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晚亭》 文\叶广芩
选自《民族文学》2012年第5期
【作者简介】 叶广芩:女,北京人,1968年到陕西。西安文联副主席,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采桑子》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尽管外面是滂沱大雨,福儿还是准点来了。
福儿是我的近亲,但究竟是哪一房兄长的孙子,大名叫什么,我不清楚,也懒得搞清楚。血脉亲情,在我和侄子们之间就已经淡了,更何况又隔了一层。眼前的福儿除了跟我的姓氏相同,在长相、做派、认知、观念上竟无丝毫重叠,就是说,相逢在路上,我们谁也不会为谁停下脚步,谁也不会多看谁两眼,以前我们彼此并不认识。我拿出干毛巾让他擦头上的水。明知这条小毛巾抹不干他那湿漉漉的头发,还是做出了关注的姿态。我知道,我的做法十分的表面化,十分的假招子。
福儿脸色灰暗,眼里布满血丝,精湿的头发配上那件污浊的绿色冲锋衣,像是从阴间偷偷溜出来的小鬼儿,也像菠菜堆里爬出的青虫儿,有些龌龊,有些猥琐,缺乏光明磊落的大气。他是北京玉泉营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的一个临时工,终日混迹于进城的农民工和菜农之间,说话糙,常常将裤裆里的东西移位到嘴上;人也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像是几天没洗过脸,指甲缝里的泥都是绿的;加之举止粗鲁,没有家教,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两眼乱转,前后左右满屋胡踅摸……不招人待见。
这是我的侄孙,嫡亲的侄孙。
金家整出这样一个后代,让我遗憾。
我叫他来是为了一个电话。电话是玉石厂打来的,玉石厂让我去结切石头的账,顺便把那些切碎的烂石头拉走,说那些碎石头在车间里堆着有些日子了,影响卫生,有碍观瞻。我知道,拉石头是托词,要钱是真心,如今的世界,谁也不会给谁白干活。我对厂子说我跟那石头没关系,也不是我把它送去的,玉石厂大门朝哪里开我也不知道。对方说委托单子上留的名字和电话就是这个,既然找到了人就是没错,到这个程度赖账是没有气度的表现,不是君子所为。对方说话不客气,我气得摔了电话。很快,对方又不屈不挠地打进来,说再不结石头账他们就要走法律程序了。我说,几刀工费,区区小数,也要走“程序”,小题大做了啊!
他们说,对您是小数,对我们不是,我们经营的生意都是一笔一笔抠着算的,连二十块钱的生意也要上账,积少成多,积沙成塔……
总之,他们本周之内要我必须去厂里了结此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交情是交情,钱财是钱财,言外之意是我和他们还没什么交情。我才发现,我是被人装在套里了,装我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的一群孙男弟女们!我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长辈,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外地长辈,一个将他们认不全的陌生长辈。于是,坑长辈如同坑孙子,玩长辈如同玩狸猫,长辈不当冤大头谁当冤大头?
我被他们逮了个正着。
坑我的这群人中,我能叫来的就是福儿,福儿五十多岁,七十年代在云南中缅口岸跑过运输,大概实诚劲儿还未完全泯灭,一帮侄孙中,只有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其余的都如同烟一样地散了,散得迅速而隐秘,抓他们一抓一手空,哪个也逮不着。这是有意的。我看得出,福儿为留手机号这一举动在后悔,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沮丧,一脸的不甘。
他不甘,难道我甘?
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逼着福儿给我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我问他凭什么让我去收摊子,他们背着我把那块烂石头拉进厂里的时候,哪一个跟我商量过?哪一个把我推到了头里?哪一个想起金家还有个老姑奶奶?到如今,弄了一屁股屎,该擦屁股的时候想起姑奶奶来了。
福儿说晚辈们没这个意思,事情绝不像我说的这么寒碜,他们是打一开始就把老姑奶奶顶在头上的,要不不会把姑奶奶的姓名电话留给人家,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任谁也兜不住这块石头,真要是个大宝贝,站出来说话分配的还得姑奶奶。我说,哄鬼呀,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填我的名号是瞒天过海,打马虎眼,填你们哪个你们都怕分不均匀,只有老姑奶奶不问世事,石头若是真东西,你们私下偷偷分了,大家白落;不是真东西,有老姑奶奶垫底,大家不损分毫,里外里你们都不吃亏!
福儿说我在和他们动心思,他们几个属于弱势群体,都是现挣现吃的平头百姓,有两个还下了岗,拿着低保,几个人中刘京的职位最高,在区办事处上班,不过是个股级。我想,所谓的刘京是外姓了,大概是哪位姐姐的后裔,就是那天派头很大,干部模样的孙子。我说,我不过是把你们小肚鸡肠戳穿了罢了,我和我的十几个兄弟姐妹,从来没在钱上动过心思,到如今却被孙子们套住了脖子,并且还往紧里拉,没意思极了,让人心寒。
福儿眨巴着眼睛看着桌子上的一只镀金青蛙,有意拿在手里摸摸,似乎又不敢。我说,你们是钻到钱眼儿里了,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房顶上开窗户,为了钱六亲不认,这些年竟然没有一个到我这儿走走的,想的是老不死的是个累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找这麻烦……
福儿一声不言语,对我难听的话语一概不接招,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说,你们这帮孙子不给老家儿添彩反添堵,你们的爷爷活着,不把你们扇得鼻青脸肿才怪。姑奶奶我是打不动你们了,搁过去,依着我的脾气得拿掸把子嗖嗖地抽,抽完了一脚把你们一帮鬼五锤六的踹出去。
福儿说,您那是疼我们。我们是该抽,要不您先抽我一顿?被长辈抽也是一种幸福。
看着福儿那副无赖相,我真想立马就扇他一个嘴巴,也就是一闪念而已,细想何苦,八百年不见一面,我连他老婆孩儿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扇人家。息事宁人吧,将来还要在另一个世界和我的哥哥姐姐们见面……跟人家孙子打架,掉我的价!我说,算我倒霉,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现在是让孙子们咬了一口,痛彻心脾!
