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发现的是二姨,她当时起夜想去小便来着,结果撞到堂屋一个人,那人好像还腾空着,当时脑子一昏,呼天抢地的同时就想到了事情的因由。
老妈、小舅舅和几个表弟表妹先后被惊醒,打灯一看,堂屋正中央,外婆赫然已经吊死在梁上了。
那真的是悬梁自尽。
妈呀,妈呀。整个堂屋顿时哭声一片。若说愧疚,若说伤痛欲绝,此时的几人该是最真情流露的。
外公是典型的传统中国男人,的确有些本事,当年也还是”富农“,被斗过的呢。但对老婆就是苛责加严厉,外婆又是骨子里倔强但性情温顺,基本都是在外公压榨下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过了一生。当初她又是逃婚遇到的外公,所以总觉得短人一遭似的。但今日外婆果真走了,外公生平第一次哭了,嘴里只呼外婆连她自己儿女都不知道的名讳。
方雨是次日才接到报丧的电话,那时老妈尚哽咽不能语,前天晚上的情景可想而知了。
小姨离得近,也是当晚就被小舅舅跑去告知的,结果两人一路连哭带跑,小姨一家三口当夜就跑到了外婆家。
一群人一面相对哭,一面都在自责。
一个说早知不回去了,你就不会上吊死了,话里话外还在怪留守的几个人尽心不够。一个说都怪我家孩子要催我回去,被她听到了肯定,想不开,这就走了。一个说,这是在怪我们那,恨我们那,难怪这几天不说话啊。
他们最后一句说对了,外婆临走的那几天,不再跟自己的儿女们说一句话。只是有和她一辈的老家伙们来瞧她,和她细数家常,她才动几口,拉着他们扯扯话。他们走后,她又整日整日的沉默,直到最后那晚,她还让自己的小孙子给她洗了澡,然后就上吊走了。
一个那么喜欢管闲事的外婆,到最后却是这般的冷漠。该是怎样的冷彻骨髓,才能叫她如此的”哀莫大于心死“。
奶奶呀,奶奶呀。小表弟是哭得最伤心的。他和外婆的所有孙子孙女一样,都是被老婆一把屎一把尿,手拉手得拉扯大的,又常年脱离自己的父母,外婆于他,只怕比他的父母来得更亲。最重要是,他尚只有十多岁,初中生一个,还没受社会冷酷漠然的熏陶,所哭所痛也能不含杂质的皆出自真心。
外婆一生养育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孙子三个,孙女二个,外孙女两个,外孙子六个。
这当中儿女一辈除了大儿子,其他人算是都在最后弥留之际见着了,可惜外婆似乎并不关心女儿是否齐全,她到最后最挂念的还是她心心念念的大儿子,一直问老大还没来啊。
大儿子就在小县城同镇,为什么不来看她,已是路人皆知的秘密。
孙一辈,大儿子家的三个在最初就知道她的病情,却无一人赶回。
大孙子倒是想回,但被大儿子和儿媳妇阻挠,理由是,你这个时候请假回去划不来,会影响年底职位竞争,再说回去要是她哭穷说没钱看病,还非得去大医院看病,钱你出啊?
