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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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城门城门鸡蛋糕

三十六把刀

骑白马

带把刀

走进城门滑一跤

这是巫玛亚小时候爱哼的童谣,她觉得骑白马很帅,带把刀够拉风,喔,当然啦,最后那一句就有点鸟,干么威风地进城门,拉风地带把刀,最后却要滑一跤?前面神气了半天,最后以滑跤做了结,人生有没有这么心酸啊?

有。

人、生、就、是、这、么、心、酸。

至少对巫玛亚而言,人生这码事,还挺艰难的。而这首童谣拿来形容她的命运啊,还真贴切欸。

巫玛亚,生母不详,小学时代,刚刚晓事,她就常追着当作家的老爸问:“我妈是谁?我妈是谁?我妈妈是谁”

简直像跳针那样重复着“妈妈是谁”的老梗,三不五时就要找老爸问。

巫爸爸的回答很神奇,每次都不太一样。身为一个有点有名,又不是超级有名的武侠作家,巫爸爸跟女儿的对话,全凭当天稿子写得顺畅与否来做改变。

写稿顺利时,他会说:“你妈是个大美人,超级大明星。因为她是明星,一怀孕,就完蛋了,要赔经纪公司好多违约金,演艺界也不用混了。但是因为我们很相爱,所以决定要生下你。虽然后来我跟你妈分手了,爱情虽然会改变,但是父女的感情却是一辈子的,爸爸爱你。”接着一个大大的拥抱。“现在你才是爸爸的最爱。”

以上,感人肺腑,十岁的小玛亚听完,似懂非懂,觉得老爸的拥抱很温暖,很有安全感,老爸也是她的最爱呢!

但,且慢,这不是在演“我的家庭真甜蜜”,巫家走的不是这种tone调。巫家也有演“台湾霹雳火”版的时候。

当巫爸写稿不顺,截稿在即,稿子被编辑唾弃时,巫玛亚如果又不识相地问起妈妈的代志,那就等于拿着仙女棒,去引燃大炸弹。

“你妈是******烂货,水性杨花,势利虚荣,嫌贫爱富,不负责任,把你生下来就丢给我养,我这双手就是给你把屎把尿奶到大,现在才会写不出东西,妈的,还问,再问你妈的事,就给我滚出去!马的我这辈子都毁在你们女人手里,我不想看到你!”最后以一个凶狠的飞踹做了结。

以上,惊天动地,十岁的小玛亚听完,似懂非懂,只觉得爸爸狰狞的表情很恐怖,想逃得远远,老爸成为她的恶梦。

可是,也许隔一天,稿写顺了,这个面目狰狞的老爸,忽又笑咪咪地要搂她,喊她宝贝,说爸爸爱你。

人生,一定要这么有戏剧性吗?

小玛亚常无语问苍天,有时她去楼下倒ㄆㄣ,抬头望明月,低头哀哀叹,可不可以不要活得这么高潮迭起?心脏要很强捏。搞到后来老爸只要一激动,朝她而来,她都会很剉、很错乱,不知老爸这回是要抱她还是要踹她,结果“当”在现场,惊恐着,颤抖着,静待答案揭晓——

如果老爸是高兴得奔过来拥抱住她,她就回以拥抱。

如果老爸是冲过来飞踹她,她就拔腿逃。

人在家中,身不由己。巫玛亚渐渐也发展出异常人格,来适应这异常的家庭。后来,每当老爸稿子顺了,或发飙完,自觉对不起巫玛亚后,他会忏悔,买礼物送她,并且甜言蜜语一番,作为补偿。

“乖女儿,还好爸爸有你,不然爸的人生就是黑白的,呜呜呜,有你真好……”以下十分钟恶烂到爆的滥情话,歌颂父女情深深,父爱深似海,巫老爸讲得口沫横飞,自己都感动到泪流不止。

但是……小玛亚呢?

这时,十五岁的小玛亚,已经被淬链到可以两眼放空,神色木然,感性的话听了大半天,可以无动于衷,呼吸不乱,心性安然,面色冷静到像个假娃娃。

老爸纳闷地问:“干么?我说了半天,你不感动?”