福儿说,我们不会咬人,我们几个里头也没有属狗的。
整个一个浑得鲁儿,听不懂人话。
福儿说要喝水,我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他不接,说,我从来不喝凉水,我跟我爸一样,进嘴的东西甭管好坏,哪怕是一碗稀粥,也必须是热热乎乎的。
人不怎么的,讲究还不少!给他倒了一碗热水,我说,丑话说前头,明天到玉石厂你们得派代表跟我一块儿去,手纸我买,屁股还得你们自个儿擦!
福儿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哪能让老姑奶奶自己动手拉石头!
福儿还告诉我结账可以刷卡,让我务必带着金卡银卡什么的。我说,什么卡呀,我带着你就成了。
福儿说明早十点他来车接我。我问为什么挨到十点才出门,他说,十点以前车腾不出来,不好借。我问什么车,他说拉菜的车,有三轮,有蹦蹦,也有客货两用的皮卡。我说,我也不是萝卜,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于是约好,十点玉石厂门口见,不见不散。临走,福儿又回身叮嘱了一句,您准去呀,咱们谁不去谁是××。
我说,放肆!
福儿走了,看着桌上的矿泉水瓶子我突然回过味儿来,这是怎么档子事呢,人家一个电话,来了个福儿,我就大包大揽了,就给人买擦屁股纸了,现在翻过来倒是我欠了他们,不去还是××,什么时候这角色就悄悄地转变了?
我怎么这么傻呀!
不就是那块刻着“唱晚亭”的石头嘛——
石头在我们家后园子里有年头了,至少从我十代以上的祖辈它就蹾在那里了,没人理它,也没人在意它,它是亭子旁边的一个点缀,半截埋在土里,露出一个平平的顶,高矮正好如同凳子。漆黑粗粝的表面,让它显出一副憨傻呆笨之相,没有一点儿灵气,跟池子里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比有天壤之别,不能同日而语。黑石头上有三个字镌刻浮浅,模糊不清,不知是出自我哪位先祖的手迹。父亲告诉我,石头上的字是“唱晚亭”和落款,父亲不说,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所以金家知道那字是“唱晚亭”的大概也就是我和父亲。刻着“唱晚亭”的石头是陪衬西边亭子的,亭子叫“唱晚亭”,其实石头什么也不是,就跟现在村口刻石某某村一样,标识而已。亭子是祖父时代盖的,充其量不过一百多年,石头却是来得早,据云是金家的老先祖虎尔哈奉命征讨平西王吴三桂,从云南陇川带回来的。带它回来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为了纪念那个地方,纪念南征这件事情。传说陇川是个战场,有过一场恶战,这块石头就横在陇川的道路中间,石头上沾染了八旗子弟兵的鲜血,虎尔哈先祖在石头旁站立过,叹息过,唯此而已。先祖在南方打了八年仗,得胜回京,还没忘了这块石头,命部下将石头带回京城,放在自家园子里,想的是与战死的子弟们可以随时聚首,看见了石头就如同看见了那些命丧西南的巴图鲁,也是一点念想。
我翻阅过金家家谱,家谱中记载,虎尔哈先祖以武功见长,谱上记载这位先祖系布库少年出身,“投枪犹如龙出水,刺剑恰似蟒翻身”,勇猛得厉害。“布库少年”是康熙的嫡系侍卫,为了擒拿逆臣鳌拜,康熙委托索额图在皇宫庭院训练青年子弟摔跤、扑打、跳布库(一种满族舞蹈),以致鳌拜每每路过,非但不起疑心反而还驻足观赏,加以指点。康熙八年五月,皇帝宣召鳌拜进南书房议事,鳌拜刚进书房,布库少年们一拥而入,干脆利落地将这名骁勇善战、横霸朝廷的将军擒住,送入监牢。先祖虎尔哈也因此晋封二等侍卫,成了有功名的人。
儿时听父亲讲过“跳布库”,老爷子也断断续续地给我比划过,“穿针摆水步”、“吉祥稳健步”、“奔马舞步”、“探海取珠步”,看那动作,我总觉得像萨满跳大神,不会欣赏。父亲说满族舞蹈多了去了,布库以外还有“喜起儿”,还有“莽势”。到我的曾祖父一辈,哥儿几个还能在庭院里列队跳“喜起儿”,有的装作虎豹兽禽,有的扮八大人骑禺马,作追射状。八大人泛指八旗统领,我不知禺马是何物,父亲说禺马是木头马。我说,一帮大老爷们儿骑着木马在院里舞而蹈之,狩猎过家家玩呢,有意思。
父亲说,也不光是我们家跳,皇上也跳呢,康熙为了给他母亲祝寿,亲自“舞蹈奉爵”,领众人舞蹈,极欢乃罢。
我的舞蹈模仿能力一直不行,记不住动作,曾经跟着父亲学过“三步锦”的几个身段,讲的是“男如雄鹰女似燕”,却被我演化成了太极拳,继而成了八段锦,“双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射大雕”……解放后跳集体舞,“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竟然像一只大扑棱蛾子,张着胳膊满场胡撞。
如同祖辈的功名代降一等一样,金家的舞蹈基因亦是代降一等,会跳布库的祖先,到了我儿子这辈,索性连“八段锦”也丢了,广播体操也做不来。不可思议,一向以京戏传家的东城镶黄旗金家,竟然是从舞蹈起家的。父亲说不足奇怪,老祖宗们跳“喜起儿”的时候,徽班还没有进京,虎尔哈时代,能唱点儿曲子三弦,跳点布库就是很先进了。
后园的“唱晚亭”是座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亭子,四根白木茬的柱子,一圈窄窄的边凳,拙朴粗糙,记忆中除了我的老姐夫抱着酒坛子靠着亭柱喝酒,平时很少有人到这儿来。极清静的所在往往也是极热闹的地方,在我出世之前这里是个热热闹闹的歌舞场,要不怎么叫“唱晚亭”呢。晚饭后,金家的孩子们会主动在这里聚齐,家庭自乐班要开戏了。弟兄们各有各的角色,各使各的家伙,不用吩咐,很自觉地在亭内各就各位,摆出了一个演奏的阵势。各自拉出范儿,凝神聚气,先打出一通锣鼓经,《马腿儿》《双飞燕》《凤点头》,演奏完毕正戏方才开始。
