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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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短篇小说 城管来了(朱和风)

《城管来了》 文\朱和风

选自《广西文学》2012年第9期

【作者简介】 朱和风:已在《十月》《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作品若干 ,有小说被《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视角》和小说集《去远方》。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宁波某媒体。

他以鳖背似的大墨镜亮相已有十多天了。他长得瘦小,戴着一副大号墨镜,看上去很可笑,整个人好像是海滩上的一枚贝壳,空洞,庞大。更可笑的是他一米五七的身上还穿着一套偏大的黑西装。夕阳西斜,城郊结合部的张隘村在残阳的余晖中更显破败不堪,野草贴着小巷的断壁残垣瑟瑟摇曳。他折了一株野草拿在手中,惬意地摇晃,样子像舞剑。那些好吃懒做干仙人跳的、混日子吃软饭的和躲躲闪闪的两条土狗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连连让道。他看着他们的熊样很想笑,但赶紧提醒自己别笑,结果喉咙很有意思地发出低沉的咕咕声,混混们和两条土狗听到这声音,缩手缩脚起来,然后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精瘦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觉得自己这身打扮是有效果的,黑道上的人就这样打扮!西装是他用两百元钱在西门贸易市场附近的地摊上买来的。小贩神秘地说西装是法国皮尔卡丹。他双眼一弯回答,你被工商抓到罚款够你受一辈子,还法国的?小贩的双眼左顾右盼,五根油腻腻的指头突然伸到他的面前,低声说老板你别大声嚷嚷,五百元给你!他的双眼又弯了许多,顺便嘴角也弯了,粗声说:两百元,一口价!小贩看了他一眼,不情愿地把西装递给他。就在这当儿,他大喊一声:城管来了!街上的小贩们立马连锁反应,身手敏捷地整理着货物作出逃跑的打算时,他趁机把那副鳖背似的大墨镜占为己有。

一天上午,他又去西门贸易市场那边寻开心,看着小贩们手指蘸着唾液忙着交易,就晴天霹雳般地喊:城管来了……

二十多天前,他和这些提心吊胆做生意的无证小贩们一样,在孝闻街菜市场附近的小巷里东藏西躲地推销高压锅和铝合金饭盒,城管一来,就像长期挨打的狗看到棍棒再次砸下来一样亡命而逃,还恨不得脑后也能长出一对眼睛。正当他这样想时,有一个瘸腿小贩在他面前突然马失前蹄跌倒,胳膊还裂开一个白白的豁口,殷红的血很快跟了出来,可瘸腿并没有理会,刘翔一样勇猛地往前冲。他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你这家伙也太过分了,他们都是和你一样的难兄难弟,有本事你去找城管,为难他们算什么?这时,他的脸上不再有恶作剧的坏笑,扯着嗓门大喊,城管都掉进河里了,哪有屌城管!这时,狂奔的瘸腿用一对清亮的眼珠子在他的脸上盘桓,目光像钝刀,顽固地切在他的脸上,他的心一颤。瘸腿对他仇恨地说,你想我们上当,城管不是来了?

他回眼望去,戴大盖帽的城管果然来了,浩浩荡荡地驾着三轮摩托车。他就授权自己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中央,颇有挡道的蛮横。城管的摩托车在他的身后不断地刹车、转弯,带队的城管看到他的这身打扮,嘴像鲶鱼一样翕动起来,喊着快让道、让道!他就对他龇牙,歪着嘴说,你们又来抢了?有一个城管突然跳到他的面前,气愤地瞪着他。他用油腻腻的手抬抬墨镜架,嘿嘿地笑着说,你想打人?城管脸颊上的肉在痉挛,憋屈地说,老子怕还打不过你,你要单挑等会我把制服脱了跟你玩!他把双腿往前一挪,说,玩你妈,我就是被你们打的耙子,你有种就上来打吧!他尖叫着,把身子往城管身上蹭,你打,你打!这时,许多城管也不去追赶小贩了,围上来把他拉开,说,谁会打你!他用手指指着那个还愣在一旁的城管喝道,他不是说要单挑我!那个带队的城管挥挥手让愣在一旁的城管走开,然后恭敬地递给他一根烟,耐心地说,他这样说话是不对的,你消消气,抽根烟!

