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谁知道啊?”“依我看,”维尼说道,“我怀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难道是他们杜撰的?”“没错。”“为什么这么说?”“很明显—”“最好等赌场开张的时候爆炸,”罗科忽而突兀地说道,“我就说
这么多。至于这条边界线会不会—”“事实上,”莱尼打断他,“要是没有美国,我们也不过就是一坨
无足轻重的海鸥屎罢了。”“我们在这里到底是为了谈什么?”“这就是我们的特点,”莱尼说,“我们不是美国,但美国造就了
我们。”
“不要再说这个了!”维尼抱怨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没有他们,我们还会变得这么理性、这么有教养和出色吗?”
老男人们听完后面面相觑。
“说正经的,”莱尼继续不怕死地说道,“我们就像是女人经历一场充满火药味的离婚大战后,在迷茫期里所交的男朋友。女人爱我们,是因为我们不是她们刚刚甩掉的粗鲁、自以为是的蠢蛋。”
“再喝点酒吧,莱尼。”
维尼那双激动的眼睛抬了起来,又扫视了一圈屋子,最后落在了一份最意想不到的礼物上。就在她感受到他的注视同时,他注意到她正在无精打采地喝着自己的鸡尾酒,好像一位被生活压垮、年纪是其本身两倍的妇人,正在试图挣脱某只无形的手。
边境巡逻队在和平拱门附近新安排了一个夜班,以防有人闲逛时越过泥地上那条无形的边界线,或是在进行障碍滑雪的时候穿到那边去。可是昏昏欲睡的里克塔利警员并没有看到,此刻正有一艘“吉尔里十八号”帆船正穿过海湾向南边的边界线滑去,他也没有看见船上那名身着黑色潜水服的船长,以及那扬起的风帆。她小心翼翼,发出的声音比抖动床单的声响还轻。没有人注意到那轻微晃动的帆,除了一名在岸边的沙砾上来回踱步的胖墩墩男子,只有他看到,就在塞米亚摩湾岬角的南边一点,那艘本应在四十分钟前就到达的帆船从泥地上冒了出来。
托比本来想用大一点的帆船,而非她父亲那艘看着像比目鱼似的、陈旧的三合板船。不过她向他保证,自己的船是专门设计的,可以在浅滩停泊,这也就是说她可以带着将近四公斤的货越过海湾,中间不用靠岸,也不用派船到半路接她。送完货,她可以立即掉头返回。可是,假如她在浅滩上搁浅了,刚好碰到一个一只手上拿着忽明忽灭的白光灯、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杆枪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她拼命克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特别是看见那个岸上的人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还够不到自己时,更是如此。但是,她还是尽量把船靠近一些,好把货递给他。男人像个裁判似的站在那里,他自我介绍的方式太热情了,以至于玛德琳一转身就忘了他的名字。她把几个臭烘烘的羽毛袋子从桅杆上摘下来递给他。
他倒是不着急,借助手里的电筒发出的刺眼灯光,对着她的潜水服上上下下照了一番,又把灯光落在她的胯部上,停留了一会儿,说道:“比一般的骡子①漂亮多了嘛,对吧?”说着便把手电放到嘴里,腾出两只手去拿袋子。他一手拎着袋子,另一只手在上面轻柔地摸了摸。
玛德琳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强光,终于看清面前这个戴着黑色皮革小便帽、满脸横肉的家伙。
“亲爱的,还没有请教过你的芳名呢?”
很想让他闭嘴或者抓紧时间,可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的笑声,呼噜一下吐了一口痰:“了不起的托比给我派了一个哑巴啊?把另一包给我。”
她又把另一包递给他,他这才用肚子顶着钱袋,哗啦一声把它打开了。她不得不倾身向前核对数目,同时也闻到他腋窝下的臭味和油腻腻的汉堡味。袋子里面大概装了六捆用塑料纸包着的百元大钞,和托比说的数目一致,她装作很在行的样子,伸手捏了捏其中一包。她想伸手把包拿过来,他却抓着不放,然后又忽然松手,害得她朝后面打了个趔趄,结果又引来他的一阵大笑和更多喷出的口水。玛德琳把钱袋系到桅杆上,开始准备把船往深水处划。
① 即运送毒品的人。
“对你这个小东西来说,这个船是不是太大了点啊?”
