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的时候,县城刚下过一场雨。早上朱葛外出转悠的时候,发现临着酒店的街道上积着很深的水,水里有一些发着亮光的小石沙。朱葛寻思着,这应该就是当地盛产的矿石了,如果积水里再加上几条鱼,这里倒更像是一条小溪。朱葛没想到渡兵的城市排水系统跟上海一样差劲。
渡兵大酒店并不高,却是这里最高的建筑,大厦外侧的玻璃幕墙被雨水淋湿后,显现出斑驳的污垢。大楼的底端用一种乳白色的瓷砖装饰,由于许多都已经脱落了,就像老年人口里不完整的牙,有种破落感。县城到处弥漫着一种车间里机床机油的味道,挑战着朱葛的嗅觉。
这是一座很小的县城,昨天晚上坐汽车进入渡兵的时候,朱葛感觉从进城到酒店也就三五分钟的车程。这也是一座跟得上潮流的县城,昨晚在酒店住下之后,就有电话打进朱葛的房间,一个很嗲很暧昧的声音向朱葛推荐特色服务。
这里的男人穿着很“讲究”,街上走的县城男白领大多穿着看上去不太合体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而且都只露出领带的一截,领带的下半段被埋在了V字领毛衣的下面。
周云泰此刻就坐在朱葛的对面。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西装,白色带有条纹的衬衣,系着豹纹的领带,下身穿一条黑色休闲西裤。当周云泰把腿翘起来的时候,朱葛还能看到泥迹斑斑的黑色皮鞋口露出的半截雪白的袜子。
朱葛认真地看着周云泰,总是觉得周云泰在这里有些与众不同,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为什么不同。朱葛没有要茶,他不太相信这里的水质能泡出一杯清香的好茶来。他要了一听可口可乐,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相信可口可乐公司的全球标准化生产线。
客人还没有来,朱葛与周云泰闲聊着天,并且始终无聊而认真地看着周云泰。朱葛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一定要在客人到来之前找到周云泰的与众不同之处,这是他最近刚学会的一种锻炼观察力的方法。
“他没有穿V字领毛衣!”
当旁边一桌的客人落座之后,朱葛从这群“参照物”身上找到了灵感,发现了端倪,朱葛差点为此叫出声来。朱葛找到了周云泰的特别之处之后又迅速发现了新问题,他觉得周云泰即便不穿V字领毛衣,也应该穿一件V字领的秋衣,周云泰领带结上方那一圈颜色暗淡的秋衣圆领让朱葛觉得很是别扭。
朱葛顺利地达到了既定目标,不再认真地盯着周云泰,而是左顾右盼地不断将目光移向大门。
酒店的旋转玻璃门跟上海一样,只是没有像金茂大厦的君悦大酒店那样擦得锃亮。朱葛想,这样也有好处,客人至少不会“目中无门”地拿自己脑袋往玻璃上撞。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的时候,周云泰站了起来。朱葛知道一定是他们等的客人到了,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
矮胖的男人没有穿西装,而是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夹克,系着一条红色的领带,脸上泛着油光,头发也被殃及,看上去油亮油亮的。当周云泰与矮胖男人握手的时候,朱葛像刚才观察周云泰一样仔细打量着来客,这是朱葛进入渡兵县之后刚刚培养出来的习惯,他开始对人的穿着特别感兴趣。
“这是县政府的郭局长,这是上海来的朱律师!”周云泰开始作介绍,并刻意将重音落在了“上海”两个字上,好像“上海”这两字能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优越感。
依然是握手!朱葛觉得这次出差干得最多的事儿就是握手。朱葛很庆幸中国人见面的礼节不是拥抱,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抱住这位郭局长的样子。
郭局长环顾了一下四周,一屁股坐在了黑皮沙发上,沙发被压得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坐下去的郭局长脑袋仍然在环顾四周,像见机行窃前的扒手。
“我们换个地方吧!”郭局长说话的时候,屁股已经离开了沙发,沙发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桃形坑。
“要不我们就去楼上朱律师的房间吧,是个大单间,我们把茶叫上去!”周云泰并没多问,而是直接提出了解决方案。
周云泰快速叫来服务员,小声吩咐了几句,三个人便急匆匆地往电梯走去。
电梯里只有朱葛三人,空间不大,朱葛按了一个“9”字之后,迅速退到了郭局长的身后。这是朱葛在上海养成的习惯,他喜欢站在电梯的最里端,身体靠在电梯壁上,因为上海写字楼的电梯比公交车还要拥挤,站在门口需要不停地挪动位置,还得忍受后面无数双眼睛对自己后脑勺的观摩。朱葛的这一习惯让他意外地闻到了郭局长头发散发出来的奇特味道,很腥!