准确地说是一个月前,一直以孝闻街菜市场一带小巷小弄为根据地的他,专门兜售从私营企业直接买来的次品高压锅、铝合金饭盒。他的妻子是环卫所扫街工人,从老家那个穷地方接来的儿子刚上幼儿园,他像游击队员一样做流动小贩,只要城管不来干涉,一个月下来也有两三千元的收入。一天,一家建筑工地民工食堂的领班找到他,一口气说要买十个高压锅和几打铝合金饭盒。这是笔大生意,他兴奋地盘算了一下,至少可赚五百元。好,明天一早我送货上门。当领班用一根粗糙的手指蘸着口水精耕细作地数给他十张十元面值的订金时,戴大盖帽的城管队员突然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二话没说就把他悉心展示在塑料布上的高压锅、铝合金饭盒统统没收,那一百元钱的订金也随之缩了回去。

抓的就是你这个刁钻之徒!一个人高马大的城管还一脚踢飞了铝合金饭盒,看着饭盒们吱吱嘎嘎地哭喊着滚入那个没有窨井盖的阴沟,他心如刀割,顺手拿起高压锅盖朝这个城管砸过去。但是,人高马大的城管队员轻展手臂,就把他细细的胳膊接了过来。

刹那间,他感到胳膊被折断一样疼痛,那一阵阵袭来的酸痛不仅仅是肉体的,还是身心的,是被侮辱被欺负,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眼睁睁被宰割却无能为力。他想挪动一下酸痛的身体,可被城管那厮拧得动弹不得,他龇着牙闭着眼,忍受着无助的悲哀。他看到天色骤然黑了下来,黑风呼啸,黑云滚滚,人像掉入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深渊中一样浑身发冷。那厮还在吼,你只要被我发现一次,就扫荡你一次,折腾得你裤子也穿不上!说完,那厮才放开了他的胳膊,这个过程时间不长,却让他感受到断肢般的漫长疼痛。看着城管们凶恶地把他的东西搬走,他突然忘了疼痛,针孔似的小眼睛四下逡巡,可惜地上没有一把刀或一根棍棒,只有半块砖头,他躬身把砖握在手中,箭一样冲上前去,拦在城管面前,龇着牙凶恶地大喊,都给我放下,我和你们拼了!

还是那个高大城管,挺身挡在他的跟前。吼道,小子你胆子不小,有种就冲我来!他被激怒了,用半块砖和脑袋死命地撞击那厮的胸,砖头碎了,脑袋麻了,他却被反弹回来,浑身是皲裂一样的刺痛,双眼也冒出了一朵朵的火花。当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斜斜地倚在一根冰冷的水泥杆上,他还看到那厮的手里竟抓着一把砖渣,讥笑地说,小子你还想试试吗?说完就把砖渣撒到他的跟前,他的身子突然挺起,大喊,老子跟你没完!然后一溜烟地逃之夭夭。

孝闻街菜市场一带的流动小贩们相互之间有一个潜规则,谁也不占谁的地盘。但他发现自己的地盘被别人占领了。他很纳闷、气愤,难道潜规则现在变啦?这些人以前可都是患难之交,怎么变得不讲情理了?他又试着想挤进去,占领者们却对他挥拳示威,还有肢体动作的挑逗,他知道自己个子小,双臂细,靠武力是不能解决争端的,只能靠智取,就背起麻袋,一声尖叫:城管来了!

他看到这帮小贩麻利地卷起货物拔腿就逃,脸上就漾起了胜利的笑容,得意地来到自己原来的地盘上。可他还没有把高压锅、铝合金饭盒放在塑料布上展示,三五个返回来的小贩拧他的耳朵、扯他的头发、揪他的肩膀,还伸手打他耳光,其中铁塔似的那个东北籍小贩像玩木偶一样,一把将他拎起,竟使他离地一尺,他双脚乱蹬乱踢,铁塔又把手一松,他整个人就掉在地上,屁股刚巧落在一块翘起的砖头上,他觉得被抽打的脸部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热辣,而屁股又像被舂米的棒槌砸过一样疼痛。他龇着牙,他只能龇着牙,他知道不顺着他们,拳头会像雨点一样倾泻。好汉不吃眼前亏啊,他想。他这样想的时候,就颠着干瘦的屁股溜到菜市场旁的小巷内,可这里的地盘同样没有他的菜,几个歪瓜裂枣的小贩脖子伸得老长地盯着他,像一只只埋伏在山岩上假寐的老虎一样,只要他过去,他们就会扑过来!

