,夏雨只好搀他去厕所。探望的人越来越多,夏天智谁也不愿意见,每每院门一响,他就闭上眼。夏雨几次提出给夏风打电话,夏天智都摇头,夏雨还要说,他就唾夏雨,唾沫啧不到夏雨,却落在自己脸上。夏雨和四婶、白雪商量,说不让夏风知道那怎么行,可暗中把夏风叫回来了,夏天智知道了肯定会加剧病情,三个人没了主意,都坐在院子里无声地哭。
在天上下起了黄泥雨的那个中午,我看望了夏天智。天上刮了两天风,尘土罩着清风街,第三天早晨落了一阵小雨,雨都是黄泥点子,我让来运领我进了夏天智家的院,我的白衫子成了灰衫子,来运是白狗成了麻点狗。我一进院子,四婶、白雪和夏雨稍稍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拒绝我。我说:“四叔好些了吗?”四婶说:“引生你也来看你四叔了?”拿了小凳让我坐。我去了卧屋,夏天智的眼睛闭着,他已经失了人形了,我看他的头顶,头顶上虽然还有光焰,但小得弱得像个油灯芯子。后来我便退出卧屋,立在院子里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和说些什么。突然间,我盯着了那棵痒痒树,我说:“我能治四叔的病!”夏雨说:“你又疯了,你走吧,走吧。
”夏雨把我往院外推,我偏不走。白雪对夏雨说:“他说能治,问他怎么个治法?”我说:“白雪理解我!”四婶和夏雨都不言语了。我说:“四叔身上长了瘤子,这痒痒树也长了瘤子。”我这话一说,他们都看痒痒树,痒痒树上真的是有个大疙瘩。我说:“这疙瘩原先就有还是最近长的?”四婶说:“这也是怪事,以前树身光光的,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大个疙瘩?你说,引生,这疙瘩是咋啦?”我说:“如果是新长的疙瘩,就是这树和四叔通灵的。”当下取了斧头,三下五下将树上的疙瘩劈了。我又说:“劈掉这疙瘩,四叔身上的肿瘤也就能消失了。”四婶、白雪和夏雨都惊愕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是多么得意,我怎么就能想到这一点呢,我都为我的伟大而感动得要哭了!
从那天起,我没有了自卑心,毫无畏惧地来夏天智家。我几乎是天天来,虽然夏天智每次在我来时都闭着眼,白雪也没有同我多说什么,但没有人反对我,也没有人骂我是疯子,反倒问我:“你四叔真的能好了吗?”我说:“这得相信我!”我坐在花坛沿上,我的身后所有的月季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