老大不擅唱,但节奏感强,便充当司鼓的角色。那个鼓是当时京剧富连成班的创始人叶春善先生帮着挑选的,叶春善是叶盛兰的父亲,叶少兰的祖父,祖孙三代饰演小生,均是出名的角儿。叶春善不唯帮着我们挑选了鼓,还挑选了成套家伙,铙、钹、锣、板……帮我们家组织了一个完整的京剧伴奏乐队。老大离家的时候,带走了他的鼓,一走便再没有音信,几十年过去,那个鼓想必已是皮破身残了。老二善月琴,还能演老旦,《钓金龟》一句二黄原板“叫张义我的儿啊”清亮透彻,不带杂质,颇有李多奎的韵味,每每得到众弟兄们的叫好。老三扮花旦,他的灵动妩媚常常遭到姐妹们的揶揄,大半是嫉妒,因为我的姐姐们谁也走不出老三那水上漂一般的步子。老四的老生唱得好,是北京名票,解放以后在农业大学、北京大学都有过演出,以《四郎探母》的杨延辉最为精彩,尤其是“坐宫”与铁镜公主一个压一个的对唱,接得那叫天衣无缝,炉火纯青,无人能比。演公主的是我们的大姐,她的功力远远超出了金家的弟兄们,如若活着,应该属于艺术家范畴。每当她和老四唱“坐宫”一折时,大家都屏息静听,生怕错过了那精彩,直至老四亮着嗓子唱出“站立宫门叫小番”那个“番”字,霎时高八度的嘎调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老五是花脸,兼任丑行,在兄弟中插科打诨,别有一番风情。他是全能,戏虫子,生旦净末丑,缺了哪个角他都能充任,一度要出去下海唱戏,被父亲拦下,便与父亲离心离德,处处作对,时时地闹出圈去了。老六早夭,不在其中。老七唱功不行,但是可以拉胡琴,打扬琴,在“唱晚亭”的演出中表现得比较游离,不能投入。
我们的父亲,是每晚演出的主心骨,儿女们在亭子里歌唱舞蹈的时候,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拉胡琴伴奏。父亲那胡琴拉得,能把不会唱的人也托成了马连良,不听唱,光听父亲那琴,听那《柳青娘》《夜深沉》《万年欢》一个接一个的胡琴曲牌,那至臻至妙的音律便能让人陶醉,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样精致的业余生活一度成为了金家的骄傲,成为了亲戚朋友来串门的理由。热闹欢乐,歌舞升平,展示了这个家族的品位、闲适、自得和雍容。我年纪小,没有参与过那样的日月,但是和他们留下的物件有过接触,“文革”期间,我将那些锣钹镲们按废铜烂铁价格卖了十四块钱,那些老旧的行头也被我在“唱晚亭”前付之一炬……
清理“四旧”时还翻检出父亲写的一首诗,大概就是说“唱晚亭”的情景的:
子弟闲坐傍黄昏,唱晚亭内抖精神。
声声灵赖随风去,谁识无声是大音。
在我的哥哥姐姐们纵情歌唱的时候,坐在石头上的父亲已经进入了一种别路心态,胜地不常,盛宴难再,乐不可极,极乐生衰。从诗的内容看,老人家莫不是已经预感到了几十年后的凋零和无奈?预感到了金家后辈的杂乱与不肖?预感到了儿女们,包括他自己前路的多舛,结局的不妙?父亲臀下沾染过八旗兵鲜血的石头给了他一种什么样的暗示,让他写出了一首如此冷静出世的诗篇,难以揣摩。
几十年后,已经凋零散落的家赶上了21世纪的大拆迁,万丈高楼平地起,盘龙卧虎北京城,到处都是大工地,到处墙上都画着防狼一样的白圈,里面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拆”。金家的院落自然也在其中,歌舞歇,人气散,房子成了废墟,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窗棂瓦砾。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我来到了自家即将清理的场院中,在砖头瓦块中狗一样地寻觅家的味道,跟一个时代,一种生活做最后的告别。人事改,寒云白,西风吹尽梧桐斋,那是别一番心境,别一样情愫。
北边的瓦砾下,露出几张发黄的纸片,小心地揭起来,细细端详:
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题在宫纱扇上;
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
是孔尚任《桃花扇》里边的句子,纸片应该是金家藏书的流散……心中难免有些依恋,有些悲凉,将那些烂书旧纸拢在一块儿,用砖头压了,让它们流落风尘,总是不忍,想的是走时一炬,将它们捎给他界的父亲、兄长们,或许他们还用得着。
远远地来了一帮人,闹闹嚷嚷冲撞过来,嘴里喊着,是这儿,就是这儿!
面对着这群生龙活虎地逼近,我头也没抬,来者是什么人,是拆迁公司还是临时安置办,对我都无关紧要,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属于我的只有凭吊的奢侈和追忆的落寞。这帮人在我周围散落开来,撬这儿摸那儿,抛开砖瓦,掀动房梁,目无旁人,主人般坦然自在。
看到我正往一块儿归拢东西,一个干部模样的问我,你是谁?哪儿来的?
见我不回应,叉着腰立在我对面说,咳,问你哪!聋啦!
我反感这种不客气的口气,站起身反问,你是谁?!
干部回道,你管我们是谁?
我说,那你怎就管得着我是谁?
干部道,我有权利管。
我说,可惜你的权利有限!
彼此有点儿抬杠的意思了。那伙人围了过来。
一个人,就是后来的福儿,用脚踢了踢我拢在地上的东西,大概是对那些烂书本没兴趣,不屑地说,捡剩儿也不挑点儿好的,这些陈年废纸烧都烧不着,废品站也不收。
我说,把你那脏蹄子挪开!
福儿说,嘿,××小老太太还挺厉害,老丫的找不痛快是吧?
我说,张口骂人,亏了你的先人!
