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黑暗的山路里穿梭着,巫玛亚缄默不语,望着外头暗林。
庞震宇问小女生:“在生气吗?”
“气什么?”
“没要到一千块,是不是觉得我很没人性?”
“以后谁再叫我工作,我一定先把条件都谈清楚,这次被骗,我认了,谁叫我太单纯呢,现在生气也没用了啦。”
他哈哈大笑。“哦,这么豁达啊?不简单喔。”这女生很有点意思,有着超龄的智慧,看着那年少白皙的侧脸,被她眉眼间那股坚毅吸引了。“好家伙。”
年轻,但不情绪化,非常理智,就事论事,愿赌服输。这定力,怎可能出现在这么年少的女孩身上?他的员工,一个个全比她大几岁,还常毛毛躁躁,没她这种定力。庞震宇暗暗惊奇着,观察她,瞧她脸色漠然,眉眼间没有愤怒,她不是在硬撑,而是真的接受现实。
他相信,下次再面对同样状况,这家伙会聪明许多。这女孩,不会让自己陷在情绪里,有这种特质,学东西一定很快。
庞震宇脸色暗下,在她脸上,他不断看见某种熟悉的东西。本来打算带她跟奕贤他们会合,吃宵夜的,可是……他决定另找地方,就他们两人,吃一顿安静的宵夜。他发觉自己很爱跟这女孩独处,平日常要跟一堆人应酬,所以收工后就懒得说话,但是这女生不同,和她讲话很有趣,逗逗她也挺好玩的,好像可以让他暂时忘记一些他不愿意去想的事……
他带巫玛亚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钢琴酒吧,请她吃牛排。
巫玛亚看见他跟服务生点的餐点,再核对菜单上价目,瞠目结舌。
“一千五”他点一千五的牛排请她吃?
“你被吓得脸色惨白,吃牛肉补一补。”他微笑,掀开餐巾,铺在腿上。看见这小家伙不但没感谢他,还瘪嘴生气。
“真奇怪。”
“哦?”
“不肯给我一千块,宁愿请我吃一千五百块的牛肉,这算什么?整人吗?炫耀你有多有钱?真羞辱人,我真的生气了。”
庞震宇怔了怔,笑出来,越笑越大声,害她更生气了。
“笑吧笑吧,好得意是不是?有钱就可以欺负人,过分。”
啪!
他突然抓住她的左掌,重重地将一张千元大钞,塞入她掌心里,再用力收拢她小小的手掌,然后,含笑看她,对着那惊诧的眼瞳说:“喏,一千块加班费给了,现在,你可以好好享受牛排了吧?小马。”
“什么小马?”
“生气了脸拉得那么长,多像马啊。”
“喂。”巫玛亚拿着叉子,威胁地在他脸前晃。“少乱叫喔,是巫玛亚,什么小马。”
他猛一握住叉子,让她的手动不了。
盯着她,专注又直接的目光,害她心慌意乱。
他微笑,说:“你是个可爱女生。”
“什……什么?”她愣住了,脸红透,不知所以然,只是傻呼呼地茫然了。
他松开叉子,服务生送上滋滋冒烟的顶级牛排。
“吃牛排吧。”他替服务生问她:“喜欢黑胡椒酱还是蘑菇酱?”
“嗄?”她还在恍神。
“都要。”他替她作主,让服务生将两种酱料都留下来。
巫玛亚切牛排吃,尝了一口,眼瞳闪动。“噢~~”她趴在桌上,捂着肚子。
“怎么了?”他倾身打量她怪异的行为。
“妈呀,超好吃的,难怪卖一千五……”巫玛亚抬脸,仰望他。“我这一口,要两百块吧?”
他眼色暗下,微笑了。
“你以后更大些,就会觉得这一千五的牛排才不算什么。”
“才不会,贵成这样呢,我才舍不得来吃咧。”
“将来你赚很多钱,工作顺利,要吃多少就吃多少。”
“说得真容易,赚钱很难的。”看她老爸就知道了,景气那么坏,钱越来越难赚了。“将来要是我有钱了,我才不花在吃牛排上咧。”
“哦?那你想花在哪里?”