直到进了房间,郭局长才开口说话:“渡兵是个小地方,上趟厕所都能碰上两个熟人。市里矿业整治工作组的人昨天还在这里开过会,周总知道的,我这个时候出来见你们,不太方便。”
周云泰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感谢眼前的这位郭局长冒险相见。周云泰安排朱葛和郭局长坐到房间里的单人沙发上之后,发现房间里只有两把沙发,不得不将写字台前的椅子搬过来,坐在了朱葛的旁边,正好可以俯视朱葛。
“非常不好意思,还让郭局长专门跑出来一趟,这次请您出来就是想向您了解渡兵县政府对这次整治的态度以及一些更为实际的情况。”朱葛作了开场发言。
不夸张地说,朱葛是刘成、关策、张楚四人当中实际年龄最小的,但却是看上去年龄最大的,俗称老相。刘成与关策属于白面书生型,张楚也面相文静,唯有朱葛像刚从夏威夷度假回来一样,皮肤发黑,眉毛很浓,也没戴知识分子气息的金丝眼镜,严肃起来特像庙里供奉的雷公。
朱葛轻佻的调侃只限于在刘成他们面前,一旦在别的场合,朱葛的话就不多了,但却句句掷地有声,这也是刘成放心朱葛一个人来黄仁单刀赴会的原因。
郭局长的面前此时正端坐着有模有样的朱葛,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用心理咨询师一样的眼神直盯着郭局长的眼睛。
“我们的态度?这还用说吗,矿业整治行动打乱了渡兵县的经济计划,也打乱了我们局的工作计划。我们县以矿产为经济支柱,我们局主管矿业,自然是首当其冲了。在市里的整治行动前,县里还召集我们局开过一次会,提出要提高总产量,力求实现比去年增长30%。现在很多矿却都停工了,外乡的矿工都回家去了!”
郭局长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一边说话一边用手不断比画着。朱葛离郭局长很近,都能看到郭局长略微发红的扁桃体在不断颤动,郭局长那口牙在香烟和茶水的综合作用下显得格外黄和黑。
“你们没有跟市里沟通过?渡兵的情况他们应该很清楚啊!”朱葛接着问。
“沟通有什么用,联名抗议都搞过,始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官大一级压死人呢!”
“市里其他领导呢,什么态度?”
“县官不如现管,矿业整治是新上任的工业副市长一手主抓的,其他人也很难说什么,也懒得管别人的事。各人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连马书记到目前都没说过什么。”
“听说副市长提出这次整顿,是因为渡兵县有人去上访,说是非法占用了农用地?”
“什么事都得师出有名嘛,不过……”郭局长把下面的话突然咽了下去,眼神转向了周云泰。
“郭局,您知道些什么就说吧,都不是外人!”周云泰收到郭局长发出的讯息,及时作出了回应。
“就我们了解的情况,上访的人都是有组织的,后面操控的手在市里。朱律师可能不了解这边的情况,渡兵县矿上的工人大多是外地人,当地的劳动力并不愿意下矿,他们都跑到广东的工厂里打工去了。我们渡兵也算是劳务输出大县,大家都不愿意在家务农,开矿用地会给农民一些经济补偿,这么多年当地农民都很接受这种方式。本来就没心思种地,还有矿主愿意给他们钱,你说他们上访干什么?”
朱葛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凭着自己的职业敏感,这里面大有文章,于是问道:“按照惯常思维,政府本身应该不太可能指使农民去上访吧?”
“应该不会,那工业副市长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干呢,没事找这么大的事儿干吗?再说这里面也牵涉不到什么政治斗争,这事儿除了让我们渡兵县为难之外,我看其他人毫发无伤。”郭局长说。
“正黄矿业的两座矿在正黄接手前,由谁经营?”
“当初是县政府与市里的一个局共同所有,其实就是国有,经营的公司叫洗马河矿业。”
“渡兵县县城东边有一条河叫洗马河,说是当年军队渡河的时候在那里洗过马,所以河叫洗马河,县叫渡兵县。”坐在一边听了半天的周云泰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朱葛长长地“哦”了一声,表示恍然大悟,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向郭局长追问道:“当年洗马河矿业的法人代表是谁?现在在哪儿?”
“王浩权啊,我们局的老领导,现在调到市商务局去了,当了副局长!”郭局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仿佛这是一件很长脸的事情,很明显这得意的表情里又掺杂着羡慕。郭局长脸上的皱纹在笑容的驱使下迅速形成了一张网,这网神奇地把得意过滤掉,只剩下了羡慕。
“这算是升得快的了吧!郭局长那里看来是卧虎藏龙之地啊!”朱葛就差没说下一个高升的就是郭局长了。
“老王能力很强,会当官,也能当官,我很佩服他的!”郭局长嘴里的老领导王浩权此时就像是他的一位老邻居一样,变成了“老王”。
“我听说市里的马书记可是王浩权的姐夫呢!”周云泰又逮住了一个说话的机会。
郭局长听了周云泰的话,跟川剧变脸似的立刻换上了一张黑脸,压低了嗓门,说道:“别瞎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事啊。”郭局长说完将脸转向朱葛,笑着说道:“都是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现在的老百姓就喜欢传这些东西,连中央的玩笑都敢开,世道真是变了,唉!”
看郭局长突然对自己加强了警惕,朱葛不禁暗自发笑,顿时觉得这个郭局长还挺可爱,说道:“言论自由嘛,这也是社会的进步呢。听说‘文革’的时候,说梦话都提心吊胆的,被人听到了反动梦话,是要挨批斗的!”
郭局长听后往沙发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周云泰也跟着笑,但因为他椅子坐得高,看上去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大笑。朱葛也笑了,他笑的是周云泰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