干部说,我们没亏先人,我呢,我怎的也是国家公务员,你沦落到捡废品的份儿上,才是亏你先人呢。老太太,儿女不孝顺是吧,老而无依,惨哪!
我说,呸!
一女的操着东北腔说,你还挺横,倚老卖老吗?且轮不上你呢!知道俺们是谁吗,俺们是爱新觉罗后裔,是这座大宅子的主人,你上俺们家来捡东西,经过俺们允许了吗?
我说,都他妈给我滚!
干部说,这老太太疯了!
……
听口气,这些人是和金家有关了,我看着他们,脑海里翻腾着他们应该是谁的子孙,却总是糊涂,最大的哥哥大我三十六,最小的老七也八十八了,母亲是填房,这使得我与哥哥姐姐们拉开了距离,使得我很晚才进入这个已经迟暮的家族。现在,哥哥姐姐们都故去了,我还活着。
一帮人很快对我没了兴趣,他们在阳光下的废墟中继续寻找可能得到的意外。女的说,我奶奶活着时候说屋子里有楠木雕花隔扇,有镶螺钿的八仙桌,院里有茶叶末的大缸,那是圆明园的物件……
一个说,金家好像没分过家,如果有东西,应该属于我们大家。
干部补充说,不是好像,是压根没分过。
福儿说,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连根××毛也看不到了。
干部说,有人捷足先登了。
女的急赤白脸地说,那可是属于咱们的财产!俺就稀罕楠木桌子,现在的楠木,跟黄金一个价!金家的楠木,是经过历史考验的老楠木了。
福儿问我,捡破烂的,你知道屋里的楠木家什都让谁拉走了吗?
我说,让我卖了。
女的说,凭啥?
干部问,什么时候?
我说,1966年。
一帮人立刻哑了。1966年,他们大部分还没有出生。
女的用目光毫无顾忌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末了惊呼一声,妈呀,你们看她是谁?她是金舜铭咳!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她……哪个节目来着,哪个来着……我还知道她小名叫耗子丫丫!耗子丫丫,没错,就叫耗子丫丫……
好生无礼!
我的眉头皱起来。
听说我是金舜铭,推及他们的祖父母,金舜铻、金舜锦、金舜锫、金舜镅,许许多多的金舜……一帮人的霸气立刻收敛了,连福儿在内,都显出了一副孙子模样,搬座儿的,递矿泉水的,扇凉风的……有巴结讨好的成分在其中。其实除了名字和他们的祖父母辈相近,他们对我的了解并没多少,不是那个女的咋呼,我敢肯定,他们谁也说不出我的一二三来。
女的向大家介绍,眼前这个老太太是姑奶奶,亲姑奶奶,写小说,整电视剧啥的,老有钱啦,耗子丫丫早早儿的就离开了北京……流落西北……
干部说,这么说您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了。
我说,应该念“cui”,不是“衰”,您念错字儿了。
对方没听懂我的纠正,也没听出我不客气的揶揄,小眼睛快速地转动,有些聪明外露的彰显。
我在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努力寻找哥哥姐姐们的影子,徒劳。
女的说,姑奶奶,我是世伟的闺女,世伟,金世伟,1969年上了黑龙江兵团的……我们大前年才回北京……
干部说他是刘毅然的儿子,他奶奶姓金。
我一脸茫然。
女的说,我在电视上看见过您,要不咋第一眼就看您眼熟呢。说实话,您可不如电视上漂亮,那是化了妆的吧?我想您老在电视上露一回脸得得不少钱,中央台,贼有钱!听说您老写一部电视剧能整一座小楼,俺们挣一辈子也挣不出三间房来!
干部说,俗!姑奶奶那是文化传播,不是为钱。
福儿说,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说话不用装,有什么说什么,有钱的就是有钱,没钱的就是没钱。
我明白自己遭遇了一群市侩。
记得有一回和演员陈宝国一块儿聊天,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他,您演一集戏拿多少钱?陈宝国当时回答,你说我应该拿多少啊?
那人一脸的尴尬。
那人提的问题与今日孙子们问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我没有陈宝国的机智与幽默,面对众孙子,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以致他们自我介绍谁是谁孙子,谁是谁外孙,我竟然连一个也没记住,就记住了满嘴跑××的福儿,因为他的语言最有特色。干部说,听奶奶说,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哪,您还夸我一脸官相!
眼前的人物尖嘴猴腮。
女的装作很文化地说,虽然老宅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我在这里找到了老姑奶奶,这就是最大的收获了,从老姑奶奶身上我看到了金家过去,这气质,这派头,往那儿一站,比刘晓庆有派头,能镇住一大片,绝对的与众不同!
我说,镇谁呀,砖瓦堆里一个捡破烂的小老太太。
干部说,您甭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忒糙,没文化。
干部要去了我的电话号码,说是好随时请教,我就忽视了,他要了我的电话,可没把他的给我,一个不对等的交换。后来回味,敢情人家留着心眼儿呢!
那个福儿似乎对找着老姑奶奶没兴趣,这会儿正围着黑石头转悠,来来回回地看。我以为他在寻找上头的刻字,也是多事,过去给他讲了这块“唱晚亭”的来历。女的立刻回身找亭子,我说亭子在1958年就塌了,旁边这个土堆就是遗址。女的问亭柱是不是金丝楠木,我说就是普通的白茬松木。女的很失望。
福儿指着石头说,从云南陇川拉回来的,这就对了,我就是在陇川口岸倒腾农产品的。
说着,福儿从谁手里要了一瓶矿泉水,将水洒在石头上,脏兮兮的泥水从石头上流下来,使得灰暗的石头更加灰暗,面目不清的石头更加面目不清。福儿又要了几瓶水,呼呼啦啦全浇上去,石头周边立刻泥泞一片。众人不解他的意图,说他在作死,女的使劲嚷嚷说把她的白裤子溅脏了。
只见福儿不顾脏湿,俯身在石头上,仔细察看,末了又问谁身上带着打火机。都不明白福儿想干什么,干部迟迟疑疑将打火机递过去,福儿接了,打出火苗,用手捂了,在石头上仔细照。女的说,照什么照?太阳是真火,比什么不亮,打火机那点亮跟太阳比早吓得没影儿啦!
