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栗与本案无关,但与任何女人有关
3021700000013

第13章 青花

房间里摆放着两件青花瓷器。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德国的真皮沙发、山水迷你音响、进口的台灯、康柏笔记本以及摆放在洗手间里的整套的兰蔻化妆用品。这是单身公寓,第十八层。一切,很现代,所以那两件青花瓷放在床头柜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件是元青花扁壶,壶身上盘踞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一件是清康熙的青花盘,盘上是一个坐着的微笑着的女人,蛾眉淡扫,显现着一种贵气。两件青花瓷住在十八层的高楼上,显得有些寂寞。透过窗的一角,它们偶尔能看到飘过的云,它们最多只能看到飘过的云。

主人是一个叫花无衣的女人,一家外资公司的技术总监。每天晚上她都回来得很晚,她脱掉那件黑色的风衣时,会随风飘起淡雅的香水味和淡淡的烟味。然后她打开台灯,灯光有些昏暗,只能把房间照得半明半暗,花无衣就在半明半暗里走来走去。她走到厨房,倒一杯开水。她端着杯子喝开水,把身子靠在窗边,两条腿交错着站立。她换上了一双棉拖鞋,鞋上绣着两只小猫,小猫在夜里显得很安静,像是睡着了。我知道花无衣的每一个章节。花无衣在洗手间冲热水澡的时候,门总是半开半掩的,热气像一团云一样,从那半扇玻璃门涌出来。花无衣穿着棉布睡袍出来,她用干燥柔软的毛巾擦着头发。她的头发染成了栗色,一种安静而又不本分的颜色,像水底下涌动的暗流。花无衣抽烟,她抽的是驼驼牌,一般女人都不抽这个牌子的烟。香烟壳是黄色的,有骆驼在画面上呈现。花无衣就幻想,自己骑着骆驼穿过了撒哈拉,穿过了尼罗河。花无衣像一朵瘦弱的花,升腾的烟雾就在花的旁边。暗夜里,有着昏暗灯光的暗夜里,烟升腾的样子,有些像一匹扭来扭去的绸缎。

我本来不知道她叫花无衣。但是有一天一个男人叫她“花无衣”了,我才明白原来这个常在深夜出没的女人,有一个与花有关的名字。花无衣二十六岁?二十八岁?女人的年龄是你不太能准确猜到的。但是不管她是几岁,总之不会超过三十岁。花无衣常去蹦迪、喝酒和泡吧。她从十八层高的房间里出去,然后走出这个花园小区的大门,走出大门口保安的目光,隐没在车流中,隐没在城市的灯光中。花无衣像一滴高贵的水,在每一个夜晚来临时隐入一条河里。有时候花无衣会醉眼惺忪地回来,洗澡,泡一杯玫瑰花茶,打开碟机看文艺电影,有时候也看韩国的三级电影。花无衣是寂寞的,看三级电影的时候,她会躲在被窝里,发出轻微的声音。夜是一件黑色的衣裳,我看到了这件巨大的衣裳,把整幢楼都包裹起来。我想我是爱上了花无衣,我的目光充满着爱怜的成分。

花无衣有时候会带高高大大的帅小伙进来。他们在床上亲热。这样的时候,往往是花无衣酒喝多了的时候。小伙子亲她的裸体,她的裸体像是白瓷。小伙子有多大了,二十?二十二?小伙子俯下身从花无衣的脚趾头开始亲,然后是小腿,然后是膝盖,然后是大腿,然后是小腹,然后是胸部和脖子,再然后是她的额头。小伙子会把头埋在花无衣的股腹间,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花无衣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花无衣在这个时候还抽烟,她让小伙子替她点上烟。她有一只ZIPPO的女士火机,很精巧的白板打火机。小伙子伏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就不停地吐着烟。花无衣还会拍打小伙子瘦小的屁股,像赶着一匹马,像对马说,你跑快点就给你加草料。花无衣还会用双腿夹紧小伙子的腰,花无衣就像在草原上奔马。我不太记得清小伙子的脸,是因为在烟雾里小伙子的脸显得有些虚幻。小伙子一律都很高大,身材匀称且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一般都会在清晨离开,走的时候,他们会在窗口微弱的晨光下点钱。钱是从花无衣手里递过来的,花无衣的手从被筒里伸出来,递过一只黑色的钱包,说,拿走你应得的部分。小伙子穿上名牌衣裤和皮鞋,高高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就开门走出去了。一年之中,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四五次,直到有一天男人出现了,才没有小伙子们的出现。花无衣长得并不是很好看,但她性感和妖媚,这不是装出来的,是自然流露的。有一次她被她的上司堵在电梯里,上司先是向她微笑,然后伸出长长的手,把她揽入了怀中。上司是个老外,老外坚硬的美国牌胡子扎痛了花无衣。花无衣的脸涨红了,她愤怒地推开了老外,愤怒地用手中捧着的资料狠狠击打着老外的头部。老外摸摸头笑了,花无衣也笑了,花无衣说,我对你没兴趣,所以以后请别惹我。但是花无衣对男人有兴趣。

