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恢复功能真是神奇,我眼看自己残破得像废弃产品的身子慢慢好起来,能够坐起身子,能够下床走动,最后能够完整无缺地自己走出医院。家里老小经历这样一场不可思议的变故,都对我极尽小心,言语中完全回避之前所有的纷纷扰扰。我的生活一点一滴恢复正常,楚承自那晚以后再无音讯。就连肖,也只在出院那天早晨来了一次我的病房,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回到上海,开始照常生活,照常上班,偶尔在车里流泪,偶尔在人群中坚持不住自己微笑的表情。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小小的后遗症也慢慢习惯,眼泪流下来的时候,连擦都不用,把注意力集中到车窗外的完全不相干的任何人任何事物,只要几分钟,一切都会恢复到常态,从外到里,从表情到心。
明慧知道消息,赶到我家特地把我拖出去散心。坐在熟悉的沙发中,我忙不迭地捧起暖烫的杯子,已是深秋,窗外下着小雨,感觉阴冷。
“留白,你不要告诉我就这样两个男人全都放弃了,那个什么袁肖的,感觉很不错啊,那天在天萃庭我看得清楚,拜托你不要拿乔拿成这样,这么好条件的男人都不要,你到底要什么?”明慧完全不等我进入聊天状态,一股脑把话都倒出来。
你到底要什么?这句话如此熟悉,就在出院的那一天,肖也是如此问我,虽然语气与明慧完全不同,但是一字不差。
我恍惚回到当初,肖立在窗前,细长的眼睛掩在浅浅的笑纹里。
这个男人一直是笑着的,微微笑着,做任何事都是不急不徐,一步一步,仿佛春风化雨,水到渠成。但是到了最后的最后,撕破伪装,我终于看到他真实的内在,强势逼人,无所不用极,铁腕之下,一切对他来说全都如同探囊取物,他说话的语气温柔和缓,可是听在我耳里,根本是咄咄逼人。
“留白,你到底要什么?”
“肖,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有精力来回应你这样的提问吗?”
他救了我,这个男人救了我。我不断提醒着自己,努力控制自己想拔腿逃走的心思,尽量放缓声音低声回答他。
“留白……”他顿住声音,和风细雨的表情微变,突然向前迈步靠近我。
压迫感如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向我袭来,我微微向后倾身,他刹住脚步,叹息声从上方传来,而我居然连抬头分辨他表情的勇气都没有。
“我真的不懂,真的不懂!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看不懂的女人,如果你喜欢奢侈的生活,楚承可以给你的,我可以给得更多,可是我看你每天都过得闲散悠闲,自得其乐,根本不需要太多的金钱。如果你喜欢有人照顾,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我更好更周全地照顾你和茉莉?你到底要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鼓起勇气反问他。
他静默不语,就在我以为这个问题是不可能得到回答的时候,肖突然开口:“我想要看到你对我笑。”
我愣住,这算是什么回答?我张口结舌地抬头:“我没有对你笑过吗?”
“不一样,我要的是你看着楚承的时候,那样的笑。我说完了,你呢?”他低声解释,眼里光芒如炽。
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的名字。眼泪突然又控制不住地往外漫出来,我低下头仓皇掩饰。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很简单,只是能够和我爱的人在一起,只是在一起而已,雄心壮志,心怀天下,逐鹿商场,家族纷争,这些于我何干?我只要能够静静呆在自己爱着的人身边,每天能够看到他,守着他,与他相视微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这些都已变成奢望,你又何必还在我面前,把尚未结疤的伤口血淋淋地揭开,让我痛彻心肺?
肖后来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离去的,都好像一片模糊,明慧的手伸到我面前摇晃:“留白,不要发呆,到底听到没有?”
“听到,我都听到了。”我回过神来,将她的手轻轻打掉。
“慧啊,我给你讲个故事,以前齐国的皇帝啊,要把著名的美人文姜嫁给郑国太子忽,大家都羡慕太子忽好运气,可是太子忽竟然不要。别人都把他当傻瓜看,你知道他说什么吗?太子曰,人各有偶,齐大,非吾偶也。”我故意摇头晃脑,明慧笑起来,“疯子,到了这个时候跟我掉文。”
我也笑,“我还有满肚子的故事呢,要不要听?”
还是可以笑的,还是可以让身边每个关心我的人都放心的。很努力地生活,很努力地让自己开心,时光如同流水,就这样缓缓流淌过去。一年后的一天,爸爸参加身体例行检查,突然发现脾脏肿瘤,我平静如水的生活再一次跌入惶然忧心之中。
爸爸每天在医院需要人照顾,茉莉需要有人陪伴,妈妈的身体不知是否经受得住,我还是需要上班,生活再一次对我露出狰狞的面目,让我手足无措,无法兼顾。
接到医院开出来的手术通知,我茫然走向停车场,初秋的上海阳光明媚,可是我的心里却一片寒凉。突然听到身边响起年轻男孩的嘘声,我正要狠狠瞪过去,却听到他对身边人小声惊呼:“快看那车!”