福儿环视了一下众人说,知道陇川在什么地方吗?告诉你们,陇川紧挨着缅甸,知道缅甸出产什么吗?缅甸出产玉石翡翠,中缅口岸常有这样的黑石头一车一车往咱们这边拉,黑石头里包的全是翡翠,现在翡翠是什么价?拳头大的翡翠价值十几万!
福儿说这话认真而严肃,破天荒地没用××口头禅。干部说,你能断定它是翡翠?
福儿点点头。
女的像刚才发现我一样,再次惊呼,妈呀,这大翡翠,比金丝楠木值钱多啦!这回咱们是真发啦!唉呀,福儿你说你咋这么有福哪!
干部纠正女的说,是咱们大家有福,不是福儿一个。
福儿说,我就知道,老祖宗千里万里把石头运回家里绝不是平白无故,咱们家的老祖宗是有眼光的,他早料定了有这一天。
不是福儿来我家,给我的讲述,我不会知道以后的事情,正如那块刻着“唱晚亭”的石头,地表露出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内容还在地底下一样,那日孙子们与“唱晚亭”的初遇,也不过是一通锣鼓经的敲打,仅仅开场而已。
福儿告诉我,那天晚上孙子们又去了一趟老宅废墟,是有准备而去的,福儿很内行地花三百块钱买了一个看石头的专用手电,在专业电光下,几个人在夜色中将那块石头再一次细细审视定夺。福儿说他在石头的表面窥到了绿色,那绿色精灵般一闪而过,就再也找不着了。有绿是内里有翠的象征,这块来自云南的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它在缅甸边境,准是哪个从那边运过来,遇上战争,丢在大路上也未可知。因为路当间撂块大石头是件没法解释,不可思议的事情。大家都说福儿分析得没错,纷纷用手电在上头照,你照完了我照,我照完了你照,有的说看见绿了,有的说看见黄了,有的说什么也没看见。最后的结论是先把它从土里挖出来,看看它下头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毕竟它的大半截还藏在地底下,也没准下头就是玉石翡翠金刚钻呢。电光和声响引来了治安巡逻队,几个人被巡逻队问话,巡逻队实在也拿不准这些人的对错,为一块烂石头,好像也没触犯法律,也都有正当的身份,并且都能证明是金家后裔……到拆迁废墟上找点自家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加之孙子干部还和巡逻队的头目在工作上打过交道,问了几句话人家就走了,走时还反复交代,注意安全。
石头是第二天上午请了三个民工挖出来的,偌大一块,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那个露出地面的平顶,对挖出的整块石头来说不过是个小尖,“唱晚亭”三个字全部露出,也变得十分清晰。面对着这块刻着“唱晚亭”的大石头,大家都有些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还是福儿有主见,拉来了水管子,对着石头使劲滋,滋完了几个人上去用刷子刷,折腾大半天,总算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块略带绿色的粗黑石头,坑坑洼洼像个巨大的土豆。福儿激动地说,××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儿不差,就是这个样子。
在场的孙子都很激动,透过那层黑皮,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里面绿光闪烁的翠,这块大翠,全北京怕也找不出第二块,如果说拳头大的一块值十几万,那眼前这个……无法估量!
女的兴奋地说,哎呀妈呀,我咋一下就阔了呢,阔得我跟做梦似的,回家我得让全家给金家老祖宗磕头!
福儿说,今天在场的金家人,人人有份儿。
干部说,外孙子也有份,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在遗产面前,人人平等!
接下来大家讨论怎么把这块“大翠”切开分了,而且要分得均匀。
一孙子说,也别高兴太早,石头里也未必是满满当当的翡翠,鸡蛋黄似的,只是个心儿也有可能。
女的说,我想它是个肉包子,外头一层薄皮,里头都是馅,老先祖是见过世面的人,在皇上眼皮底下当差,什么宝贝没见过,他看准的东西不会错。
福儿说,哪怕里头的宝贝是个铁锅那么大的核儿,也够咱们受用几辈子的了。
依着大伙,就要往玉石厂拉,是虚是实,刀下见菜,立马分宝。还是干部心细,他说得找个专家先鉴定一下,有谱了再往玉石厂拉不迟,这大家伙近乎两吨,搬离此地也不是件容易事情,万一里头什么没有呢……
福儿说,不可能!
女的说干部,闭上你的乌鸦嘴!
干部说,知道吗,咱们现在可是“赌石”呢,大凡挨上“赌”字,它的几率就是百分之五十。
一孙子说,百分之十也行,我们乐意。
女的说,对,百分之十也行。希望总是有的,切开还有百分之十,不切什么没有。什么叫撞大运哪,这就叫撞大运!
稳妥起见,下午福儿还是请来了“灵翠轩”的老郭,让行家帮着掌眼。老郭是云南德宏人,以前一直在瑞丽石头早市上摆摊,专门卖翡翠矿毛石,千八块、万八块,也有几百块一块的毛石,用红漆标着号,堆在摊子上任人挑选。石头中也有论斤称的,六十块一公斤,据说也有人从里头买出过玉石来。摊上摆桶水,搁把手电,让买主自己挑,挑好了里头有翡翠,挑不好,就是一块普通石头。其实摊上的每块石头卖主都仔细研究透了,吃这碗饭的,心里得有底,但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人心还隔肚皮呢,何况石头。人心可以用X光,用B超照,这石头是任吗仪器也透不进去的,有与无,好与不好,谁也说不准,苍黄反复,万千变化,都在一瞬间,所以,要赌石,必有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担得起霎时的大起大落,否则不要染指其中。
老郭的生意不错,为人也公道,在云南干了几年,就到北京来发展了,还是经营石头,有了自己的门面,也有了一帮熟识的顾客,没人再叫他老郭,都叫郭老板了。郭老板随着福儿来到拆迁废墟,孙子们正如大旱盼云霓一样地盼着,迎出老远,将大师拥到“唱晚亭”石头跟前。大伙七嘴八舌,看见绿了、看见红了地对大师一通猛说。
郭老板不动声色,也不接大家的话茬,围着“唱晚亭”转了一圈又一圈,抽了三根干部递上去的“黄鹤楼”,还是不说话,把大家的心撩拨得猫抓一样难受。末了,郭老板扔了烟头,慢慢地说石头是黑乌砂,又问是从哪里弄来的。福儿说中缅边境,大概是从那边运过来,正遇上打仗,就扔半道上了。郭老板说,按说是出在老坑,可是如今老坑基本上淘光了,连西瓜大的料也寻觅不到了,眼前这块石头……出处有点……含糊。
福儿说,郭老板您说的是现在,现在老坑没大石头了,可这块石头两百多年前就蹾在我们院里了,那时候连乾隆爷还没出世呢!