男人大概已经四十岁了,或许还不止。男人是个大胡子,他的大胡子刮得青青的,给人干净的感觉。他不太说话,花无衣就喜欢着他的不太说话。花无衣和他是在一个酒会上认识的,花无衣喝醉了,是男人把她送回家的。花无衣喜欢男人的眼神,男人的眼神很忧郁,像一个叫尼古拉斯·凯奇的影星。

男人常来,轻轻地敲门。花无衣就像一只燕雀,飞到门边打开门。男人和风以及烟草的气息一起进门。男人也抽烟,男人抽的是国产烟,一种叫白沙的香烟。这种香烟会让人想到一双像翅膀一样柔软却有力的手,那是电视广告里的一双手,这双手舞动的时候,有一个沉沉的男低音响了起来,鹤舞白沙,我心飞翔。一个下午花无衣跪了下来,花无衣跪着去解男人的皮带扣。花无衣的脸却是仰着的,她在看着男人的表情。男人在微笑,男人的大手罩下来,罩在花无衣的脸上。花无衣就张嘴咬住了男人的手指头。裤子掉了下来,是男人的裤子,一条笔挺的圣宝龙裤子。裤子掉下来,像是电梯的急速下坠。男人的腿上多毛,像水草一样。花无衣就把脸贴在了水草上。然后,男人弯下腰,他把花无衣拉起来,然后开始解花无衣的衣服。花无衣的衣服和裤子,就像一片片枯叶一样飞起来,然后又落下去。一会儿,枯叶就凌乱地落满了房间。男人抱起花无衣,他们进了卫生间,拉上玻璃门洗澡。他们出来的时候,身上还有来不及擦干的饱满的水珠。

男人和花无衣在床上做爱,很长时间地做爱。他轻易地滑入了一片温暖的沼泽地,然后他就在沼泽地里走来走去。男人走出沼泽地的时候,听到了花无衣无所顾忌的大叫。男人的走路方式和速度,令花无衣满意。花无衣唱歌,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或者问男人一些问题。花无衣问男人,你老婆现在会想到现在你正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面吗?男人哑然失笑,男人说,不会想得到的,她很信任我。然后他又说,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花无衣也笑,说,我一定不会是你妻子以外的第一个女人,而奇怪的是你老婆对你如此放心。女人既敏感又迟钝。

渐渐安静下来,他们就坐在床上抽烟。他们赤着身子,一人手里夹着一支烟,一人手里拿着一只法国产的玻璃烟缸。国产烟和外烟的烟雾就在床上纠缠在一起,升腾着。他们相互往对方的身上喷着烟,花无衣说,你的皮肉上留着骆驼香烟的气味了,好像骆驼踩了你一脚。男人也说,那要这么说,你的乳房上留下了白沙烟的气味,难道可以说成是一只白鹤在你的乳房上咬了一口?花无衣就笑了起来,很轻的那种笑。抽完烟,花无衣翻身上了男人的身子,继续做。他们停停做做,就等于是停停走走,他们的样子,好像是要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比如从这座城市出发,去一个叫伊犁河的地方。

他们终于累了,累得不能再动的那种累,眼皮还能勉强张开。他们不吃东西,只喝水和抽烟。然后,男人看到了风卷窗帘的样子,看到了窗帘扭捏着,不时把光线漏到屋子里。然后,男人还看到了元青花扁壶和清康熙年间的青花盘,它们并排站在床台柜上,它们被擦得很干净,透着一丝丝青亮。男人说,你的房里为什么有青花?花无衣笑了,花无衣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一轮新月一样。花无衣说,我喜欢青花。

