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是上吊死的。
方雨得知这一消息时正被同事堵在会议室,睁着狠厉的眼神朝她宣布某种胜利的成果。那是一个孕妇,天天在公司挑事,然后说,哼,炒我啊!炒我啊!借此要挟方雨,虽然她不是孕妇时,也是如此。
她进到会议室的时候就像捡到了一个什么宝一样,又像得知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摸着肚皮,像酒吧跳摇摆舞一样的人左右摇晃着捧着嘴进来,哈哈大笑,一种赢了的欢呼,笑完之后狠厉看着方雨,宣布公司炒掉新人的决定。她发现方雨情绪低落,心想,哼,你的算计没成功吧,不开心了吧,哼,胜利终将属于我,等我产假一休完你就该滚蛋了。你这个时候出一点差错我也可以还要你好看。
方雨却根本不知道她开心的什么,部门损失一个人力,有什么好开心的,你还像巴不得人家走一样,就此也知道了她还在跟自己斗并以为自己也是如此,而方雨愁的也是工作之外的事情。
雨啊,你外婆走了啊,昨天晚上的事情啊。我们没看住,都怪我,是上吊死的。老妈的电话响起,她说了句我接个电话,听到电话那头老妈的哭声,心的跳动和呼吸停了几秒。
知道了。方雨平静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会议室,她以为一出来眼泪就开始往下掉,只告诫自己,必须请完假,回到家中再哭。但她并没有预想得那么伤心。
她向副总请假,那副总根本不愿听自己说话,头向一边翘着,不屑一顾,这是这段时间跟那孕妇一起联手算计自己的头,方雨想看他把所有的丑陋都曝光再告诉他实情。
哦呵,副总心想,反正你就是找理由装可怜呗,怎么,还想到老板那告状啊?哼,这一仗不搞死你。还敢请假,找死。
方雨没能力读懂他的心声,但看出他对于自己的敌视,最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外婆去世了。我要回去奔丧。公司这个假会批吧。
副总怔了下,神情从不屑到震惊,表情开始演出悲痛,为了尽力做出一副悲伤的神情,挤眉弄眼得把脸部上的肌肉都牵扯得抖动不止。
可惜演技还是差了点,方雨看得分明。装吧,你等的虚伪,早已见识,只要你好好批我的假就好了。
副总态度三百六十度转变,说了一番感慨不已的话,然后方雨顺利请到了丧假,奔出公司的时候,那个孕妇还在她身后冷哼,心想你要是懈怠我就要你滚出公司。
方雨进了电梯,电梯中有两个中年人,看着方雨在那无所顾忌的落泪,相互瞅了瞅,一人向另一人瞟了瞟,二人相互笑了笑,心照不宣的看着方雨的模样。下楼的时候,只有一人出来,楼下物业有人喊方雨身后那高大身影什么赵总。
出了院子,方雨才知下起了小雨,也懒得管,正好可以冲刷下没着落的心绪,糊涂之际头顶被一把大伞遮蔽,方雨回身一看,依稀想起似乎就是刚才同乘电梯被人叫做赵总的人,但她不想欠人人情,摆了摆手,说,不用,谢谢。
那赵总明显愣了好几秒,这时一辆黑色轿车驶来,那赵总看了看方雨,他想这女孩该后悔吧,但方雨依旧没有反应的走了。他暗自叹了口气将伞收起,上了自己的马巴赫,还有这样的女孩子,难道她看不出自己车的档次。
方雨被蒙蒙细雨浇醒了一点,她根本不认识那是什么车,也知道自己错失了与厉害人物相识的机会,若说完全无所谓是假的,但她知道这与自己无关。
方雨坐了公交回到住处哭了一场后发现便不那么伤心了,外婆已经是联系很少的亲人了,在这次外婆病重之前,她甚至还与外婆之间有了嫌隙。