郭老板说,你这么说,我再看看。要是老坑的黑乌砂里头或许还真有货。
郭老板又围着“唱晚亭”转,用自带的更高级的电筒往里照。
大家屏息等待,都知道这个行当的水太深,不敢轻易说话。
又是三支烟,郭老板拍拍手上的土摇摇头说,好像没戏,皮壳发灰,没有灵气,一般的石料罢了。
福儿说,您再仔细看看,上头有绿呢。
郭老板说,有绿不假,那绿都是浮面上的,是苔痕,年深日久在园子里待着,面上不绿也得绿了。
福儿说,我明明看见了绿,绿就是翠,在云南跑了几年,我知道这个。
女的说,要是一剖开,里头满是绿翠,我先打十个镯子十个项链,全戴上!哇,我简直就不是我了!
郭老板说,要是满绿高翠,那您就发大发了,可那只是您的一厢情愿。
干部说,依着您,这块石头它什么也不是?
郭老板说连串皮绿也算不上。干部问什么是串皮绿,老板说就是外表一层绿皮儿,内里是实打实的石头。
大家一听都有些失望,敢情折腾半天,挖出块石头,还雇人白花了工钱,那仨民工,一个工两百呢。
连串皮绿也算不上的“唱晚亭”墩在夕阳下,一副破败的寒碜相,蓬头垢面,形粗色黑,让人哭笑不得,都觉着金家的老先祖一定是脑袋进了水,拿着后代的热情在开涮。一时怨声四起,大骂先祖是傻×。骨朽人间骂未销,先祖大概自己也没想到,骂的竟是自家的直系后代。
郭老板说,也别泄气,大傻石头有大傻石头的用途,我的一个朋友最近在京郊房山盖了一院房,荒郊野地,托我弄块石头镇镇院子,我看这块就合适,傻大黑粗,没有形状,有股愣劲儿。
没人言语。
郭老板说,你们开个价儿,卖多卖少也是给它找个归宿,比扔这儿不管强。
福儿毫不犹豫地张口道,三万!
干部立即插嘴,少了,十万!
女的说,四十万!
拍卖会似的,“唱晚亭”在金家后人的嘴里一下飙升到了五百万,人人都像打了兴奋剂。
郭老板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出一千,买了。
福儿说,怎么一千?!我们挖它就花了六百!
郭老板说,我是按废料石买的,我不要,它就作为建筑材料深埋在地基下头了,永远不得翻身,永远见不得日月之光。我买它是看它敦实厚重,深沉老旧,出自贵胄之家,还能起点镇宅作用……这块石头给你们谁,你们也不可能弄到家里去。
女的说,一千块,你哄孙子呢!
郭老板说,别以为一千少,买家出的可不是一千,他两万也打不住,首先得吊车吊,得大卡车拉,拉到百十公里的房山去,再加上安装费……你们说说得多少钱哪!
干部说,石头是个文物,上头还有“唱晚亭”三个字呢。
郭老板说,这个我懂,乾隆朝以前的叫文物,连出口都被限制,乾隆以后的不在此列,属于艺术品。您家这个“唱晚亭”下头有款,是光绪年刻的,光绪年的东西就跟这石头一样,什么也不是。再说,“唱晚亭”这仨字,到了我朋友那儿就得凿了,“唱晚亭”,不吉利,太阳落山了,夕阳西下还唱个什么劲儿呢?大清王朝还不就是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他的子弟们莺歌燕舞地唱完了!
郭老板扫视了一下众人继续说,凿了“唱晚亭”人家要重新刻,刻上“泰山石敢当”!那才是真正的物有所用,对我和你们来说,这也是没辙的辙,我全是替你们在张罗。
于是又重新要价,最后三千块要成交的时候,被干部叫停打住,他说不卖了,别说三千,就是三百万也不卖了。
太阳的余晖中,“唱晚亭”的石头旁,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一群金家子弟同样在叽叽喳喳,与他们的祖辈比,没了热闹的锣鼓经,没了悠扬的西皮流水,他们闹腾的是另一个话题——钱。
郭老板一赌气,走了。
有人埋怨干部,该出手时不出手,现在郭老板走了,大家连三千也没落到手,空守着一块破石头,吃不能吃,看不能看,只有一个结果,扔!干部说,郭老板在使障眼法,在手段上这叫欲擒故纵,明明是块带绿的石头,却非说它发灰,说它什么也不是,一钱不值,临了又要把石头买走,说是为朋友,骗鬼呢,谁不知道房山是出石头的地方,故宫太和殿那些雕着龙的大石头哪儿来的?房山来的!现在他要把京城的石头往房山背,可能吗?可惜他这瞎话没编圆,云南的土豹子在皇城根底下跟咱们斗心眼,还差着行事。
干部这么一说,大家都立刻觉得是这么回事,为三千块钱,差点儿就把宝贝丢了。好险!
适得其反,郭老板的举动坚定了孙子们对“唱晚亭”的信心,在大家的心目中,这块石头不是翡翠也是翡翠了,看那石头光彩温润,真真地泛着绿光,里头的翠分明已经透出来了,丰年玉,荒年谷,地里的石头到了它该出来的时候,本身就是祥瑞,就是上天的暗示。石头是老祖先留给后人的一份巨大遗产,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老祖先给了,他们没理由不接着。
“唱晚亭”,这块韬光养晦的大灵石。
祖宗万岁啊!