他只得灰溜溜地离开,摊是摆不成了。

第二天一早,他摸黑占领了自己的地盘。他想,那个民工食堂的领班一定会来找他要货。他舒适地坐在随身带来的凳子上,得意地燃起一根烟。突然,他感到身后刮起了一股挺邪乎的风,风中还有无数双手,把他整个人掀到空中,他蹬着双腿,人终于如同泥块一样回到地上。但是,疼痛还没有消失的屁股又涌起大面积的疼痛。他龇着牙眯着一对小眼瞅,却看到好几双有备而来的脚把他当成皮球踢,那个长得铁塔似的小贩一把掀掉他铺着的塑料布,高压锅、铝合金饭盒们就像打碎的玻璃制品一样狼藉地撒落一地。你又来胡搅蛮缠,这地盘是我们的,滚蛋!铁塔小贩铁塔一样,横在他的跟前,还把他的小板凳踢得找不到踪影。谁胡搅蛮缠?他刚开口,铁塔的大手掌就捂住他的嘴,精壮的五根手指还把他的一对小眼睛也给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当铁塔的大手掌离开他的脸时,他的面前依然一片茫茫的漆黑,他气愤地大吼,城管来了,城管来了!一旁的小贩们嬉笑地说,这龟孙子脑子进屎啦!

你们才脑子进屎!他在心里怒吼,是不敢发出声来的恶毒的吼,没有人能听见,他感到自己是一只蚊子,一只没人理睬的蚊子。他想到铁塔,这家伙蛮横、霸道,自己就是变成一只蚊子,也要吸他一口血!当他漫无目标地行走时,有一个年老的小贩拽住他的衣袖,悄悄地说,小兄弟,你得罪了城管,谁都可以欺负你了!他狠狠地踢飞了脚下的一粒石子,石子像受惊的麻雀一样在半空中飞舞,最后下落不明。他对自己说,你被城管欺负、被同行欺负,你还有啥用!

他想起有一次去义乌小商品市场进货和人赌酒,对方明知他不会喝白酒,却以赌白酒来欺负他。他就对自己发誓:把胃喝穿了也别退步!然后捏着鼻子先行喝下一瓶高度白酒,趁酒劲没有发挥,他的小眼睛渗着一丝血光,尖叫道,你也来一瓶。结果对方连连拱手让出了那批货,他胜利了。现在的他,摆摊摆不成,还处处挨打遭人欺负,他觉得自己所有的遭遇是因为那个人高马大的城管在作祟,只有先行将他打败,自己才能在小贩面前站住脚跟。

他放弃了摆摊,发誓要报复那个人高马大的城管!他终于逮住了一次机会,某天中午看到那厮在菜市场旁的德胜记餐馆和人喝酒,他就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到餐桌前,突然出手,把一大包从菜场里捡来的青蛙皮、鱼肚肠撒在他们的桌上。人高马大的城管想不到遭此一劫,一脚踢翻屁股下面的椅子,嗷嗷叫着起身追赶拔腿狂奔的他,谁知用力过猛,椅子把他绊了一个倒栽葱。他就站在远处咧着嘴角嗤嗤地笑,还嚷嚷,你弄得我吃不到饭,老子就让你屙不出屎,你爷爷我有时间和你玩!

有一天,孝闻街菜市场的城管队员通知他去队部接受处理,他对自己进行了特别包装,在胸口透明的袋子里装着一盒好烟,手里拿着一瓶冰红茶,既抽烟又喝茶,优哉游哉地迈进了城管中队的大门。人高马大的城管狠狠地说,你这小子报复我,这东西全部没收,罚款五百元!