男人常来。结识男人以后花无衣的脸色变得更加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男人像是一场雨,男人的雨是从江南的某个野郊的亭子边上飘来的斜雨,男人的一场场斜雨令花无衣感受着做女人的幸福。在十八层的屋子里,他们在微露的晨光里做爱,在黄昏夕阳照进窗子的时候做爱,他们的皮肤也泛着爱的颜色,光亮、柔软而细腻。他们其实都是安静的人,所以他们才会安静地吸烟和喝水。他们再一次赤着身子坐在床上抽烟的时候,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男人的声音穿越烟雾,男人说,你的青花瓷是祖传的吗?花无衣看到男人的目光,就落在了两只安静的青花瓷上。花无衣说,是我祖母留下的,我祖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花无衣说,我不懂青花瓷的,康熙青花盘里那个女人的表情,从容而恬淡,我想她的生活一定安逸,我渴望像她那样的生活。离开你以后,我想要嫁人。我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是吗?花无衣的手缠在男人的身上,男人的皮肉因为年龄的关系,已经略有松弛了。花无衣说,我祖母说,这是一只名贵的青瓷盘,而那只元青花扁壶,可以说是稀世珍品了。你知道在元朝不到百年的历史里,能留下的极品瓷器是少之又少了。报纸上都说了,两大故宫,皆无重器。据说八件传世扁壶中,有七件流失国外。

男人吐出一口烟。男人说,那你的意思是国内仅存的一件,就是你房里的这一件了?女人妩媚地笑了,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珍品并不重要,我只是把这两件东西,当做是对祖母的纪念。我小时候,是祖母带大的。男人再一次把目光落在了扁壶身上,这是一只扁长方形的壶,上面有着一个筒形的小口,卷着唇。扁壶的两侧圆弧形的肩膀上,各有一个龙形的双系。男人看到花无衣的手伸了过去,落在了龙形系上。手指头爬过去落在壶口,再爬过去,又落在了另一个龙形系上。手指头像一只白胖胖的蚕宝宝,它在扁壶上慢慢爬动着。男人看到壶口已经呈出略微的黄色,那是岁月打磨的痕迹。壶口以下的壶身上,是一个青色的如意图案,再下面,才是张牙舞爪在云里翻滚的龙,才是翻腾着的水。男人看到了一种遥远的力量,来自于七百年以前的岁月,来自于一座民间的窑,来自于一双粗糙的手。扁壶是用来灌酒浆和水的,男人就闻到了酒的清香,从壶口丝丝缕缕地飘出来。花无衣的手指头落回到男人胸前的皮肉上,让男人感到有些微凉。微凉是一种好感觉,它不是冷,也不是温热,它是让人清醒的微凉。男人笑了起来,他的头侧过来,唇盖在了花无衣的唇上说,你想什么时候离开我?花无衣支吾了一下,她的嘴被堵住了,这让她发不出声音来。舌头与舌头在一片温湿里相遇。花无衣推开男人时,才说,总有一天的,难道不是吗?

男人终于不见了。男人是一个月以后不见的,男人和花无衣都喝醉了。他们醉倒在床上,一会儿,就都睡着了。花无衣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安静的清晨。她看到了风吹开的窗帘。掀开被子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是裸身的,身体上落满了斑驳的光线,让她看上去像一条花蛇。这时候,花无衣才想起男人是和她睡在一起的,现在男人不见了。然后花无衣的目光落在床头,花无衣看到康熙青花盘和元青花扁壶都已经不见了,花无衣就傻傻地愣在了床上,很久都没有动一下身子。两件青花瓷,一定都是和男人一起消失的。花无衣后来把手伸向了床边的红色电话机,花无衣拨男人的手机,手机说,机主不在服务区内。花无衣就想,恐怕不会再拨得通男人的手机了。而除了手机号码以外,花无衣不知道男人的任何联系方式。花无衣在床上坐着,抽烟,看烟雾飘来飘去。花无衣一直坐到黄昏,黄昏的时候她才起床,趿着拖鞋去洗手间冲澡。花无衣在热水龙头下冲着自己的脸,抬头的时候,她突然大喊了一声,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男人在花无衣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这令花无衣感到寂寞。女人离开男人,就会很快枯萎,花无衣感觉自己就快枯萎了。她和朋友们去蹦迪,出一身汗回来,把自己放到热水龙头下冲着。她坐在床上抽烟,看碟,把夜搞得支离破碎。她的床头柜上,出现了一只鼻烟壶,一只青花的鼻烟壶。鼻烟的出现年代并不久远,那么鼻烟壶当然也是近期的青花瓷了。花无衣在一个静夜里抽着骆驼牌香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花无衣接起了电话,是男人打来的,男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在夜里很响亮。男人说,是我。花无衣说,我知道是你。男人说,你想到我会打电话给你吗?花无衣说,我想到的。男人说,你那两件青花瓷是赝品,你被你祖母骗了。我找的那位专家说,如果是真品,价值将是几千万。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可惜的成分。花无衣淡淡地说,我知道,我祖母没说过那是真品,我也没说过那不是赝品,是你把它们当成真品了。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你。花无衣就笑了,花无衣说,你的一句我想你,真廉价,随口就来。你还有事吗,我想休息了。男人迟疑着说,我能来你那儿吗?花无衣说,永不可能。花无衣把电话挂了,她看到香烟已经自燃了很长的一截,白白的烟灰下垂着,终于掉落下来,掉在被子上,像一具灰色的尸体。花无衣看着这灰色的尸体,发了一会儿呆。