至于大孙女和二孙子,首先,他们自己都没打算回的,其次他们的确有不可回的理由。大孙女即将举办婚礼,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沾染晦气呢,那是万万不可,这是关系女孩一辈子幸福的,老东西的命又那么硬,克着了怎么办。二孙子在准备公务员考试,事关前途,怎么能回来耽误时间呢,也是万万不可。
外婆孙一辈平日里最让她骄傲自豪,读书也是最多的两个就是大孙女和二孙子。
二孙子在一类特别稀有的体系供职,大孙女更是读到了全国前五的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在中国最一流的企业工作,对象也是那家超级大公司的干部,他们说薪资职位都不得了的,已经开始有股份了。却都没有任何异议的选择了,在自己的奶奶病重数月没能回来探望一眼,去世后数日都没有从半日就可赶回的省城赶回。
反倒是她那些平日里不怎么被门上人看得上的几个外孙外孙女,都只上过普通大学的甚至没怎么上过学的,都从千里之外的外地赶了回来,方雨便是这普通大学毕业,平时被他们轻视看不起的两个外孙女之一。
因为住的地方有限,此时也过了头两天的守灵,小姨和二姨、三姨当晚便都坐着自己孩的摩托回了不远的家中。
方雨母子被安排在大舅家,方雨想说这个时候去住大舅家不会别扭吗。但老妈看来没有任何不妥,在她的意识里,不论她兄弟曾如何对待自己,但那就是她兄弟。至于大舅和二舅的矛盾,那也不是她需要管的,反正她不占任何一方。
大舅家就大舅妈和她媳妇两人在家。
白天方雨第一次见这个表弟妹,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堂屋,闻见人声回头一瞅,方雨一下子陷入了她那双眼睛:冷,淡,给人不热情也不坏的感觉。头上裹着一个头巾,辫子歪在一边。在这乡下居然能遇见叛逆气息浓重的清冷人儿,还是那个有点软懦的大表弟的老婆,有点没想到。
待她起身,向着来人大而化之的客套了一下之后便迅速消失在视线之内。
这个表弟妹给人感觉不安分,估计要逃。我不是说她人不好哈,我的意思是她已经不打算在这儿的感觉了。当时离开后方雨这样悄悄对老妈说。
老妈问怎么看出来的,方雨说她的眼睛双眼向上飘动,眼神透出的东西明显已经心不在这里,飞得远去了。
老妈知道方雨因为工作的缘故观人自有一道,当时并未当回事,事实上大舅家从未亲近过,她也并不关心。
不想到了晚上,方雨的预言就应验了。
方雨母子在大舅妈偏屋睡到一半,就被绵延不绝的哭闹事给惊醒了。方雨当时只以为梦中错觉,直至那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诡异,她终于强迫自己醒来。
却发现那不是什么梦,而实实在在是大舅妈的动静,而老妈早已醒来半靠在床头。
要不要去劝啊啊,干嘛呢,这是。方雨虽是问的说法但其实已是做了结论的确定,她们都没打算起身相劝。随即,屋中响起另外一个年长者的声音,听着也不认识,应该是大舅妈门上的,这几天来这为大舅家做后援的。
二人听了外面一哭一劝的声音才知大舅妈哭闹的缘由:表弟妹要离婚,天还没亮全就走了。
大舅妈这次回来的最大目的其实是想阻止这场婚变,可惜到最后依旧回天乏力。
难怪白天表弟妹有刻意回避人的奇怪举措,都要分家了,哪有心思跟你家亲戚做热络状。
方雨第二天进一步得知,这位表弟妹早有了其他想法,用他们的意思说:早找好了下家。
方雨不认为因此就要去说人家人品如何如何不行,事实上她表现出来的教养胜过大舅家所有人。哪怕人家铁心要走的前一刻。
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大舅妈曾经自杀换来里外无数人对外婆的指责,连带方雨就不止一次听那大表妹说过,她妈在医院天天做梦,梦见她奶奶在鬼门关等着她妈,向她妈招手,把她妈往鬼门关拉。方雨当时气愤不过,还处在谁对外婆不敬就教训谁的年纪,没好气的说,那这样说外婆应该先到鬼门关,死了的人才能拉别人,没死的应该只能推吧。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个时候就决定了那大表妹对待自己的态度走向。
从那之后,外婆面对大舅妈、大舅乃至任何提及此事的人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谁叫她当初只是实事求是的还了一嘴,人家就喝敌敌畏自杀了呢?!还在医院梦见她把人往鬼门关拉。
方雨不能体会到外婆当年的心境,但那各方的责难和打骂必定像坐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吧。不然,她的腰何以越来越弓。
