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同胞,请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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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怎样做个城市人? 

潘国灵*

年轻作者许骥出新书,邀我写序,还提议了一个题目给我:“怎样做个城市人?”;我没多想便答允了。没多想是指题目,以为胸有成竹,怎说都是彻彻底底的城市人,可一旦开笔,却发觉茫无头绪。茫无头绪是因为,尽管我每天在城市呼吸,却鲜有把“怎样做个城市人”当作一个问题来思考的。或许,已经置身其中,就不会再想“怎样成为”。你已经被“抛掷”进了城市,从开眼之日,城市就是你的摇篮,你的底色,你的背景音乐,你的日常生活世界。如水之于鱼,鱼还会“想”它应该怎样游泳吗?

但想想又不尽然。不单是说许多人仍生活于农村,或经历着从农村向城市转型的过程(这不是我所熟悉的),而是,即便是一些已然生活于城市环境中的人,也未必就具备所谓城市人的精神特质。没错,环境影响心性,但两者常常是脱轨的,尤其于中国内地,硬件建设大跃进往往不成问题,城市的“基建”全有了,但所谓“城市人的特质”,常常好像还不搭配。由是观之,“怎样做个城市人”这一问题,就不仅只对于“介乎”、准备跨越门槛的人有意义;对于已然生活于城市的人,也许亦是值得思考的。何况城市恒常于变化之中。

“怎样做个城市人”至此稍稍转向,成了“什么是城市人特质”这问题。但进一步诠释前,我感到还有必要多加一个说明。当我们说类似“怎样做个读书人”时,我们说的大概是“读书人”或阅读的美好特质,但“城市人的特质”不然,有些当可看作“正面”(如文明人的素质、现代化的便捷等),其中也包括一些你不可简单定夺为好坏,超出好坏,或好坏并存,只能当作内涵气质来描述的东西。换言之,这不是,或起码不全然是一个“提升”、“变好”(或反之的“堕落”、“变差”)的问题。如果真有所谓由“非城市人”变成“城市人”这回事[如佐拉1883年的Au Bonheur des Dames(中译《妇女乐园》),写一个从乡间来到巴黎、年方二十的女子,经历现代百货公司洗礼而成为“城市人”],与其说是“进步”,不如说是“转化”。城市人是一种现代变种。

如是者我进入城市人特质的思考。都说我们总是以差异来定义事物,那城市之于农村、乡镇,又有什么最基本的分别?社会学家朱克英(Sharon Zukin)对城市有一个颇一语中的定义:“城市就是一个陌生人(stranger)可能在此相遇的居民聚居地。”如果农村、乡镇的人际关系是建基于宗亲、邻里、互相认识紧密相连的网络(如今在一些欧洲小镇电影中仍可看到的),城市生活中占主导地位的,却是“陌生人”。于大城市生活,陌生人的角色甚至比亲朋戚友重要。但如果纯粹互为陌生,关系并不微妙,耐人寻味的是,我们也把陌生人拉进自己想象的帷幕,同时又成为别人生活舞台的匿名演员,在地铁中,在街道上,在旅馆里,于虚拟的书面和微博;所有的戏码都是临时戏码,所有陌生人的相遇都是一次“错遇”,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场景置换,戏台随即瓦解。甚至我们曾经以为比较“恒久”的友侪、情侣关系里,也标示了晚期资本主义浪漫诗人波德莱尔的“现代性”警语: transitory(过渡的),fugitive(逃逸的),contingent(偶然的)。城市人的“匿名性”造成现代人的疏离感,但吊诡的是,我们又同时受其荫庇;我们渴求表演,同时极爱隐匿。“没有纽带的人”(Man Without Bonds),当代杰出的哲学家鲍曼(Zygmunt Bauman)如是说,这是一种难得的轻省,同时又给予现代人无比的怅惘。城市人如果有一个”套餐”,其中的特质是“悖论”式的——你不能只爱亲密不要疏离(或反之),只要安定不要流动(或反之),只要陌生不要交往(或反之)。不,不可以,你要照单全收。从今天起,面对现实,抛开上几代人教你的“安身立命”、“脚踏实地”、“民族扎根”之类(你可能老早已不相信),改以矛盾综合语(oxymoron)来感思生活,如“皈依是在路上”、“流动的居所”、“亲密的距离”、“陌生人的剧场”等,吊诡更接收现代城市的生存情状。如果不因此落入迟疑不定,或者偶尔可于持续的摆荡中提取生之力量。

由是我们又可回头说说城市的“物质性”。城市作为城市,当然有一些不可或缺的物质基础,诸如鹅卵石、街灯、喷泉(今时今日当是音乐喷泉了)、广场(今时今日当是“时代广场”了)、步行街、摩天大楼、LED灯、钢铁、玻璃橱窗、地铁、高铁、国际机场(有些几个城市共享一个);古城有城门,教堂城(cathedral city)有教堂,大学城有大学,等等。中国内地一、二线城市,这方面真是几年一个大跃进。但城市发展到今天,我们又知道,所谓“物质”又是非常“符号性”的。后现代城市,最大的物质生产就是“符号”本身——诸如无数的品牌(brand)、形象(image)、品味(taste)、生活格调(lifestyle)、城市名目等,以此来维系着一个景观化、节庆化的消费主义社会。城市人于此真的成为“最高档”的变种生物——因为最高档的“物质”就是符号本身;只有人类,才可将符号把玩得如此天衣无缝,以此来推动城市人那缺乏(lack)与欲望(desire)互相依存、亢奋与疲惫共生如老鼠滑轮般的循环机制。