方雨大龄单身,外婆一直在操心她个人的事,而她们东找西凑的那些人又都跟方雨八竿子打不着,方雨怎么也是知识分子,外婆找人的标准呢,只要是个男的,不是在家里种田的,又没结婚的就朝方雨这里塞,还每次把方雨当做洪水猛兽一样耳提面命,方雨从最初觉得外婆也是为自己好,被介绍对象出言侮辱也忍气吞声,直到后来这些说的人当中有那么几个无赖死骚扰方雨,一会自己先说看不上方雨,一会又到处散播方雨谣言说方雨。外婆呢,不明情况,还跟着人家说她的不是,她便就此断了跟外婆的联系。
外婆的死,方雨也并没有痛彻心扉的感受,反正也到了这么大年纪,该走就走吧,只是外婆是上吊死的,这让她不能释怀,那就是说外婆走的时候是受着委屈的了。想想外婆这辈子,从她记事起就一直跑东跑西,总是操着这个人的心,那个人的事,结果却落着这样一个结果。
咋呢,你还痛哭了呀?弟弟电话过来,雨知道弟弟是被形势所逼得说了气话,说,是上吊死的,你不哭啊。弟弟说,哭啊,哭了又能怎样。老妈还不回来啊?方雨说不回呢。弟弟便挂了电话。
方雨能理解弟弟的情绪,这个时候并不想用什么孝道来绑架弟弟。老妈回去的时候,家里正是最困难的时候,老爸老妈都是近六十的人还在外面务工,老爸的钱每个月固定送来给老妈,老妈用来还以前欠下的债,方雨呢,薪资除了房租和生活费,再支援下家里其他人,化妆品基本用黄瓜代替,衣服一季买一套甚至一年一套,老弟呢,刚从失业危机缓过来,这是个处处有机遇的城市,要是老妈不回老家,他们两三个月之后就能恢复元气了,至少可以开始有钱余了,但老妈这个时候回去,路费和回去的花费还得像亲戚借,老弟呢,只能委屈他先吃几个星期的泡面了。
外地打工的不止老妈一个人,但是二姨妈来说,她要看着自己儿子和媳妇的店面,你们家里也没生意,打个工可以随时请假的,三姨妈说她们已经在家照顾这么久了,该轮到你们了。老妈当初得知外婆病重,哭着说,家里又没得钱,本来就该出钱治病的,现在什么都支援不了,那就支援下劳力做点事,已经是大大的不孝得,无用得。你们工作这么多年一点钱都没存到,我们也没存到钱,还不该出力啊。
所以之前外婆病重,家里的小姨和小舅舅电话来时,只有老妈一个人回去。
为此方雨自愧没赚到钱的同时也有了意见,他们懂得孝道重于天,但生活的窘迫也是现实,二人也没那么伟大,那些家庭条件都比自己要好太多的人都以赚钱不能耽搁为由而不去理会,他们正是困难低谷,为什么要反被道德绑架而去牺牲。
方雨由此想到数年前,她刚毕业出来,一个高中同学得了淋巴癌英年早逝,她当时在公交车上哭了一路,不管不顾,许久许久郁郁寡欢,手上仅有的九百块寄了六百块给那并不熟悉的同学,余下的三百在沿海边际城市度过了一个多月,如何坚持下来的,可想而知。若异时而处,换做此时,方雨还会不会这么“傻“,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当时她因为没能回去,还被说做”无情无义“。
当时老妈一顿数落姐弟俩后,老弟摔门而走,方雨呢,淡淡道,你没跟你那些亲戚说你家的两个儿女连饭都没得吃,一年都不买化妆品,一天就只两顿饭,这样的日子度过了快半年啊。
但老妈不听,说那样会很没面子,别人说你这么多年还混成这样。方雨说,那怎样,实话实说有什么丢脸的,打着脸充胖子苦的还不是自己,谁给你颁个奖啊。再说,你看你那些亲戚,尤其那什么大舅家的,看你混得好点就电话过来要好处,混得不好就像避瘟神的,有什么好在这种人面前装有钱的。
方雨说完就出去了也不是真要跟老妈扯的意思。方雨心说,我不是不孝,我只是希望能诚实一点,这个时候就不要装了。她发现她自己只是孝在形式和表面,心中已经没有多么深刻的哀痛。
老妈呢,也不会真的生气,她知道这两个孩子不是为外婆,唉声叹气一番照常了自己的计划。
所以,当时老妈是执拗回到老家的,方雨和老弟牢骚一番也没说什么。