“买房子啊。”
“哦。”
“买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安安静静的,没人吵我,也没人可以赶我走,房子我买的,我是主人,多好啊……”
他听着,彷佛很能了解似地,对小女生点点头,然后说:“你可以的。”
“可是,买房子很难的,房子好贵。”
“我知道你买得成。”
“哦?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有一双比别人大胆的眼睛。”
“大胆?”巫玛亚摸了摸眼睛,听不懂。
“嗯,能跟我理论的人,还真不多。”他叉一块牛肉,送嘴里。
巫玛亚听着,感觉一切很不真实。
二楼的餐厅外,横亘着的是路树枝桠,还有点点的霓虹光影。女钢琴手弹着幽怨的曲子,在午夜,客人稀少的时刻,空间弥漫着一股寂寥,忽近忽远,马路的汽车飞驰声,偶尔冒出来的夜归行人,这一刻,台北不像台北。
她竟然和个大自己好几岁的男人,坐在钢琴酒吧,吃一千五的牛排。而在下午认识他之前,她不过是拎着钥匙要赶去饮料店打工的女生。
可是,跟这男人独处的时刻,她恍惚着,觉得自己很特别似地。
看他吃牛排的模样,打量他从容不迫的每个动作,还有令人难以捉摸情绪的慢慢的讲话方式……
她有点傻了,心跳一直好快哩。
她有第六感,好像跟这男人会有某种牵扯。
她还有一点点的矛盾情结,要他送她回家,心里却希望晚些再回家,所以牛排吃得很慢很慢,故意一口都嚼比平时还多次,一千五的牛排滋味渐渐忘记了,只记得庞先生的模样,还有他身上衣服淡淡的,一股独特的类似木头的微香……
他比她早吃完牛排,那时都凌晨快四点了。
她还慢吞吞吃,他也没催促她。最后他不说话了,而是托着脸,懒洋洋地斜倚着,看她把牛排慢慢吃光……
只有琴声流泄着的午夜餐厅,他专注的目光犹如黑夜般沉静。他的眼色看起来比他的年龄还要古老许多,他彷佛携带了许多奥秘的,谜样的未知,横亘在年少的巫玛亚面前,使早熟的她感觉自己慌乱得好像又回到了幼儿期。
他静静打量她,看她那原是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在他的注视下,变得红通通了……
巫玛亚住在万华一栋老公寓的三楼,清晨四点,庞震宇送她返家。
她下车,转身背对他,走进公寓,皮肤起疙瘩,背脊麻又热,是她胡思乱想吧?她不好意思回望他,总觉得他的目光还盯在自己身上。
庞震宇目送她上楼,为了安全起见,他等她开门进屋才走。
清晨的小巷,很安静。
他在车内,能听见她转动钥匙的声音。响了几声,门没开。然后是刺耳的门铃一阵阵响,铁门毫无动静。一会儿,一阵脚步声跑下楼,公寓门推开,巫玛亚又出现了,跑到车窗旁,跟他抗议。
“我爸八成又喝醉了,他不知道我还没回去,把门反锁了。”
“哦?你有什么打算?”
“有良心的话,付我旅馆费,我可以去隔壁宾馆住一晚。”
老旧公寓,喝醉的糊涂老爸,反锁的铁门,早熟的女孩,要钱的理直气壮。嗯,庞震宇对她的经济状况已有概略的了解。
“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什么提议?”