等到水没过膝盖处,她立即砰的一下跳到船尾,肚皮贴着船板向驾驶舱爬去。
“要是没风了你怎么办?”
她摇着船舵,往深水里划,好让船的中心部位能离开海滩。可是这时突然逆向刮来一阵风,船被吹得横了过来,刚好让她的背部对着那个男人。
“要帮忙吗?”他边说边走进水里,“我的小甜心,需要我推你一把吗?”
她猛地拉了一把主升降索,可刚拉到一半时,风又把帆给吹转了过来,结果船又打横,让她不得不背对海岸。妈的—妈的—妈的!她不得不放低身子,可船又撞到了水里的泥,歪向一边又弹了回来。他又拿着那可恶的手电往她身上照了,还加快脚步朝她走了过来。她只好左右晃动身子好把船从泥里拔出来。终于,她感觉自己可以控制一部分帆和板子了,也足以让她把船头掉过来借风前行。船就这样横着航行了大约十米,她又调整了一会儿,才找到了正确的航道。她猛地一使力,把主升降索一拉到底,终于把整艘船都拉到了深水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着像是一声呜咽,放在舵杆上的手也颤抖不已。身后传来一阵拍手声,可她并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终于摆脱了那阵陆地上的怪风之后,风向也变稳了,她的恐惧渐渐消失了,只剩下疲惫,脑子里一片空白。前面就是那片狭长的海湾,那里就是他们把母亲抛下去的地方。她砰的一下放开了三角帆,虽然她知道要想穿过这里,必须把帆抛高一点,或者照Z字形航行两次才可以。但她不禁想起那些一直想问,却从来没有问出口的尖锐问题。如果说电缆断裂的时候,电车上有四个人,那为何她父亲和另一对夫妇只受了点擦伤和划伤呢?为什么他们要把她母亲火化了呢?他们怎么知道那些灰就是她的呢?为什么他们不把她的骨灰存放在某个安静的地方?那样不
就可以经常去看看她了吗?记得她在水上公园玩的时候常会大声尖叫;记得她在女儿的生日宴会上假扮算命的;还记得女儿们都才十几岁的时候,她还会偷偷爬到床上搂着她们睡觉。最后,在帆杠悄悄穿过驾驶室前,他父亲号啕大哭,嘴里说着各种好听的话,可还是把她像一碗熬干的汤一样扔到水里。妮可说这是故意针对她的,但玛德琳也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报应,或许不过是一阵怪风,更或许是她的意志作祟,让木帆杠塞进了她姐姐的嘴里。
玛德琳在心里再三发誓,这一次拿了钱就立即退出—可是,还需要更多证据证明她根本没有胆子这么做吗?—不管内心如何谴责自己,她都无法忽视看到桅杆上挂着二十四万美元时,内心发出的赞叹—托比说她可以拿到两千四百美元啊。几分钟后,风转向了,她可以在这儿按照Z字形航行时再多转五度了。算了,改一下誓言吧。她一边想着,一边把整个上身靠在栏杆上,偏着脊背和脖子,不想让脑袋碰到近在咫尺的浪花。一只手抓着主帆,另一只则握住舵杆,眼睛看着远处的天空。再忍耐两个星期就好。下个月一号,她负责的六块地就有四块到收获期了。也就不过两个星期了。
然后去干什么呢?她会登上南下的飞机,去哥斯达黎加,或者里约热内卢。
过了不久,她不再责备自己,也不再疑神疑鬼或是做白日梦了,只是单纯地扬帆前行而已。进入加拿大海域驶向码头那长明的绿灯时,她的心里突然充满扬扬自得的胜利感。沿海岸向码头而行时,她听到自己嘟囔了两句,一句为了庆贺此行胜利,一句是感谢上帝保佑。船帆在风中拍打了两下,降了下来,脑袋里突然冒出各种画面:父亲试图用再发明救赎自己;布兰登在追捕走私犯和爆炸犯;行事古怪却让人难以抗拒的苏菲温斯洛总是将各种事情联系起来,可是又从来不对其妄加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