“嘿。”巫玛亚忍不住笑出来。

巫老爸愣住了,女儿怪怪的喔。

巫玛亚笑着,撇过脸去。唉,老爸还真敢问呢,感动?才不!她是欲哭无泪。别小看十五岁的巫玛亚,这时,她已经比别人早几步参透人生,她知道乱感动是会死人的。

她的感动神经跟苦痛神经,已经被老爸混乱得太彻底,麻木迟钝了,渐渐变成这副死样子。毕竟三不五时从宝贝公主心肝,变成白痴笨蛋讨厌鬼,这中间变化,有时不过隔几个小时。要与这么情绪化的作家狂人共处,唯一的对应之道,就是要够冷静麻木,父亲的情绪化,令玛亚提早悟到佛家说的无常。

上一刻被老爸爱得要命,下一刻被骂到很想去死,慢慢地,她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提早了悟佛说的空性。对父亲的褒贬无动于衷,她内心保持中性,面皮不随便松动,喜怒哀乐极少显露,启动自我保护装置,免得发疯。毕竟天天跳tone的滋味,非一般人可以忍受。

如今,巫玛亚十八岁了,遗传到老母的明星脸,是个美人胚,就是表情木木,眼神冷冷,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在极端独特的父爱下,她发展出超级迟钝的神经。

现在经济不景气,武侠热退烧,巫家经济状况越来越窘迫。巫老爸写得比以往更勤奋,但退稿次数也成正比,最后巫玛亚必须半工半读,才能读到高三。别的同学是爸妈养着的,她反过来要养她老爸。

为了打工方便,刚满十八岁,她就常骑着老爸的破机车上下学,放学后还在饮料店打工。

今天是冬至,天气很冷,一讲话嘴巴就冒白烟。

放学后,巫玛亚穿着校服直接去工读,帮老板外送饮料到民生东路某间巷内民宅,甩着钥匙走出来,脚下一滑,她整个人往后倒。天花花,云花花,路树们也花花,她一阵眼花,忽然很怪异地想起常唱的童谣——

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

唉呀,她天生是摔跤的命吗?

屁股好痛,她就这么瘫躺在地上好一会儿,眨眨眼,才冷静地慢慢爬起来,寻找刚刚飞出去的钥匙。钥匙,就坠落在石板做的水沟盖上,正好卡在圆圆的小洞口。

巫玛亚忙蹲下拾,指尖才刚触及,钥匙往洞口陷落进去,消失在幽暗深处,埋没水沟底。

惨了。那么一大串钥匙,丢了连家都回不了。瞪着小小圆圆的黑洞,她脑子飞快转起来——

手伸不进去,要怎么捞起?里面黑暗,不知钥匙沉落在哪?连同家里保险箱的钥匙也系在上头,惨爆了,要被骂猪头了,怎么办呢?

金黄夕光,美丽地洒落着,在灰色小巷,铺展开来。灰尘在光中舞蹈,巷旁的社区小公园,花草摇摆,枯叶纷纷飘坠。一片斜飞过来,落在巫玛亚发梢上,她蹲着,双手捧着脸,瞪住水沟洞的样子,看起来很阿呆。

这阿呆的模样,全落入一旁男人的眸底。当然,落入他眸底的,也包括刚刚那个媲美特技表演往后滑倒之姿。以及她滑倒后,静躺几秒呆望白云的可笑之姿。还有她慢条斯理,转身爬起对着洞口发愣的模样。

“喂——”庞震宇喊她。

巫玛亚抬起脸,看见正前方,树下的秋千架前,有个男人也蹲着,恰恰就蹲在她的正对面。他叼着烟,白烟袅袅,烟雾后,正看着她的是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视线直接有力,让巫玛亚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这男人眉宇英挺,看起来年近三十,一手托着右脸,肘尖抵在右膝盖上,气定神闲,一脸世故,眼睛还微笑着。

“钥匙掉进水沟了?”庞震宇问。

她忙点头。“嗯。”这位大叔是不是想帮她?好极了。

此时大叔的手机响了,哼出老歌。

庞震宇从外套捞出手机,接听。“喂……不行,后天一定要看片,嗯,你催一下后期……”合上手机,看着她问:“你不捡吗?”

“欸?”你不是要帮我吗?

“钥匙啊?”

“喔,我是要捡啊。”

“嗯。”

风吹来,落叶纷纷。大叔伸个好大的懒腰,舒服地叹息。

巫玛亚眨眨眼,有点不爽。这位大叔随便开口跟她聊,又恣意中断话题,还以为要帮她呢,哼!她回过神,继续烦恼着该怎么捡起钥匙。

有几个解决办法——找锁匠,重新打钥匙。不行,要重打好几把,会破财,而且很麻烦,要请锁匠跑好几个地方。也许可以打电话给消防队,请他们帮忙,把水泥盖撬开,然后……

喝!巫玛亚惊讶退后,跌坐在地。

一支白衣架,从旁边横到她面前,在她眼前晃,伴随低沉嗓音响起——

“用这个。”

“欸?”巫玛亚转头,看见刚刚那个男人。

见鬼了,刚刚人不是还在对面伸懒腰,几时已经弄来衣架,还蹲在她身边了?