这位一走了之的表弟妹未必知道这些,外婆去世的原因想必总是知道一二的。只能说不是一家人,进了也迟早出门。
方雨正想着,那个千呼万唤的大表妹终于回来了。
她从摆放灵堂的堂屋进来,看着方雨喊了声表姐,而不是曾经的方雨姐,看着方雨的眼神好像她们根本不熟。方雨就知道她们生分依旧。
其实也正常,她们这种状况已经好些年了。细究起来,大概是从方雨刚毕业没多久开始变的。
在那之前,方雨的思维还一直停留在儿时要好的玩伴印象上。表妹时常跟家中闹别扭,说想离开那个家,长大后再也不回来。方雨为此还做过多次她的人生导师,劝解她如何如何该孝敬父母,父母再不是也是父母,父母再不好,给我们的也已足够等等等等。
一切从大学毕业后开始了逆转。
方雨还像以前一样热络的联系着这个表妹,但再也收不到她的回复,二人QQ聊天的最后日期定格在了五年前的某些日子,最后拉着的一片都是方雨一厢情愿的嘘寒问暖,看日期,前后跨度了一年多。从方雨得知表妹的QQ并没有坏也几乎天天都用的实情后,她也就此不再招人烦的去过问别人了,事实上,那时,表妹连方雨的电话都不接。
方雨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当时还有一人跟这表妹的态度一样,那就是三外公家的八舅舅,四个外公家的儿子女儿都是一起排序,排到三外公家的两个儿子,一个老六,一个老八,所以方雨他们叫二人:六舅舅、八舅舅。
八舅舅是舅舅辈第一个大学生,也是一度跟方雨关系还算亲近的,至少在大学期间还时常见面,一聊就是大半天的。
但方雨大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后,再联系这个八舅舅,他便是和大表妹一样的态度,无论你如何问候,就是不回。
若说大表妹终究有些同龄人的牵扯什么的,八舅舅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有必要对自己这样嘛。
直到方雨后来见惯了这种突然的冷漠,她才懂得,那其实没什么原因,也不是你做错了任何事,甚而,你其实太好了,太热情,太善良,而他们需要的是价值,而你没有。
所谓的价值就是,至少你得跟他们一样,是一流名牌大学毕业,或在一流的企业上班,或者靠着家里的买房买车,或者靠自己赚取了高薪,或者你至少找了个可以养你的老公。
但你父母还是农民工,你自己只是找了个瘪三公司的不起眼职位,薪资还不过五千。
这不是方雨的猜度,而是别人告诉她的事实。
方雨无奈的同时也表示理解,但她并没有想过要从他们身上索取什么呀,只是因为他们是亲人,所以就联系着,仅此而已啊。而且自己也很努力很奋斗,正能量比他们更甚啊。她从最初的伤心到自嘲,再到平静,最后便是接受和理解。
只是没想到,这种趋势会演变为,连带自己奶奶的过世也成了她们幸福的阻挠。
两人近乎无话可说,大表妹稍微停留了一会就出去了。当天再没能见到。因为要结婚要办喜事,不能沾染太多死人的晦气,更加不能穿丧服,所以她就一直待在自己家里,再也没上过外婆家。据说她连磕头都没有,方雨觉得多半是大家对她的不好印象跌倒了极点,选择性的视而不见,方雨相信她既然回来了,磕头肯定是磕过的,但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根本没看到她磕头,她就来瞧了一眼。她好像也跟小舅舅无话可说,方雨记得小舅舅曾多次给她交学费,她上大学后的第一台电脑还是小舅舅送的,不似方雨之流,第一台电脑还是工作之后自己的工资买的。不过,她似乎完全不记得了。也是,她连生她养她的亲奶奶都能不认,连帮她交学费,每周固定给她生活费的奶奶都能觉得嫌弃,还会记得什么呢。小舅舅那些讨好侄女的花费,她只觉得是出自她奶奶的,而你给我的还不足够多,你还从中贪了更多,这就是她的逻辑。
方雨也再不愿去她家住,事实上最后那几日到底睡在谁家,还是就在外婆灵堂前守灵,方雨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那时的伤心早被寒冷盖住。自此也对更多人有了更新的认识。
外公同辈的兄弟四人,他是老大。两个儿子在闹官司,双方各自请了庞大的后援团。除此之外还有各地涌来支持外公这辈老家伙们的,因为“他那儿子们这么不孝,简直邪了”,他们得维护老一辈最后的尊严。四个女儿女婿和外孙外孙女们,都是正常的奔丧,没什么好说。最多就是私下被大儿子拉拢还是小儿子拉拢的区别。
余下的三个兄弟,都比他们小十多岁以上,外公老爸老妈死得早,当时那三个小弟弟可说是被外婆像老妈一样养大的,那时,四外公刚出生没多久,就是外公外婆为兄为父为嫂为母的养大的。