城管中队的桌上摆着一只烟灰缸,他却把烟蒂摁在桌上。人高马大的城管说,你眼睛瞎了?他回答,是瞎了,只看到对面有一只恶狗在叫!你找死?人高马大的城管大手掌一把拍在桌上,引起桌面狂震,烟灰缸被震落,丑陋的烟蒂散落一地。他手掌小,知道劲不好使,就捏紧两只拳头左右开弓地擂在桌上,喊着,你打我吧,我就是来找死的!说着就往人高马大的城管身上冲过去,一边又尖叫,你想罚老子款,老子还要讨回自己的东西,给不给?你想要回东西,你找错地方了!你说我找错地方,那好,老子找得到你的家!他觉得自己心无顾忌,一个不怕被打断胳膊、脊梁的人,还怕挨揍?

那天下午,他独自坐在离城管中队不远的一家小吃店,看到人高马大的城管下班回家,就尾随其后,一直跟到他家。你快还我的东西,你要不还,我就每天来你家!他说完,就使劲往人高马大的城管家里钻。人高马大的城管在家不穿制服,等于一个老百姓,蒲扇似的大巴掌就毫不留情地往他的脸上揍去,这一巴掌用力可真大,他小不点儿的身体就像一张纸片,划过人高马大的城管家门飘落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摸着半边红肿的脸大喊,你打我,你还真的打我了,我就不走了,死也要死在你家!他双脚乱蹬、双手挥舞,躺在沙发上。这时,他看到沙发背后冒出一双目光清澈的眼睛和一张恐惧的脸,惶恐地哭喊,爸爸你别打叔叔,好怕呀!他猜到这个小男孩就是那厮的孩子,一伸手就把孩子拽到怀中。人高马大的城管急了,大喊,你别动我的孩子,有话好好说!他的手在半空中哆嗦,小男孩清澈、明亮的目光,让他想起自己的孩子,他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可是,他又无处宣泄自己被殴打的愤怒,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觉得自己眼睑中有血红的光,腥辣地滴入眼窝,而脸颊火热的刺痛使他内心的火在腾腾燃烧,血也突突地涌。突然,他看到沙发茶几上有一只玻璃花瓶竟对自己张牙舞爪,就像找到一个突破口一样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一把拿起花瓶,猛地朝人高马大的城管身上砸去。这一砸还挺准,人高马大的城管脸立马盛开滴血的鲜花,还有亮亮的玻璃碎片乱七八糟地嵌在那堆邋遢的鲜花中。

后来他被派出所民警带走了,罪名是私闯民宅和行凶打人,并被宣判拘留十五天。可他被拘留不到十天就被释放了。到了家里,老婆正在煲他爱吃的鱼汤,桌上还摆着五六碗麻辣川菜,他风卷残云地把它们送入肚皮里。妻子对他说,你急什么,都是烧给你吃的!

他问老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能出来?老婆没有回答,专心致志地烧着菜。突然,他停止了咀嚼,他发现被城管没收的高压锅啊、铝合金饭盒啊,都回到家了,疑惑地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妻子亲昵地把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说,城管中队批评了那个城管队员,货也送回来了,还送来五百元钱。人家城管为迎接省里的文明检查,不得不整顿无证的流动小贩,你倒厉害,闯到人家的家里闹事去了!

你给我闭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懂不懂,我被他打,还被小贩欺负,又蹲牢房,我跟他没完!

你就是一根筋,脑子进水了是不?人家城管吃了这碗饭没办法啊,你再闹我跟你没完!

那你嫁给城管去,他们待你好、待你亲,我就是一根筋,怎么啦?我就跟他没完!他尖叫着,还一脚踢翻叠在墙根的高压锅,这几天的损失给五百元钱就完啦?你怕我多事,我就走,大不了再去蹲牢房。说完,他把门一摔竟走了,也不再理会老婆在身后的呼喊,直奔张隘村找他的朋友,他相信这个懂易经的朋友,能出好主意。

他的朋友的暂住房是当地农民以前的猪舍改建的,低矮、简陋,隐隐约约地还散发出猪粪味。朋友递给他一根皱巴巴的烟,他们面对面地抽,朋友说,像你这样坐过牢的人,以后还有啥出头的日子,公安的网上就有你的黑名单,住旅馆,乘火车,只要身份证一露,你就是坏人。他不安地抓住朋友的衣袖,怨毒地说,我也要让那条恶狗坐牢!

