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复。
孙驼子并不是个多嘴的人。只要客人不拖欠酒钱,他也不愿意开口。
这么样过了好几个月,有一阵天气特别寒冷,接连下了十几天雨。
晚上孙驼子到后面去,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脸色红得可怕,简直红得像血。
孙驼子扶起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药,煎药,看顾了他三天。
三天后他刚起床,就又开始要酒。那时孙驼子才知道,这人是在自己找死,忍不住劝他:“像你这样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长的。”
这人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反问他:“你以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很长么?”
孙驼子不说话了。但自从那天之后,两人就似已变成了朋友。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找孙驼子陪他喝酒,东扯西拉的闲聊着。孙驼子发现,这人懂得的可真不少。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说,那就是他的姓名来历。
有一次孙驼子忍不住问他:“我们已是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迟疑半晌,才笑着回答:“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
于是孙驼子又发现,这人必定有段极伤心的往事,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将一生埋葬在酒壶里。
除了喝酒外,他还有个奇怪的嗜好。那就是雕刻。他总是拿着把小刀在刻木头,但孙驼子从不知道他在刻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手里刻着的雕像完成过。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有时孙驼子却希望,他永远也不要走。
小店的对面,有座巨大的宅院,看来也正和枝头的黄叶一样,已到了将近凋落的时候。那两扇朱漆大门,几乎已有一年多未曾打开过,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铜环也已生锈。
高墙内久已听不到人声,只有在秋初夏末,才偶然会传出秋虫低诉,鸟语啾啁,却更衬出这宅院的寂寞与萧素。
但这宅院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因为就在这里,已诞生过七位进士,三位探花,其中还有位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武林名侠。
这里发生过许多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也已不知有多少叱咤风云的江湖高手葬身此处。此后,这宅院突然沉寂下来。它两代的主人,忽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踪。
于是江湖间就有了一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凡是到过这里的人,无论他是高僧,是奇士,还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只要一走进这大门,这一生就不会有好结果。
现在,这里白天早已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灯光,只有后园小楼上的一盏孤灯终夜不熄。
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夜夜的等待着。只不过谁也不知,她究竟在等待什么……
小楼上的灯火仍未熄,远方传来零落的更鼓。已是四更。
漫漫长夜将尽,浓雾中忽然出现一条人影。
这究竟是深夜无寐的人,还是来自地府的幽灵?只见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来是那么落魄、憔悴。但他的神采,看来仍然是那么潇洒,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萧然走过小桥,看到枯萎了的梅树,不禁发出深长的叹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却已和人同样憔悴。然后他忽然如燕子般飞起!
小楼上的窗子关着,淡黄色的窗纸上,映着一条纤弱的人影,看来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零。
窗棂上已有百条裂痕,从这裂痕中望进去,就可以看到,这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对着孤灯,在缝着衣服。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已失去昔日的光彩。
她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红尘的愁苦。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针针的缝着,让青春在针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是谁也缝合不了的……
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使他看来更聪明。但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苍白得使人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正垂着头,在一笔笔的练着字。他年纪虽小,却已学会忍耐寂寞。
那落魄的人幽灵般伏在窗外,静静的瞧着他们,眼角已现出了泪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笔,抬起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的出了神。
那妇人也停下针线,看了看孩子,眼中流露出不尽的温柔,轻声道:“小云,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着嘴唇:“我正在想,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爹爹才会回来。”
妇人的手一阵颤抖,针尖扎在手指上,她却似乎全未感觉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
那孩子又道:“妈,爹爹为什么会突然走了呢?到现在已两年了,连音讯都没有。”
妇人沉默很久,才轻轻叹口气:“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孩子眼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色:“我却知道,他是为什么走的。”
妇人皱了皱眉,轻叱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孩子:“我当然知道,爹爹是为了怕李寻欢回来找他报仇才走的。他只要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脸色就立刻改变了。”
妇人想说话,到后来所有的话都变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许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李寻欢却始终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呢?”
妇人的身子似又起了一阵颤抖,大声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那孩子嘻嘻一笑:“我知道他一直是妈的好朋友,不是么?”
妇人的脸色更苍白,忽然站起来,板着脸道:“天已快亮了,你还不去睡?”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我不睡,是为了陪妈的。因为妈这两年来,晚上总是睡不着,连孩儿我看了,心里都难受得很。”
妇人缓缓的合起眼睛,一连串的眼泪流下面颊。
那孩子却已站起来,笑道:“但我也该去睡了。明天就是妈的生日,我得早些起来……”笑着走过来,在那妇人的面颊上亲了亲:“妈也该睡了,明天见。”
他笑着走出去,一走到门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见了,露出一种怨毒的神色,喃喃道:“李寻欢,别人都怕你,我可不怕。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
妇人目送着孩子走出门,眼中充满痛苦,也充满怜惜。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她的命,就真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就真说了什么令她伤心的话,她还是同样疼他爱他。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永无止境,永无条件的。
她又坐了下来,将灯火挑得更亮些。她怕黑暗。每当夜色降临时,她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脸色立刻变了。
她整个人似已僵直,呆呆的坐在那里,痴痴的望着那窗子,眼中似乎带着些欣喜,又似乎带着些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