于此,情况也变得混杂、暧昧、吊诡起来。我们不能返回、再认同简单把城市看作毒瘤的“反城市主义”(anti-urbanism),以至法兰克福学派把商品看作“虚假需要”(false need)的判词;但你要我无限拥抱“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种盲乐观口号又是没有可能的(唯有把它置换为”让城市生活更美好”方可接受——仅当作一种期许。城市人本性跟周遭物事保持距离,包括一句简单的官方语)。情况错综复杂多了,因为我们有距离地批判的消费主义、符号经济,同时也是替城市人生产源源不绝的愉悦、快感、意义之场域。对此我们并非全然无知,尽管未必可说出所以然来。问题是我们已走入了一个“No-Exit”的世界——你即使尽量过“简仆”生活,也不可能脱离消费社会的城市“母体”(matrix)——因为所有的城市互动、自我表现以至身份认同,都不可能拐过符号之网而另起灶炉。身在城市,没有场外,所有批判都成了同谋式批判(complicitous critique)。我并没说因此尽皆虚无。刚刚骂了连锁店一通,经过星巴克时又买了一杯拿铁,我分裂但我不虚伪,你不能怪我。

如是者说着说着也可串上许骥这书的核心。许骥这书之特别,是不止访问了十位香港文化人,还替他们各自配对了一个议题,计有“蚁族”、“粉丝”、“蜗居”、“考研”、“富二代”、“剩男剩女”、“拆迁”、“创业”、“微博”等。年轻的许骥热血方刚,他关心社会问题,企图以香港的城市化经验,向香港有识之士取经,来给内地城市正在发生的奇难杂症把脉断症,这份期许与心意,从《同胞,请淡定》这书名可以得知。他当然也明白即便是香港曾经历过的问题,时空不同,历史轨迹有别,问题也就完全不同了。一如理想主义的失落,香港兴许也没啥理想,但跟内地的变化又自不同。又如“反城市心态”,香港早年亦曾出现,但跟内地几十年间由大规模“反城市”,一下子变成全面拥抱城市的一百八十度转向,不可同日而语。也有人说中国短短几十年经历了外国的几百年,没完全现代化便径直走入后现代了。如此看来,经验的借鉴不仅是前行后发的次第问题,还是时空压缩、转换而生出无限扭曲变形之事。中国城市是世界突异的变种,想来置身其中的城市人也无可幸免。而且,单看以上议题名字,一如在香港大行其道的“80后”,不少都是肇出内地,自北而来的。说以香港经验来让内地同胞少安毋躁,其实这书所言,也值得香港人“淡定”一番。

观照城市的眼光有很多,许骥显然是带着强烈问题意识来关切内地城市发展的。有趣在访谈之中,被访者不时会把先设的“社会问题”(social problem)转化、有距离地审视,譬如“蚁族”不是问题而可能是一种现象,“富二代”不是问题而可能是一种标签,粉丝本质其实是媒体操弄问题,等等。如是者,在容许不同观点交锋、转换或回返话题、边说边探讨,提出观点但不一定作结论的开放对话中,我们看到议题的多面性或多层次。同一个被热话的议题,可能是社会问题,可能是新现象,可能是伪概念,可能是固有事物的新命名,可能是媒体生产的消费符号。我不是说所有东西混同为一而再无社会问题需要正视,而是,情况往往比想象中更纠缠不清,即便是一些明显的社会问题,知识分子认为理应解决,落入市场机制却可能是不可多得的“资本”。究其实,我们的城市,根本就是需要以压力、焦虑、问题来运作的,越是“城市”越精于此道。去到一个极端,甚至可以说,问题是有待制造多于有待解决的。城市表面常常摆出化解问题之姿,但与此同时催生了各种城市需要(诸多心灵治疗师、life coach、社会专家等)。另方面,一个被热议的题目是不是问题,往往也去到没有”本然”可溯的地步: 第二轮的媒体再现僭越界线成为真实本身——如布什亚说到的先有药才有病(现代精神科药物不少如此);同理,如果媒体说“剩男剩女”有病,在大众接收中卷起这病感风暴效应,那它就是病了。不同市场力量自会参与其中,一边提出解决之道一边延续生病的周期,直至它降温而由其他状若现象/问题/标签的东西取代。生生不息,连病痛也是生机,这也是城市人的精神特质之一。

是为序。祝许骥此书成功。

2011年8月8日于清水湾

* 潘国灵,香港小说作家、文化评论人,为多份刊物撰写专栏,并为香港中文大学、浸会大学兼任本科及硕士课程讲师。着有小说集《亲密距离》、《失落园》、《病忘书》、《伤城记》,城市论集《第三个纽约》、《城市学2》、《城市学》,文集《爱琉璃》、《你看我看你》,及主编《银河映像,难以想象》、《王家卫的映画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