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10公分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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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一只孤独的沃克斯雨燕飞进了他的视线。那只纤弱的小鸟最后消失在一个巨型烟囱的洞里,过了一会儿,又有十二只雨燕也飞了进去,紧接着是几百只。它们伶俐地转身回旋,在暮色中捕捉昆虫。那几百只雨燕组成了一个高高的漏斗,旋转着钻进烟囱,仿佛是飞回瓶子里的妖怪。

当诺姆和玛德琳到达派对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很多人正来来回回地向临时酒吧台走去,不停地说着“请让一让”。莫里斯克劳福德正在倒两人份的酒,一边还不忘向每个人献上恭维之词。诺姆花了五分钟才找到简奈特。她一看见他,就把他拉到一面墙边,把照片指给他看,上面似乎是一个光着膀子、从屁股以上被树叶覆盖着的男人。他渐渐意识到里面的主角竟是自己的儿子,脸立刻红了起来。他转过身去,一下子就看到了矗立在人群中的布兰登,他被一群女士包围在远远的角落里。那一群格外开心的人中掺杂着几个他不愿意见到的家伙:卢梭教授、“化粪土为电力”、雷兰克哈尔和—上帝啊!—还有麦克阿弗蒂警员。

“全都是布兰登!”简奈特兴高采烈地说着,好像某个奇迹正在发生,而他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似的。

他瞥了一眼玛德琳,发现她正被门口那一堆狂笑的人包围着。实际上,他自己也被人围住了,好像都把他错认成了其他人一样,他们那尖厉的声音不停地在他的耳边响着。竟然连维尼都抓着他,向他恭喜他儿子的展出成功—这一次脸上并没有带着得意的笑,那只郑重地伸出来的手里也没有任何大麻烟。诺姆被这些关注弄得全身发热,眼睛的焦距也不是那么清楚了。他突然有种想冲回车库的冲动,就那样一个人待着,看着他的船,然后在玛德琳卢梭那自信的眼睛里重新做人。

布兰登的眼睛向她那边飘过去两次,才把她认了出来。她穿着长袖衬衣和一条新的牛仔裤,头发变薄了,蜷曲着贴在她的脸上。她的皮肤也晒黑了,不过站姿更直了。他看着玛德琳拍了一下母亲的肩膀,突然之间,两个人拥抱了一下,还左右摇晃着,好像刚刚获得了什么大奖一样。然后苏菲把玛德琳拉到他为她画的三张肖像画前。她看到之后,用两只手盖住了眼睛。是不是那些画太糟糕了,让她无法接受?面前那几位站着的女士问了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他只好向下瞟了一眼,请那位加拿大女士再重复一遍。他又抬头看去,却已经找不到玛德琳的身影了。耳边充斥着太多的声音,结果他又没能听见那位女士的问话。

“布兰登,拜托了,请解释一下这幅画。”

他转身看向人们所问的那幅画。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显微镜下研究自己的血液,同时还要接受别人的提问。

另一位头发稀薄的女士不耐烦地嘟囔着,说艺术根本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东西,而且坦承自己不理解艺术。“我很抱歉,可这里的大多数东西在我看来都像是小孩子的游戏。”

布兰登看着母亲领着他那脸色通红的父亲走到一幅油画前,画里的她正伸出手想努力抓住各种文字。另一幅画里的诺姆正在轻拍珍珠那与众不同的脑袋—上面有着棕色和白色相间的花纹。即使隔着整个屋子,布兰登也可以看清他父亲的脸,他正咬紧牙关阻止自己哽咽出声。他又转而四处寻找玛德琳的身影,感觉自己像是得了幽闭恐惧症似的。他的脑袋里,不停冒出一些新的词语,翻腾搅动着。忽然他看见一个阴影在屋里闪烁,接着又是一个,最后闪出很多拍着翅膀的影像,他赶紧半蹲下去,终于看见窗户外面那些小剪子般的燕尾。他向前看了看,那些女士正背对着他,热烈讨论“二十一点”的策略呢。他赶紧偷偷向推拉门边溜去,静悄悄地潜入暮色之中。景色是如此清晰,就像是经过数码处理一般。

从苏菲家到北伍德公路的电话线及电缆上,聚集了十几只家燕。而另外十几只正从水沟北边由远及近地飞了过来,然后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不,应该是几大片。快飞到电线上时,它们分散开来,像溜冰选手或特技飞行员一样忽左忽右地盘旋了好一会儿,才成排地站在了一起。那刺耳的高声尖叫,像是玻璃球互相摩擦时所发出来的一样。他沿着四十五度角,朝那些鸟儿的临时栖息地走去。在这群聚集的杂技选手那令人兴奋的把戏下,苏菲派对上的声音渐渐变得不那么真切了。松松垮垮的电线上聚集的鸟儿越来越多,这让他忽然有种幻觉,好像这些小鸟儿想利用自己的重量把两端的电线杆拉到一起去,或是索性把电线弯成一把弹弓,好把自己弹射出去。

苏菲让亚历山德拉科尔打了一个响指,好让大家都安静下来听她

说话:“我想在这里宣布一件事情,给大家介绍一位特别的嘉宾。”她说道,周围的人听到这里又开始唧唧喳喳地私语起来,亚历山德拉不得不又打了一个响指。

“布兰登,”苏菲喊道,“你在哪里?”