闹来闹去算啥本事,你要动动脑筋,玩玩手段。朋友的声音就像屋里的烟雾一样撞来撞去,他想到了设局、下套、陷害等算计人的策略,可具体的策划方案他没法设计,他知道朋友比自己聪明,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轻松赚钱。他抓住朋友的衣袖,嗷嗷地吼,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事,我都会干,豁出去了,反正牢也坐了,再坐一次也不怕!朋友把玩着手中的烟蒂,显得老到地说,你知道这些当官的人喜欢什么?他们喜欢赌博和玩女人!朋友又说,你知道他们最害怕什么?害怕丢掉金饭碗!他紧紧地拉住朋友的手,急不可待地说,你别转弯抹角了,有什么好主意快告诉我!朋友拈着下巴上的胡子,慢慢地说,你现在有的是时间,只要盯住他,不怕他没事,一有事就拨110举报,公安抓住他,你就胜利了!

从此,他频频地出现在孝闻街菜市场一带,有时也会去西门贸易市场那边逛逛,看到那些小贩,他会取乐似的大喊城管来了、城管来了!吓得小贩们纷纷作鸟兽散。但是几天后,他再喊城管来了时,就毫无效果,一些小贩还会冲着他喊,城管来了,然后蔑视地望着他哈哈大笑。

一天上午,他又在孝闻街菜市场碰到了人高马大那厮,四目对视,那厮脸大眼大,内容一览无疑,而他凭借自己的小眼睛,内容藏得深的优势,摆出一副对视的姿态。但他还是有一点点心虚,论打架,根本不是那厮的对手,所以不敢靠得太近。但他暗暗地鼓励自己,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就是胜利!这样一想,心就踏实了,对那厮说,我反正被你送进牢房坐过牢了,再坐一次牢也无所谓!人高马大的没有理睬他,一转身就走了。望着那厮远去的臃肿背影,他觉得自己胜利了,然后迈开大步走进一条小巷中。他在小巷深处碰到了那个东北籍小贩铁塔,铁塔见到他,阴阳怪气地捏着鼻子模仿着他的声音说,城管来了!接着又加了一句,脑子进屎了!他大胆地站在铁塔前面,铁塔咧着嘴嘲讽地看着他,还用手使劲拔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拔下一根,看看,用指甲剔掉,又拔第二根,如此循环往复一番后,舒服地摸着下巴,嘿嘿地干笑。他想到城管那厮已经公开避着他,你铁塔有啥可怕,你看到城管不就像老鼠碰到猫一样,于是胸脯一挺,像一截结实的树桩站在铁塔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有本事再把这话说一遍!铁塔歪着脖子看着他,炫耀地扬了扬蒲扇一样的大手掌,他下意识地闭起双眼,脑袋一缩,等待那蒲扇一样的大手掌过来,可等着等着,就没有等到,他把眼帘挑起一条缝,发现铁塔仅仅是挥手,就睁开小眼睛说,你又想打人啦?反正老子的命不值钱,我这一米五七的身体你挑一处随便打!

铁塔的大手掌一晃一晃的,他稍稍有了后退的念头,看铁塔的样子还真要动手了。但他努力地挺住,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这时,铁塔讪笑地说,我不和你计较,请你离开!他在心里暗笑,这家伙还用了一个请字。

看着铁塔的大手掌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空荡荡地垂下,他再次感受到胜利者的愉悦,迈着四方步往小巷深处钻。一只大花猫慵懒地倚在墙头打瞌睡,空气很甜,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枝,铜板一样洒在他的身上。他揉了揉衣服,恍惚如数到手的钞票一样感到身心悦愉。

他每天到孝闻街菜市场和西门贸易市场转悠,小贩们看到他,会取笑说,城管来了!小贩们送了他一个绰号:城管来了!他不加理睬,也不再喊城管来了。其实,他一直在盯梢,他要掌握那厮的行踪。他的倨傲和固执,让那些流动摊贩开始对他和气起来,都面带笑容地和他打招呼,询问他的地摊啥时开张。他以自己和城管的争斗取得尊严而骄傲,觉得眼前这些小贩活得不体面,看到城管点头哈腰,如果日本人打进来,个个都是汉奸,他对他们嗤之以鼻,也没给他们笑脸。