他们怎么把“唱晚亭”弄进玉石厂的我不知道,反正在场的孙子们是一个不落地跟着石头一块儿进了玉石厂。
福儿告诉我,卸石头的时候着实把工厂的人吓了一大跳,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头来开解,那一刀下去,得解几天。但是孙子们都很理直气壮,告诉厂里负责人,尽管切,东西是真东西,切下来一小块尽够付账,这事决不会含糊。厂方说不要石头,要工费,于是,我的名字、电话号码就被做了抵押。
“唱晚亭”被运到了切割机旁,不,应该说切割机被运到了“唱晚亭”旁,工人征求主家意见,是剥皮还是尽着边缘切片,众人异口同声,从当间切,一劈两半,怕工人不明白,福儿还补充一句,就是《宝莲灯》沉香劈山救母那种劈法。
工人建议说,磨皮不伤料,都是先磨个窗户看看……
一孙子说,用不着,这大的料,反正也是得分的,一刀下去,水落石出,大家痛快。
工人说,玉石厂从没这种解法,这一刀下去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工费也不是一二百块……
干部说,让你切你就切,没有先例的事多着呢,我们的老先祖把它从云南运回来,在家里藏了几百年,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先例。
工人说,既是这样,那我们就切了。
大家都说,切!
工人说,你们想好了?
大家说,我们不用想。
铡砣哗啦啦转动起来,在金属与石头接触的刹那,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火花四溅,粉末飞扬。石火电光中,一帮人吓得直往后退,惊惶失措地四下环顾。我没在现场,但是我能体会到那激烈的声响,是痛苦的尖叫,是绝望中的挣扎,是硬性的剥离,是无助的呼救,撕心裂肺啊!
我至今相信万物都是有知觉的,一块石头,一粒尘埃,一条河流,一座山峰,它们都有情感,都有生命,都可以和人沟通,包括我们使用的桌椅板凳,包括我们食用的酱醋油茶,它们默默地为我们奉献,无言地做出了牺牲,我们应该感念它们,关爱它们,惦记它们。
更何况这块沾过旗兵鲜血,听过金家歌唱的石头。
铡砣进入了平缓的切割,哗哗的声响尖厉刺耳,有管子不住地往切口处浇水,泥浆从伤口处流出,汩汩不绝,颜色微微发红发黄。孙子们站在旁边处于紧张状态,一个说,怎的流红汤?不是满绿高翠吗?
一个解释,翡是红的,翠是绿的,这一刀下去八成是碰上翡了。
女的问工人翡值钱还是翠值钱?工人说都值钱。
福儿和干部站在拉了口子的“唱晚亭”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铡砣的转动,盯着那许久也不下移的切口。我想象着分解“唱晚亭”的情景,那哗啦啦的切割声中,细细分辨,难免不会冒出一两声京胡《夜深沉》的悠扬,流露出半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的吟唱;那流淌的凝重的液体,谁又能保证里边没有血的成分在其中……
工人说石头太大,剖解开来得三天,让大家不必都站在这儿耗着。于是大家纷纷散去,说好,开石头的时候众亲属必定得在场。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成了石头的亲属……
福儿不走,他说他要在现场盯到底。工人说,您不走我们也得走,我们还得下班吃饭睡觉哪,再说,这铡砣也不可能连轴72小时旋转。
三天,把孙子们熬得如坐针毡,痛苦难耐。有的给祖宗摆起香案,开始吃素;有的睡不着觉,晨昏颠倒,大把大把吃安眠药;有的避绝房事,跟老婆分床而睡;有的天天念《金刚经》,想的是借《金刚经》和“金刚钻”的谐音……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孙子们扔下工作天天往玉石厂跑,都是“打的”,没人再心疼“的”钱,马上要成巨富了,巨有钱的富翁还在乎那点小工资?在乎按点打卡?还计较每公里两块钱?
玉石厂还没开门,他们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人人心里演绎着发财以后的幸福生活,个个脸上都是神经兮兮的模样,说话的声调全是低低的窃窃私语式,让厂里的工人很是莫名其妙。第四天早晨,“唱晚亭”到了最后开解关头,孙子们齐齐地都到了现场,女的还拿了一瓶二锅头,准备庆祝。干部说二锅头不好,应该拿香槟,女的说,知道用香槟,你怎不拿?马后炮!
“唱晚亭”一条线已经切割到底,只是还没有分开罢了,装石头的时候玉工便很有经验地装了两辆车,如今只要把两辆车推开,石头就自然而然地分离了。依着石工的规矩,石头上系了一圈红绸子,结了朵大红花,透着喜庆热闹。工人让金家的后裔剪彩推车,福儿说,别走那××形式了,你们拽开就是了。
干部说形式还是要走的,这石头宝气逼人,见宝贝如同见祖先,不可没有仪式,不能太草率了。说着从工人手里接过剪子,环视众人问,谁上?
女的伸手抢过剪子说,我来,我是全和人儿,上有父母,下有儿女,福分大。
一孙子说,这也不是娶新媳妇,找送亲太太,讲什么全和人儿!
干部刚要阻拦,只听咔嚓一声,大家还没回过神儿来,红绸子落地了。
剪彩仪式完成,几个工人把两辆车往两边推,摆成了一个“八”字,将两个切面完整地晾在众人面前。石破天惊的时候到了,在场的人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女的甚至紧紧地闭了眼睛,不敢睁开,嘴里不住地念阿弥陀佛。半天没听见动静,眼睛睁开一条小缝,不看石头,先看玉工的脸。玉工的脸定得比那个郭老板还平,没有任何表情,再看石头,切开的两扇石面比玉工的脸还平,没有眉眼。
用福儿的话来说,当时他的两条腿在筛糠,顺势找了个地界儿坐下了,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全身的精气神儿在那一刻轰塌了,散了。解剖了的“唱晚亭”表里如一,刚直不阿地挺立在那里,从里到外,黑中泛灰,没有光泽,冷峻无比。那里头没有红翡,没有绿翠,一副不仆妾色,不效犬马的生冷硬倔,平静地面对着众人。
干部说,它怎是个这?怎是个这?