“从经济面来说,现在已经四点,花钱住宾馆很不划算,而且你说的那间宾馆……”他瞧了瞧隔壁黑漆漆的豪情宾馆。“看起来满恐怖的,来我那里睡吧。”
“有道理。”巫玛亚立刻点头,同时心里一阵狂喜,是怎样?她不知道,好像这男人把她载去卖了她都还跟着走,就是一股莫名的信任感,还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让她好想多待在他身边一会儿。
“啊,我看起来那么正派啊,你答应得这样爽快。”他笑了。
“你等我一下。”巫玛亚掏出先前他的公司名片,在上头写了给老爸的留言,丢进信箱里,跑回来跟他说:“如果我被怎么样了,我老爸会知道要找你算帐。”
他大笑。“好家伙。”
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巫玛亚发觉到,自己挺喜欢他喊的“好家伙”。那口气有种亲昵感,彷佛他跟她很亲近,这给她一种奇异的兴奋感,彷佛有电流,悄悄在心里头窜流。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喔……我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回庞震宇住处时,一路上,巫玛亚满脑子胡思乱想,忐忑不安。
到了他家,才发觉先前紧张大半天有多可笑。原来,庞震宇的家就在公司。他住在公司二楼,于是他们回到早先来过的光晖制作公司。
凌晨四点,公司里灯火通明,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热闹得很。有群人,神色疲惫,窝在沙发,又抽烟又酗咖啡,高声讨论被耽误的拍片计划。另一伙人,喳喳呼呼地扛着器材陆续进来,言语间抱怨着这趟南部拍片出的种种状况……
巫玛亚像小朋友那样,呆站着,好奇地东瞧西看,听着陌生事情。哇,她大眼睛惊奇地瞄着,暗叹着全台北的夜猫子都集合在这了吗?都这么晚了,这些阿姨叔叔伯伯们,怎么还这样有活力?她认出一些熟面孔,是几小时前跟她在片场忙的工作人员。这会儿又出现,不用睡觉的喔?
“你就睡那里,反正都快天亮了。”庞震宇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拉回她的思绪,指向墙边唯一还空着的墨色长沙发,接着又指墙前一整排巨大的木头柜。“棉被在柜子里,那边,你自己拿吧。里面有很多棉被跟枕头,随便你用。”
庞震宇说完就去忙了,留巫玛亚自生自灭。
巫玛亚抱出一床棉被,拎着枕头,呆坐在沙发上。
好吵,这要怎么睡哪?
各色人马,奇装异服,讲话超夸张,动作都很滑稽,这些混迹影视圈的工作人员,一个比一个还吵,讲话超搞笑,巫玛亚看得目不暇给,舍不得睡,好热闹啊,而且好好笑,他们似乎天生都有表演欲,抱怨事情时,用字遣辞都很犀利、很搞笑。
巫玛亚抱着枕头,盘坐着,毫无睡意了。
她看见庞震宇端出咖啡,手拿资料,这边晃晃,那边走走,听听开会中的工作人员意见,做点决定,然后又晃到另一处,在电脑前看一下片子,交代事情……
巫玛亚一双明眸,机灵地打量着,静静研究身处的环境,很快就发现庞震宇是这伙人里,最沉静内敛的一位。他像抹黑影,穿梭在这群华丽人物之间,人们跟他说话时,表情紧张,眼睛不敢直视,他也不讨员工喜欢,只要走近,原本热烈讨论或正笑闹的气氛,立刻冻结。然后每当庞震宇问到关键的决定事情,员工又无法给他满意答覆时,巫玛亚发觉大家都提到一个人。
“厂商那边是坚持要用范如萱,可是她现在的价码太高了,经纪人又超机车的,这样的价码谈不下来……”A组人马,两女三男,向庞震宇报告下周开拍的广告进度。
庞震宇听着,脸色很难看。
那伙人见他脸色一沈,讲话更是结结巴巴了。
巫玛亚暗暗觉得好笑,那些人看起来年纪都比庞震宇大好几岁,怎么表现得那么怕他咧?有位穿牛仔裤的大叔甚至边讲边发抖。
“她经纪人……那个要求用他们家固定合作的化妆师,那个化妆师又要另外给钱……所以……”大叔越讲头越低。
“所以?”庞震宇看着他们。“讨论的结果?”
“呃……还在等奕贤姊的决定,她说她会想办法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