老二家,三男一女算是读书最少,素质最粗俗彪悍的一脉,很势利,对人态度参考谁混得好谁更有钱。当然也不尽然。他老伴去世好几年了,现在有个年轻的续弦,二人在家务农。三个儿子,老大半打工半种田,老大三个孩子们也是一样。老二老三都在外面做生意都各有一儿一女。最小的女儿嫁到不远的镇上,有个儿子,过得还好。
老三家,两个儿子,一个经商一个读书,都算是有所成,读书的那个也是这辈第一个大学生,有个女儿,经商的还没结婚,但有个好几岁的儿子跟在身边。
老四家,一儿一女各一个,儿子是这辈里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大学生,生了个女儿,女儿读了师专是这辈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个嫁到城里在城里定居的侄女,二婚,生了一儿一女。
结果,她侄子侄女这辈,读书最多的两个侄子都杳无音讯,事不关己,到最后才随大众赶回奔丧,还是奔丧的尾声。
反倒是那几个没怎么读书,从小看来就很痞很有点流氓气质的几位,抛下自己公司从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连夜杀了回来。成了与方雨等人一样第一波赶到的奔丧人。
所以,当方雨赶回来,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真心热情主动招呼来往来凭吊客人的并不是不见踪迹的大舅舅,也不是愁眉不展生无可恋相的小舅舅,更不是不知所措的外婆的几个女儿女婿,而是大老远赶回来原想给外婆打官司的两个侄子。
方雨看着那两个带点江湖气的表舅舅,好像一个排老五,一个排老大的。再看看满屋子屋外的宾客,第一次将所有人都认全。
她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对所有人的认知都是模糊的。
外公家的几个舅舅姨妈就不必说了,老妈还是那样,老实善良间把人心想的并不那么好但也不那么坏。二姨呢,哭得最真诚。三姨最冷静,她自己家里的事已是焦头烂额,那个姨妹的事情也一直没解决呢。小姨呢一直在关心之外的东西,大舅舅和小舅舅的对峙状态,她似乎倒向了大舅舅,还很热衷,后几天她一直住在大舅家,因为觉得小舅舅的确占赢,且没真心的好好医治外婆。方雨想,难道她忘记了当年大舅大舅妈和他家的那个表弟是怎么诋毁她骂她的嘛。但看这样子她的确已经忘记了。
两个舅舅,大舅舅最初一直见不到,小舅舅呢,一直是愤怒悲哀交织。
二外公一家人给她的印象就是:有钱,读书少,势利,把人分成三五六等。他家的三个舅舅,有两个是势利眼,有两个舅妈对她们姐弟出言侮辱戏弄过。方雨有一年也是被外婆逼着去他家拜年,结果方雨向其中一个舅妈拜年,那舅妈白眼一翻,竟然不跟方雨搭话,装聋作哑,然后转而跟方雨站一排的所有人都寒暄一遭,故意漏掉方雨。那时方雨已是大二的学生,年纪不小了,也是要脸面的。当时与她一同的有小姨一个大人,但她也没能向着自己,只觉得说你家里条件素来是众多亲戚当中最不好的,受点这种有钱人的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不能这么心胸狭窄没度量。方雨没有狡辩,但就此纵然外婆强令要求,绝不踏他们家中半步。倒是有一个舅舅和姨妈很直爽,但来往见面不多。现在想来就是这家的大舅舅和唯一的姨妈。
今时今日,方雨得知那从大老远赶回要给外婆伸冤的舅舅就有二外公家的,给外婆丧事张罗最多也有他家的舅舅,倒是刮目相看。看来他们只是看不惯自己瞧不上的,但对于曾经善待过他们的外婆,倒是图报,人性就是这么多维。何况,当年侮辱自己的是二外公和他家舅妈又不是舅舅本人,便释然了。
三外公家,六舅舅老早就回来了,他还是那样的江湖与精英人士并重的气息,对谁都要打声招呼,一直打听方雨的薪资,问明后又有点不爽的走开了。但八舅舅一直没出现,三外公和三外婆,方雨也没瞧见,听说是在外地,广东沿海一带八舅舅家中,帮着八舅舅带他们的孙子。
四外公家呢,从来都是焦点,此次也不例外,他家其实是除了外公家族来得最齐全的,四外公和四外婆原本就在镇里城中,七舅舅虽然回来得晚,但他原本“可有可无”的不重要,反正他媳妇孩子都在,这家的小姨也老早带着丈夫和一双儿女回来了。
所以,不管实际是啥情况,表面看来,人回来的还真是齐整。
也是,没有外婆的照顾养育就没有二外公、三外公、四外公的长大成人,也就没有他们的子女,也不会有他们子女的子女,更加莫说他们子女的子女的子女。虽然后者都有人不回来看外婆,虽然后者的后者好多人都不怎么搭理外婆,虽然后者的后者的后者大多都不怎么认识外婆,虽然后者的后者的后者的后者都没见过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