工厂管事的端着小砂壶踱过来说,不足奇怪,它就是个这,面对现实,您得跟它一样做到心静如水。
干部说,我心如死灰。
管事的说,您这还算是好的,里头一满石灰地儿,往好了说,还能雕个小狮子蹲门口,也是个物件。前天一拨人开了块石头,全是狗屎地儿。后来在狗屎地儿里硬是掏出一块指甲盖大的黄玉来。
干部的眼睛发直,脸色铁青近乎石头,他说他不相信这块大石头里就不藏点什么宝贝,来自缅甸老坑的黑乌砂,绝不可能以这样的面目示人,他对石质的深处充满希望,自信宝在其中。大家也说他们都满怀信心拭目以待,斩钉截铁地对工人说,再切!
工人问怎么切?干部说,横着切!
玉工看了看管事的,管事的说,主家让切咱们就切,石头里头的事儿任谁也说不清楚。把人家的好事耽搁了,是咱们的不是,咱们不能落埋怨。
玉工暗示这块石头的质地不可能切出大家预想的玉石翡翠来,但是众人已经听不进去了,起哄一般嗷嗷叫着,让人横着再切第二刀。
福儿说,云南石头行有俗话,一刀穷二刀富,三刀劈麻布,咱们这第二刀下去肯定要出现真货,二刀富,这是经验之谈。
女的说,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你张嘴××,闭嘴××,福气宝气都让你××完了,快上你的新发地卖菜去吧,少在这儿瞎嘞嘞!
福儿说,最应该回避的是你,女人就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出现,晦气!
一孙子说,还要争着剪彩,都是让你剪坏了!败家的娘们儿!
几个人呛呛起来,福儿抓过那瓶二锅头朝墙上摔去说,还弄什么××二锅头,二锅头,二锅头,不切第二刀到不了头!
孙子们纷纷参与进来,将各自的失落努力发泄,一时杂乱的争吵伴随着哗哗的切割成了“唱晚亭”畔的又一种交响。
横着又挨了一刀,“唱晚亭”的劫难到了。
下一个结果是第二天得出的,里面依旧是灰茬子。
于是,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垢莫大于宫刑”!
孙子们疯了!
“唱晚亭”变成了一堆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石头。
众孙子作鸟兽散。
我在玉石厂门口等待福儿,约好十点,快十二点了还不见他的踪影,想必是遁了。打手机叫了几次,都是“无法接通”,看来是把老姑奶奶直接晾在厂门口,自己甘当××去了。
和厂里接洽,管事的把我领到“唱晚亭”跟前,迎接我的是一堆黑灰的碎石头,每块石头都有棱有角,有几个剖面,承载着切割的痕迹。我没想到切开来的“唱晚亭”会是比房还高的一堆,怀疑厂家在里头夹杂了其他垃圾石料。管事的说,您放心,全是您家的,一块不少,都堆在这儿了,您那几位亲戚谁都不要了……也是,都住楼房,谁弄回这些碎石头也没地方搁。
我蹲下身,抚摸着那些石头,抚摸着粉身碎骨的“唱晚亭”,石堆里泛出轻轻的吟唱: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是《牡丹亭》,这曲子“唱晚亭”应该听过。
一曲挽歌,泪如雨下。
管事的托着茶壶站在我身后,不催也不言语,对文化人的精神病行径,大概他看得多了。半天,管事的说,您要是有困难,这些石头我们可以代您运走,运费您出。
只好这样了。我问多少钱,管事的说没多少,几百块。我问送到哪里去,管事的说送到料石场,进一步粉碎了当建筑材料,他们的石头下脚料都往那儿送。
为“唱晚亭”送终,没想到这件让人伤情的事情竟然落在了我的身上。也是最后的缘分了,我随手捡了一块石头,用手巾包了,装在提兜里,权当个纪念,石头一场,人情一场,尽了。陇川、北京、玉石厂;鲜血、轻歌、嘈乱仗……
完了。
结算工钱的时候让我吃惊,那首先下去的两刀每刀竟有千元,以后逐渐递减,最后每刀二十块,那一堆碎石头,称得上千刀万剐啊,金家的后人找宝心态之狠让我不寒而栗。
“唱晚亭”是被凌迟处死的!
再没有心思跟厂方计较那些复杂的刀数,如同不忍细数一个亲人遍体的伤痕,最后厂方会计开出了一个天价工费,我如实地交纳了,买纸擦屁股,替我的孙子们。
当时没有那么多现金,是划卡的,输入密码的时候我的手在抖,怎的也按不准那几个小小的键。我交钱,无形中是我切割了“唱晚亭”,自己毁了自己的心爱,自己毁了自己的慰藉,天哪!
大病一场,想的是生命会随着那块石头而去了,却又慢慢地缓过来。
有一天,文友白描来家探病,我们都是来自陕西,来自西安文坛,关系自然近了一层。他在书案上见到了那块从乱石堆里捡回来的石头,石头呈多边形,切割的痕迹清晰如昨,惨烈状况不能掩饰。我给白描讲述了“唱晚亭”的故事,讲得我几度哽咽,眼泪汪汪。白描将石头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用水冲,用手电照……我知道,白描近几年在玉石研究鉴定上成为了大家,是中国玉器的鉴评家,随便一块石头,只要他写张条子,石家就买账。
白描对我说,你这块石头里有翠。
我说,不可能,从大石头上切下来的,多少人都看过了。
白描说,是真的有翠!
原刊责编 安殿荣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小说以一块石头“唱晚亭”在历史与现实中的命运跌宕为切入点,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及其所象征的传统精神在岁月烟云中的传承与流变,书写了传统文化血脉在现代语境中的遭际和命运。小说依然延续了作者为我们所熟悉的创作风格,以饱经沧桑、淡定从容的笔调,独立时代舟头,手挥目送,对渐行渐远的传统文化深情回眸,并致以由衷敬意。惯见荣枯盛衰,遂发感时伤世之慨。小说并不仅仅沉湎伤逝之痛,哀婉而激切,于深沉感喟之中,既有深刻反思,亦有无尽追寻。独特的题材,赋予了文本独特的审美内涵和文化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