而老弟此时的冷漠最直接的原因是,老妈电话来怪老弟,说就是你们催着我赶回来,你外婆觉得大家都不想要她,不想管她,她才一个想不开上吊死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走。
老弟也才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老妈伤心之语,听了进去,伤心之余便是佯装冷漠的赌气。进而想到早年在家读书时,因为父母都出来打工,钱寄放在了外婆家。他每次去那,都会被一个小自己十多岁的表弟栓门朝外撵的往事。他们还经常将他的书包朝山上扔,朝水里抛。而外婆呢,并不责怪那个欺负他的小表弟,因为她宠溺他们要远胜过老弟。
而在过往的一年多,大舅家的表弟为了老弟没能借出钱给他们买房子,又言之凿凿的说老弟存到了钱的,为此将老弟定了大罪一般,审犯人,整整一年多不得消停。老弟被他们说得不敢再去外婆家。方雨也被大舅,小舅,表弟,表妹,舅妈,甚而老妈等人一一盘问,说,你弟弟有钱的,怎么不借钱给大舅家的表哥表弟买房读书。雨不知实情,但自己的弟弟几度用方便面度日,无论他是否存了多少多少钱,你们一个个比他大么多,衣食素来无忧的大人们,好意思向一个刚出社会的十几岁小孩借钱,还口口声声说得人好像犯了滔天大罪似的?
故而,方雨虽然知道不能认同弟弟的说辞,以免弟弟心生偏离,但心中并非完全不认可弟弟。尤其是外婆那边的亲戚对待他们这家的态度,从来没有过好脸,每次去都有不认识的人在他们面前数落自己父母的不是,原因并不是过节,而是你家里这么穷,所以不数落你说落谁。两个舅舅呢,经常像吼强盗流氓一样对自己的老爸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可惜方雨一家的父母虽然懦弱,两个孩子却很要面子,尤其两人年龄渐长,他们还和以前一样触及尊严的羞辱二人的父母不当回事,连带晚一辈的表弟表妹们也经常讥讽方雨姐弟,方雨要是听到了便开始当面呵斥,就此也只在过年看望外公外婆,看完之后立马闪人,几乎不愿与其他人交道。
就此,方雨也想起了,当年她上学时,父母总是将钱寄到外婆家,每次她去那里拿,他们都慢吞吞不好好给,外人不知道的总跟方雨说,你不能这么花自己外婆的钱,你父母在外面要饭呢?
许多次,因为钱拿到的太晚,最后都没有到城里的车,好些次,她都是一个女孩子摸着黑狂奔,一边流泪一边朝镇上跑。奔到镇上,也没有直接到市区的车,她站在那小河桥上的彷徨无助,恐惧害怕的情形,她总是强行忘记,但每次一提外婆那边的人,她就想起这些往事。那时同学都不知道为什么每月回家,她都要迟到,还那样狼狈不堪,好像受到什么刺激的惊弓之鸟。
大概如此,凭心而说,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又比较真实的普通人,他们的确没必要装得好像最爱自己的人去了那样虚伪而多么痛哭难受。
但二人很快又都想起小时候外婆慈祥的样子,和她跑前跑后,为着各种人操碎了心的愁眉,虽然她操心的恰恰是此时不理会二人的那些人。
纵她有千般不好,她终究也只是一个有点愚昧有点聪明又有点蠢傻,操心操过头的亲人罢了。方雨承认自己并没有过于的伤心,但若说此时有什么阻挠她回去奔丧的,她宁愿冒着回来失业没地方住没饭吃,也要回去的。
方雨坐上火车的时候,老弟来了短信,说,他回不去了,你帮我多上些香多磕点头吧。
方雨心下宽慰,终究老弟没有偏离太狠。
其实相比她回到家中见到的种种,她和老弟真算是大孝之大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