一天中午,他准备找一家路边的面摊吃一碗兰州拉面时,铁塔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以为铁塔来找他练拳脚,目光有些惊异,后退了几步。谁知铁塔笑呵呵地说,兄弟中午能赏光吗?我请你吃饭!他一愣,铁塔虽然胸膛宽大,但心眼小,是小贩群里出名的精明鬼,居然请客?他挥了挥手,铁塔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讨好地说,我们都是摆摊赚些小钱的患难兄弟,给兄弟一个面子吧!

他的肚子确实有点饿,而且离开老婆后,还没有吃过一顿热菜热饭,还怕他下毒?吃就吃!他对自己说,就跟着铁塔钻进一家小饭店。铁塔说,你喜欢吃哪个菜尽管点。他心里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对铁塔说,你干吗请我吃饭?我们东北人讲的是义气二字,我喜欢你这种性格,要交你这样的朋友。铁塔一下子开了六七瓶啤酒,把一条粗壮的腿搁在长凳上,大声招呼店老板,快快上菜,我兄弟爱吃麻辣川菜!

他吃得额头出汗,嘴角流油,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铁塔能喝,喝啤酒等于喝矿泉水,而且还不上厕所。铁塔喝了几瓶啤酒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恭敬地递给他,还给他点火,接着又抽自己丢在桌上的烟。铁塔对他说,兄弟你好长时间不摆摊了,赚钱的事是大事,不要再去纠缠城管了,他们也不容易,你的地盘还是你的,明天是个好日子,你来摆摊吧!

他吊起了一对小眼睛,看着铁塔,觉得铁塔无比亲切,像换了一个人。

铁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段时间你亏了不少,这算是给你的补贴,一点点,你拿着!他用手轻轻地弹开了信口,里面竟露着十张百元币。他确实需要钱,心想你铁塔占了我的地盘十多天,拿这些钱不算多,就说,我不客气了!然后麻利地把信封塞到裤袋。

当天晚上他回到张隘村的暂住房,把这事和朋友说了。朋友专门在高铁大桥下面设看相卜卦算命的摊,靠小智慧骗那些杞人忧天的有钱人银两,他拈着蓄得道士一样的胡须说,铁塔不可能请客再送钱,肯定是那个城管想讲和了,铁塔出面来通融的。

他愤然大怒,抽出装钱的信封,伸手去撕信封。朋友一把按住他的手,厉声说,你脑子真的进水了,这钱和你又没有仇恨,你不要我要,我真还想找城管要哩!

用钱收买我,难道我牢房白坐啦,我不干!他怒气冲天,把信封丢到朋友的脸上,头发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困兽一样在局促的小屋里转来荡去。朋友赶紧把他拽住,还把信封塞到他的裤袋里,叹气说,你还是想想我是怎么交代你报仇的吧!朋友最后的一句话终于把他镇住了,他叹了口气,驯服地倒头就睡。

他每天游走在孝闻街菜市场和西门贸易市场。一天,他突然发现算命的朋友在市场上出现。走了过去说,你倒好,不预测未来了,改行回到现实啦?朋友招招手说,我另一个朋友生病了,托我管一下。朋友又招招手,悄悄对他说,你赶紧做你的福尔摩斯去,那是正事!

