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克用引宗族、亲信等十五骑,昼夜兼程,向西北奔驰。一路跋山涉水,数日后抵达长城关塞。但见两旁青翠壮阔,山脉蜿蜒曲折,峰峦之上,一段残破古老的城墙顺势盘卧,如长龙般迤逦不绝。克用立于城墙之上,远望东南山川,叹道:“大唐啊大唐,我克用可一去不复还了!”凝望数眼,拨马西去。
出了关塞,又驰行数百里,见两侧山岭慢慢变得平缓,地势也随之开阔。苍翠幽密的林木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深绿色的草原。苍穹之下,这一片绿色似乎望不到尽头,在地平线与天际交界处无限伸展。天上白云朵朵自在飘浮,草原上亦有片片白色点缀其间。驰近了瞧,却是成群牛羊驼马,低头悠然啃草觅食。
克用等十五骑于草原上纵横驰骋一阵,见一侧地势逐渐隆起,不断高低起伏,终于随着视线的前推而凸显出来,乃是一脉青山。在往前行,青山东绵延不断,横亘东西。克用一边策马疾驰,一边于马背上问道:“此处便是传闻中的阴山了么?”
李存信于身后答道:“正是正是。达靼语中唤作达兰喀喇者,即是这里。”
原来这达靼本居契丹之东北,后来为契丹所攻,部族分散,或属契丹,或属渤海,其中一部,徙居至阴山脚下,称为达靼。达靼部族,有数万户口,向来以游牧为生,部民皆精习骑射,勇猛剽悍。曾随李国昌南下平叛,故克用父子与其首领亦颇熟识。
一行人再往前奔驰数十里,见眼前水草愈加肥美,草原之上,毡房散布,羊马成群,吵闹嘈杂,牧民出入其间,皆披发敞衣,形容粗壮。存信等下了马,以胡语四处询问。有牧民听懂来意,辗转相告,领克用等人前往可汗住所。不多时,众人于毡房之中见了达靼首领颉哥,相互寒暄几句,分宾主坐定。众人饮毕马奶酒,颉哥以胡语问道:“李大人父子不远千里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李存信代为答道:“主公父子为唐国节度使李可举、赫连铎等人所逼,无所投身,故前来贵部寄足。”
颉哥闻言,一饮酒,皱眉道:“原来是在代北打不过唐兵,跑我这里避难来了。我与唐国素来交好,如今你父子二人为唐国所讨,若要长居我地,恐于我部亦不利。”
李存信以胡语答道:“可汗此言差矣。我家主公为大唐朝廷平叛有功,得封一方节度,赐姓李氏,编在属籍,是等同于朝廷之亲戚。哪有亲戚得罪,遽相诛戮者?况我主公父子原无大过,不过一时抗命,唐国诸类之事多矣,服服叛叛,形同儿戏,何以我主公父子二人独以见讨?无他,只因功高名盛,为朝廷奸臣所嫉恨耳。今唐国流寇横行,诸道围剿不力,闻黄巢前日已渡江北上,焉知他日不为朝廷大患?朝廷一到危急,必然赦免前罪,转而用我,主公父子到时返国主兵,不过一反掌间,可汗岂得轻慢?且我等虽在代北,亦久闻可汗一向以侠义著称,今我主公父子落难,不远千里来投,可汗于情于理,皆应妥善照顾才是。”
颉哥闻言,低头不语。见克用虽一目微眇,然眉宇间英气勃发,身旁诸位勇士,也尽皆威武雄壮,心想若他日唐朝有事,此等诸辈未必不能成功。到时领兵勤王,达靼部落亦当在指挥之列。此时不如友善待之,一来有了不负恩义之名,二来也好为将来打算。
只得答道:“这位兄弟说的是。李大人父子既然不远千里来投,本部自当悉心照料。诸位兄弟不如暂且于我部落中安生,他日若唐国有难,当与兄弟等共赴之。”
于是命人与克用等人准备了住处。克用于达靼部落之中安顿下来,不复预闻朝廷之事,每日只与左右以骑马射猎为务,倏忽间时光流逝。
————————————————————
却说云朔这边,吐谷浑部落酋长赫连铎,因讨伐克用父子有功,被朝廷封为大同军防御使兼云州刺史。这日,赫连铎坐于府中,查阅旧时军府所留下的档案卷宗,僚佐在一旁细细解说。赫连铎于文墨之事,不甚通晓,只含糊点头应答。
僚佐一面翻动簿册,一面开口道:“旧时所录,大同军管内有军士九千余人,战马五千余匹,以此编制。自逆贼克用起兵以来,首尾两年有余,屡经杀伐,消耗甚巨,如今军府所剩士卒竟不满四千,战马不过八百,可谓凋敝。”
赫连铎亦不禁愁上眉梢,回道:“军士尚且好办,但命人赴管内州郡征兵,不出一二年间可以补足。只是这战马,却甚是难办。朝廷前日以淮南告急,命我部族献军马万匹,已尽数调遣在路,犹然不足。想我部族吐谷浑,旧在河西、青海,所产龙种、青海骢名重一时,牛羊马匹之畜何止百万。自为吐蕃所逼,屡屡逃离亡散,只领三千余帐徙居代北,故虽久以牧马闻名,如今却也所剩无几。军府虽设有牧场,然畜养须有时日。纵然遣人至民间搜括,仓猝间要凑补齐整,却也是难比登天。”
僚佐道:“可不是么。如今天下动荡不宁,正是多事之秋,若战马匮乏,实不好办,然朝廷之旨亦不可不遵。实叫人为难,唉,唉!”
赫连铎瞥了他一眼,道:“你跟随我多年,一向以足智多谋见称,如今也只会唉声叹气了么?养你何用?身为幕僚,只应献谋献策,解忧纾难才是。”
僚佐拱手赔罪道:“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小的自当竭忠尽智,为大人解忧。”
说毕,又道:“在下现有一言献上。畜养官马既多费时日,民间搜括又难以补足,如今战马繁多者,唯有契丹、回鹘等夷狄。大人不如向朝廷奏请,于代北新开互市,多以茶药丝帛等物易西北部落胡马,不数月,军马可足。”
赫连铎略一思忖,疑惑道:“契丹八部,自咸通年间遣使以来,久相隔绝。如今部落浸强,频繁抄掠骚扰大唐北疆,卢龙军防备况且不暇,又如何肯与我市易战马?回鹘一部,先前久与朝廷为敌,现今虽和缓了些,亦久未相通,欲与他买马,怕也不易。”
僚佐片刻回道:“契丹、回鹘马虽不可得,西北犹有一部落,部众数万,牛马成群,又与朝廷交好,其马易得。”
赫连铎道:“说的可是达靼?”
僚佐恭敬道:“正是。”
赫连铎道:“据闻逆贼克用、国昌二人,自代北奔逃鼠窜,已逃入达靼部中,是其已与逆贼狼狈为奸。克用父子既在阴山,恐勾结达靼,死灰复燃,他日终为我患。”
僚佐道:“这却未必。逆贼父子不过与达靼首领有旧,故其暂相庇护而已。闻达靼之人,重利轻义,颇重珍宝。大人但遣一间使,赴其部落以重赂游说,不出旬月,保其动摇心志,割克用父子头颅来献。”
赫连铎抚掌道:“好极!好极!如此一来,既可塞献马之责,代北亦将永得安息矣。”
即刻命人安排。次日即选一巧舌如簧之士,领随从数十,携丝帛金银宝箱若干,阴赴达靼部落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