嗡嗡响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我想他出去了。”

“哦,那好,”苏菲对着笑成一片的人们说道,“因为我正准备打破一个承诺。我向他保证过,不会给他的作品引来过分的关注,可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想让你们所有人都能有机会看一看其中的一些作品,我希望你们中的一些人能够和我一样惊为天人。”一时间,嘈杂的欷歔声和笑声又起来了,人们都拿着鸡尾酒拥到墙边,其中很多人进来后都完全没看过这些作品。“听着!”她恳求道,“我擅自做主,邀请了一位更好的专家来到这里,他就是西华盛顿大学美术学院的院长,令人尊敬的马修伊根博士。伊根博士?”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这只是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小个子男人。“我相信,年轻的范德库尔先生的艺术品,和我曾经见过的任何作品一样,都很好地反映了二十一世纪的美国精神。”他对越来越多的窃笑声说道,“我是很认真的!”直到交谈声渐渐平静下去后,他继续说道,“比如说,他固定鸟巢的这一行为,明显反映了人们对安全问题的极大关注。”

一时之间,屋里冒出了更多的轰笑声。不过,现在每一幅油画和照片都有人在仔细查看了。“看,那些鸟巢碎了!”突然有人故意一本正

经地大喊出声。

“他那些树叶的作品,”院长继续说道,“显示出,他明显受到了伟大的安迪高兹沃斯①的影响。不过范德库尔先生缝制的树叶更像一面国旗,似乎一阵最轻柔的微风都能让它们飘动一样。”他那自信的声音忽然抬高了,盖住了周围的嘈杂声,“而这些表情惊讶的走私贩和不法偷渡客的油画呢?”他指着那幅“乌有之乡公主”的肖像画

说道,“再一次的,他似乎把关注点落在人们崩溃前的瞬间—或者说是投降的瞬间。我还没有来得及有这个荣幸和原作者交谈,不过,考虑到他绘画的人物和鸟儿的多样性,就我看来,他显然是在为所有的生命喝彩。至于他的个人肖像画嘛,”他向人们看了一圈,“很明显,这些树叶就是羽毛……”

笑声和咂舌声四起。接下来,他的声音又被各种谈论赌场、足球、天气和柏林翰十月啤酒节的声音所淹没了。可是,维尼卢梭感觉自己才刚刚热过身呢,此刻他正在自己的角落里摆出一副架子,周围有不少人靠过来,听着他与院长截然相反的意见。他评论布兰登的艺术不过是将规则扭曲成无秩序、把混乱变成有迹可循的形状罢了—潜台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瞬即逝的。听到这里,周围的人散开了,只剩下的几个女士还在试图弄懂他随后的宣言是什么意思。他大肆谈论着有阅读障碍症的天才,活着时常常被人当做古怪的异类;风景艺术又开展了什么最新运动;达芬奇对飞行有着怎样的痴迷;梵高的最后一幅画是如何—

① 安迪高兹沃斯(AndyGoldsworthy),英国著名雕刻家、摄影家、环保主义者,被誉为与自然共同创作的艺术家。

“哦,上帝啊!”亚历山德拉科尔尖叫起来,呆呆地看着窗外,“他把那些鸟儿怎么了?”

他估计,电线上肩并肩地站着一千四百只鸟儿,空中还有几千只在相互嬉戏,而远处还有更多的鸟儿逐渐聚拢过来。他正笔直地站在那里,那群喧哗的鸟儿的西边,不过这个距离足以让他看清楚鸟儿们午夜蓝色般的纤长翅膀,以及肉桂色的胸脯。有几只刚飞来的小鸟先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两圈,再猛地飞回到黑色的电线上。这似乎成了一个游戏,所有的燕子都在争先恐后地比赛,看谁能飞到离他的头、屁股、弯曲且伸开的胳膊最近的地方。燕子们转着圈儿,从天上俯冲下来,最后又掉转方向回到电线上。它们的叫声越来越大,却立即被一阵疯狂的、同时扑扇翅膀的呼啸声淹没了。仿佛是被一阵枪声惊动了似的,突然间,它们全都成群结队地向天上飞去。那一片乌云渐渐向东南方散开了。它们穿过山谷,降低了高度,朝着贝克山两翼的石头山脊飞去,隐身于那片长满树木的山坡之中。

他看着它们渐渐远去,宛如烟雾般消失在金黄色的田野上,藏匿于蓝黑色的天空之中。他感觉自己早已成为它们中的一员,所以当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原地,像个落单的音节一样孤零零地嗡鸣时,几乎被吓了一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挪动双脚,这才发现身后的派对声,仍近在耳边。他决定在自己还没有失去勇气和无话可说之前,回去找玛德琳。可是,当他转身回头时,却发现大家已经全都拥到苏菲的院子里和街道上了,所有人似乎都在盯着他。他回头扫视了一圈,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在看他身后的其他东西,可什么也没看见。他再转过身来,在人群中看到了戴着亮片的母亲,她正倚在父亲的身上。他又看到苏菲正在拍摄,然后听见和看见麦克阿弗蒂与迪昂在拍手。其他人也跟着拍了起来。但是,过了一小会儿,他才意识到,那个正大步向他走过来的孤单的身影,正是玛德琳卢梭。她的胳膊从身侧伸展开来,好像要诉说一件令她惊叹的事情,又好像正准备给某人送上一个大大的拥抱—大到需要一个煞费苦心的摆臂动作。

显然,他无须再去搜索词语,把它们按照最神奇的顺序组合起来了。他什么也不必说,只要他一直那么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她一定会笔直地走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