机会终于在一天晚上降临。他发现城管那厮在万紫千红KTV和美女喝酒唱歌。放眼歌厅的停车场,密密麻麻的小车像堆在牌桌上的麻将牌,覆盖在停车场的每一个角落。他把身子隐藏在车与车之间的狭缝中。狭缝正对着歌厅那道玻璃大门,他能清楚地看到进进出出的男人女人。夜色中,当他的手指在车体上舒适地摩挲时,他气愤地想到城管那厮的手此刻肯定在歌厅那帮贱骨头的女人背上辛勤造访。算命的朋友世面见得多,曾经告诉他,现在当公务员的被人请去吃饭喝酒,酒后唱歌,歌后洗桑拿睡女人,都是规矩。

夜深了,歌厅散了,他的一对小眼睛睁得像两朵灼灼燃烧的火苗,并感受到身体像枪膛一样燥热起来,他的手像快要扣动扳机一样在兴奋地颤抖,他要把这两朵火苗塞进那厮的脑袋里,轰的一声把他炸得脑浆四溅。

他终于看到了城管那厮,竟搂着两个挺着大奶子的女人。他的心怦怦直跳,看到那厮和两个女人说说笑笑地往宾馆方向走去。龌龊、腐败,他怒骂一声,就跟在他们身后,一直看着他们进了宾馆三楼的房间。

他从三楼退出后,立马给算命的朋友打电话,朋友说你还等什么,赶紧拨打公安110的报警电话,举报他在嫖娼,你知道公务员嫖娼被抓的结果吗?是开除公职开除党籍再拘留坐牢。

打了举报电话后,他又给算命的朋友打电话,朋友说你赶紧离开现场,别留下尾巴。他舒坦地望着夜空,蓝幽幽的月光亲切地扑面而来,温柔地滋润他干燥的肌肤。他觉得这是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美好夜晚,揉了揉手臂,竟有几缕光滑的月光花香一样缠绕。他不愿走,他要亲眼看到那厮的下场。但他又担心那厮逃跑,就挪动着身子猴似的往三楼摸去。突然,他想起那厮的孩子躲在客厅的沙发背后呜呜哭的样子,那是一个目光清澈如泉水的小男孩,像他的儿子一样的年纪。

他的内心有点忐忑不安。小男孩和他的儿子一样,不知道大人的事,更不知道他的一个电话,就会送他的父亲去坐牢。

他一步一步地爬着楼梯,心也像七上八下的楼梯一样晃着,他的手贴在裤袋边,发现裤袋有点别扭。他把手伸进裤袋,一摸就摸出那只装钱的信封。他的心不安了起来,那厮不但归还了他的高压锅、铝合金饭盒,而且还用上铁塔给他送钱。

走上三楼时,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坐足十五天牢的原因。

他想,如果三楼房间里的两个女人是那厮的同事或同学,自己就是诬告。他在看守所关押的日子里,一个诬告他人的同室就被拘役了六个月。想着想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快一个月没有看到的儿子,那清澈的目光,是他身心疲惫时的慰藉,也是他未来的希望。儿子的目光又让他想起那个小男孩恐慌的双眼。他突然有点恐惧和不安起来,当他回望楼道的那道窗口时,看到一辆警车急急地停在宾馆前的广场上。

他犹豫起来,但他果断地咽下了一口冒上来的唾液。男人嘛,大事面前,不能有任何一丝犹豫,难道自己的牢就白坐了?大不了把钱还给他,收买的钱有啥好用!自己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机会,不能错过,他不再去想清澈的目光什么的,他觉得深入想下去的话,自己会无法忍受。他噔噔地走到楼下,藏在屏风的背后,校好小眼睛的准星,他要亲眼看到那厮被抓的一幕。

这时,他听到三楼的一个房间传来吱嘎的开门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他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警察同志,我们大家是在玩斗地主的游戏。他还听到那厮铿锵的声音:完全是报复诬告!

他迷惑了,摘下鳖背似的大墨镜,远远地看到了算命的朋友模糊的影子。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撞击的内心敲得他晕头转向。

原刊责编 王迅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城管来了,这个兼有警告、威胁、恐吓以及或多或少调侃意味的短句,仿佛一个魔咒,令小贩们的卑微世界风云变色,也令故事的主人公“他”的命运一波三折。小说讲述了小贩与城管之间的一场“战争”,其中的波澜起伏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了世道人心的影子。小说以充满同情与悲悯的眼光,打量市井社会的民间百态,于浓郁的人间烟火气之中,我们隐约看见一群底层小人物挣扎奔忙的身影,触摸到他们微茫的喜悦和绵长的忧愁,听到他们低沉的哭泣和沉重的叹息。他们的苦辣酸甜人生百味,在时代背景的映射下显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