“用衣架?”她不懂。

“你看。”庞震宇将衣架摺来弯去,拆成直线,又将尖端弯成勾状,插入洞内。他没去瞧水沟,眼睛看着前方公园,脸色沉静,凭着手感揣测钥匙的方位。

一阵歌声响起,手机又响了。

巫玛亚看他从外套另一边口袋,捞出另一支手机。

“喂,唔,你说……”

巫玛亚看他眼睛仍欣赏公园的风景,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握衣架继续在水沟里搜寻钥匙。然后,刚刚那支手机也唱歌了。这男人是怎样,电话这么多?

然后,巫玛亚看傻了。

庞震宇对着电话彼端的人说:“等一下,先别挂。”然后将手机放地上,从另一侧口袋捞出手机,看了看来电的是谁,接起:“什么事,一分钟讲完……嗯,好,把电话拿给导演……张导,沙发不对?嗯,萧制片在宜兰山上,那边收讯不好,你跟我说也一样。好,不喜欢就对了。”

手机夹在肩膀,他从外套内侧口袋,捞出PDA,放在地上,指尖点了点,调出资料,继续讲电话:“小叶上礼拜五凌晨一点传了图档给你做确认,你也签收那封邮件,现在突然觉得沙发不对,要给我五小时,联络厂商调沙发,那一棚租借的时间到晚上十点,超时的费用你们要自己吸收。怎样,要等吗?不等?嗯,不换了?了。”

关上手机,他放回口袋,再拾起地上的手机,继续:“……我是觉得,最好是可以找外地的资金,不然这片子拍不起来……剧本我看过了,萧制片已经估价过,嗯,OK,再聊……几时吃饭?哪一家……中山北路……”

好神喔,巫玛亚心中赞叹。这男人好本事,几件事,可以同时进行,不慌不忙,从容优雅。

忽然,他视线往巫玛亚方向看,同时右手举高,巫玛亚瞪大眼睛,看着衣架前端,她的钥匙,在夕光中发亮。

她惊喜,不顾钥匙上沾满烂泥,张手,握住了。

钥匙紧握掌心里,湿漉漉的,看着男人眸光沉静,直入她眼瞳深处,那双黝黑的眼睛,彷佛跟她说了话。可是他嘴巴,仍继续在讲电话——

“我知道那间餐厅……可以,嗯,可……”

巫玛亚眸光闪动,心头,彷佛被点了火。

他们未曾相识,但为何,在目光交会的这刹,空气似乎起了变化,树在周围摇荡得特厉害,巫玛亚看着这男人,她十八岁,初尝到失魂的滋味,恍恍惚惚,却不明所以。

庞震宇讲完电话,衣架指向巫玛亚身后屋宅。“里面有厕所,如果你想洗手。”

巫玛亚握着沾满烂泥的钥匙,回身望。前方公寓一楼,入门处,石墙钉着木牌——光晖制作公司。

这什么鬼地方?太劲爆了!

十八岁的巫玛亚,呆在光晖制作公司的入口处。

里面大厅里堆满东西,破台灯,老沙发,灯罩,散置桌上的手表,各种款式的电话,简直是间二手市场,空气里闻得到古老气味,一种混着旧书跟老木材的气味。客厅是办公场所,六张桌子,堆满资料跟杂物。两女一男,正手忙脚乱地接听电话,抄写公事。电话声,交谈声,抄写声,好吵。铿,衣架飞过眼前,落入左边地上的纸箱。

“没看到厕所吗?走道最后面就是。”庞震宇进来,看她还一脸茫然中。

“喔。”巫玛亚跑去厕所,听见那些大忙人高声谈论着各种怪事——

“周导,铜做的古董电话送来了,要来看吗……奕贤姊在宜兰,那边收讯不良,好,我会跟奕贤姊说。”

“佩文,你说的那种小提琴,台湾没有人在做了,奕贤姊在北京有找到,等一下传相片给你。”

“奕贤姊初估要八百万……不然叫编剧把东京那场改在垦丁拍……”

这位奕贤姊是谁?巫玛亚听外头说话,怎么每个人都找她?制作公司又是干什么的?这么忙?讨论的事跟她平日里听见的话题完全不一样。

巫玛亚扭开水龙头,清洗钥匙,看水流哗哗冲掉污泥。这地方,喧哗吵闹,堆这么多怪东西,空气有种古朴的异香弥漫着。这儿,好有生命力,不像她家里,死气沉沉。这里有股魔力,让人一踏进来,就好像与世隔绝了。

洗完走出来,巫玛亚向他致谢,说再见。

庞震宇蹲在墙角,打量着一排旧靴,头也没抬,问身后的她:“你叫什么名字?”

“巫玛亚。”

“要不要赚外快?”

“欸?”

庞震宇回头,起身,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