我脸红,原来人家是赞车,我真是自作多情。不由注目一看,一辆黑色的大车就停在我的右前方,流线型的庞然大物,车身晶亮,漂亮得让人倒吸气,我也真的倒吸气,不是因为它漂亮,而是因为这辆车我记得!它已经熟悉到如同刻在我的脑海中,是肖!
“留白。”我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车门已经打开了。肖走下车来微笑着唤我。我缄默地看着他,那些已经被我深深埋葬的前尘往事随着他的出现突然升腾翻滚,我心底呻吟,不知如何回应他的招呼。
“你不是又不认识我了吧?”他走过来向我伸手,而我避开他的动作,终于能够开口说话。
“肖,你怎么回来了?”
肖不顾我的回避,坚持将手落到我的肩膀上,坚定有力的五指收紧。
“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追求你,我会很有耐心。”
“肖!我现在心情很糟糕,一团乱,你就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
“我知道,是为了你爸爸开刀的事情吧。”他略略收起笑容:“所以我才赶回来照顾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诧异地抬头,但是立刻暗骂自己愚蠢,他都把车开到医院停车场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肖一向是无所不能的,我这样小小的普通人物,在他的手里简直无所遁形。
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接受还是不接受,肖的强势开始表露得一览无遗。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全面插手我家的一团混乱,钱是个好东西,可以买到最好的治疗,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照顾,还有我父母的感激。仿佛一夜之间,肖在妈妈的眼里成了新好男人的象征,每天开口闭口都是赞他对我如何用心,如何周到。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男人,抛开一切固有的成见细想,他确实是从未对我用过什么手段,他简单直接地告诉我他对我的感觉,一次一次地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他甚至在香港的街头救了差一点被撞死的我,现在又从万里之外飞回来雪中送炭,说不感动,那绝对是虚伪。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从周那里得知,肖最终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赶尽杀绝”,楚承收回了他曾经用作赌注的拿笔资金,并且在回到加拿大之后重新开始,发展得不错。
关于这件事,我从未与肖谈过一句,但我知道自己是感谢他的,虽然我早已没有了为了楚承再感谢任何人的资格。
可是我心底深处始终对他有一份畏惧,看到他就像青蛙看到蛇。家里每一个人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包括茉莉,只有我,自始自终不能完全接纳他,亲近他。
对于这一点,聪明如肖一定是心中雪亮的,但是他却一直不动声色,仿佛毫不在意我的态度,反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这天下班后,我照例到医院,爸爸手术很成功,后期治疗也进行得顺利,现在正躺在床上睡得很香,床边架上吊着透亮的点滴瓶。
我跟护士小姐打招呼:“今天要吊到几点?”
护士小姐很客气:“今天也要吊到很晚,不过我们会看着,你不用操心。”
“我还是待到吊完再走吧,反正明天是周六。”我拉开椅子坐下,拿出随身带着的书。为人子女,能够尽孝的时候难道还要全部依靠外人?就算24小时有人看护也不能代替家人的陪伴吧。
病房里一片安静,吊瓶换了两次,而我手里的书不知不觉翻过大半,突然手机震动,我拿起接听,是妈妈。
“留白,你怎么还不回家?肖带着茉莉玩了好久了。”
“妈妈!”我无力:“你怎么随便让他带茉莉玩,我在医院呢,等爸爸最后一瓶点滴打完我就回家。你让肖先回去,叫茉莉好好呆在家里别乱跑。”
“我知道你在医院,茉莉吵着要找你,肖带她去接你了,走了好一会了,你有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啊?”
不是吧!我握着电话目瞪口呆。妈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人家说带走小孩就带走,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我匆忙结束通话,走到窗边往下张望。果然,那辆显眼到极点的黑色怪物,正静静停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天色已晚,大部分看望病人的车早已开走,停车场空空荡荡的,我顾不得拨电话匆匆跑下去,车边站着那个熟悉的年轻人,看到我微微欠身向我致意:“留白小姐,袁先生和茉莉小姐在车里。”
“怎么是你开车?”印象中肖这车从来不假手他人,我刹住脚步奇怪地问。
他微微笑,不愧是袁家的人,微笑的表情都训练有素:“袁先生怕茉莉小姐一个人坐在后座不安全,特地让我过来开车的。”
我点点头,伸手去拉后座的门,眼前的情景让我哭笑不得。昂贵的真皮座椅上,到处散落着麦当劳的纸盒和玩具,茉莉埋头在肖的胸前楸着他的前襟呼呼大睡,而一直形象完美的肖,双手小心翼翼环着茉莉的身子,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前额,居然是手足无措的。看到我的表情,他有些尴尬:“不要笑!她就这样睡着了,我连动都不敢动,现在怎么办啊?”
运筹帷幄的肖,居然也有今天!我抿着唇,想控制自己的笑容,可是终究控制不住,笑容放大,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连眉眼都弯了起来。
我伸手把茉莉的身子接过来,拍拍她的脸蛋:“宝宝,不要睡了。”
茉莉在我怀中含糊咕嘟,我身子一紧,突然被肖拉进车里,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留白,就是这样的笑,就是这样。”
他在说什么?我慌乱地转头,脸颊擦过他的嘴唇,灼热滚烫,顿时烧红了我的脸。
这个样子,是水到渠成还是我终于妥协?
接下来的日子里,肖理所当然地融入我的生活中,爸爸身体康复,他却仍然留在国内,一有时间就带着我和茉莉到处消磨时光。有时候看到他和茉莉亲密无间的样子,我也忍不住心里微微欢喜。
这个男人为了我费尽心思,付出良多,这样的付出,如果用在他的事业上,不知又能收购多少公司。如果说做到这样我都不觉得感动,那么我也太冷漠了。
秋去春来,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开始理所当然地认可了他的存在,就连我自己都开始默认这一点。肖慢慢示意我能否与他共同生活,有时抱着茉莉故做委屈:“留白,你不觉得茉莉一个小孩,没有兄弟姐妹一起很孤独吗?”或者“宝贝,你究竟要耽误我的青春到什么时候?我的青春虽然不短,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每每让我哭笑不得。
可我心里那个深深掩埋的伤疤,终究时不时疼痛难忍,让我无法回答他。
我一次一次地顾左右而言他,渐渐肖难掩失望的表情成为我最大的负担。夏日来临,肖在中国已经呆了快要一年,这天我们到世纪公园,肖特地准备一只风筝与茉莉嬉笑着追逐放飞。
我坐在草坪上眯着眼睛遥望他们。阳光耀眼,肖和茉莉的身影仿佛遥远,却好像触手可及。他回头望我,突然放开绳轴交给茉莉,然后向我大步走过来。
“留白,开心吗?”
“开心。”我向他点头,然后指指身边的野餐篮:“要不要喝水?”
他微微地笑,摇头,目光深而柔和:“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如何?”
我仰着头,心中有如闷雷滚过,茉莉的嬉笑声好像从天外传来,他见我不答,弯下腰握住我的手,稍稍用力将我拉起身来。
肖的手永远是温暖坚定的,仿佛充满了力量,他是那种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男人,周的话突然在我耳边回响,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真的就不需要担心将来了吧?
心头突然一暖,我闭上眼睛,将内心最深处隐约升腾的疼痛强压下去。
也许这一切,就是所谓的命运吧?我软弱地想着,这一刻,我终于放弃挣扎,弯起嘴角对他微笑:“这是什么意思?没有鲜花,也没有戒指,就连单膝跪地都省了,袁家求婚的规矩是这样的吗?”
肖的指掌突然用力,我睁开眼,看到他眼中光芒大盛,满是笑意,这样的心满意足,欢喜得毫无掩饰,连带我都被感染得笑出声来。
“鲜花戒指,那有什么难的,留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回来。”他松开手转身,刚迈开步子,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身搂住我的肩膀亲吻下来。
我眼前一暗,肖的嘴唇薄而柔软,落在我的额头上,亲亲一触,满是温柔疼惜的意味,还不等我回应,他便快步跑开了,背影轻快,竟然像个雀跃的少年。
我眯着眼睛微笑,阳光正好,身边草坪上的音响放着舒缓的音乐,突然有甜美的人声:“今天是建军节,下面这首歌献给我们国家最可爱的人,请大家欣赏。”随即,乐声一转,一首熟悉的歌曲飘出。
我的笑容突然凝固,回忆如潮水般涌向我,黑夜里的后海,波光粼粼,隐隐荷香缭绕,楚承的手将我轻轻拉起:“来,留白,我们去跳舞。”
那些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双双对对,跳得陶醉,虽然是革命歌曲,但是曲调悠扬,楚承直直走来,双手一用力,目瞪口呆的我就被他拥到怀里,我的脚步凌乱,差点跌倒,他低声笑,温暖的唇落在我的额头。
“留白,我爱你。”
留白,我爱你。没有了,这样的爱,也没有了!心脏紧缩,我掩住自己的脸,用尽平生之力压抑自己即将涌出来的泪水。突然感觉到阳光被遮挡,有阴影将我笼罩,我放下双手抬起头来。
泪眼模糊,面前有人微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熟悉的动作,熟悉的感觉,因为在梦里出现过太多次,所以分不清是真是幻。
我愣愣地不知如何回应,阳光一闪,眼前清楚分明,哪里是楚承,只有肖而已。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声音一如既往,笑着调侃:“留白,我还没有跪下,你就喜极而泣了啊?”
回忆的潮水瞬而退去,我握住他的手,与他相视微笑。人生就像单程飞驰的列车,再美的景色都会渐渐远去,但愿肖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在以后的岁月里,安宁静美,抬头仰望,永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