花无衣仍然常常很晚才回到家里,她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生活。打开十八层这间屋子的门,把皮鞋胡乱地甩开,倒水,趿着拖鞋走动。目光就一寸一寸地落在地板上,目光像水一样把地板浸湿。有时候花无衣拿起床头柜上的鼻烟壶,放在鼻子下抽闻着。她抚摸着烟壶光洁而滑溜的表面,上面的青花是不规则的花纹,没有具体的图画。一个很合适的软木塞子,一个可意的舀匙。花无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哪位贵人,曾经使用过这只烟壶,很时尚地在年代久远的从前闻着鼻烟。那些细小匀称的烟的细末,加入了香料或药草,温和地进入鼻腔,让人会突然间兴奋起来。鼻烟壶就躺在花无衣的手中,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在花无衣无所事事的每一个夜晚握紧与松开鼻烟壶的过程中,一个瘦而高的男人出现在花无衣的生活中。

男人叫子归。男人的名字多少有些怪,他居然叫子归。我听见花无衣坐在床边说,你为什么叫子归?子归说,没有为什么,就叫了子归了。子归又补充说,子归是一种鸟,一种很苦的鸟,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布谷,就像我,也很苦的。我不知道子归是怎么认识花无衣的,反正花无衣把子归带回了家。子归也抽烟,他抽的是中南海。他和花无衣一起抽烟,就像以前男人和花无衣抽烟一样。有时候他们拥抱,接吻,一起坐在床上看碟。看文艺电影和韩国三级片。但是他们从不做爱。男人有时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烟就跟着他走动,他就在烟里面晃动,或者穿行。更多的时候,他抱着花无衣,好像花无衣没有了他的拥抱会就会感冒一样。当坐在床上的花无衣伸出手,把床头柜上的鼻烟壶拿过来,放在鼻子下面闻的时候,子归很淡地说,这个东西,值几百万。花无衣笑了,斜着眼睛,轻佻地笑。花无衣说,子归你怎么知道。子归说,因为我在博物馆工作。我像一件古董一样,生活在博物馆里,我和古董们成了朋友,我经常和它们说话,我也可以和你的鼻烟壶说话。

鼻烟壶是花无衣的祖母留下来的,而元青花扁壶和清康熙青花仕女盘却是花无衣从陶器市场买来的。花无衣让它们都出现在房间里,房间里就充满了青花的气息。花无衣常对着鼻烟壶说话,有时候她掀开窗帘,跪在窗口下的一堆光影里,对着手里捧着的鼻烟壶说话。花无衣把鼻烟壶当成了祖母,花无衣说,奶奶,我想嫁人,我寂寞,我已经三十岁了,我想要一个孩子。青花鼻烟壶就发出了一声叹息,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花无衣又说,我骗过男人,男人也骗过我,我不知道骗来骗去,我的一生会骗到几时,我要找一个不会骗人的人做我的朋友,我还要找一个可以为我挡风遮雨的人做我的老公。青花鼻烟壶又叹了一口气,在遥远的天边叹气,并且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抚摸了一下花无衣的头发。花无衣的身子,就一下子暖起来,像细软的麦芒扎遍全身。

我的日子很平静。我是花无衣白领岁月中男女恩怨的见证人。我看到子归来了好几次,来了,就坐大沙发上静静地抽烟,他把整个身子都埋在沙发里。他们认识了好几个月了,子归甚至有了花无衣房间的钥匙。我无数次看着子归用钥匙开门进来,然后为自己泡茶,坐在沙发上看碟。我也无数次看到花无衣回到屋子里,第一步必定是去看那只青花鼻烟壶,捧在手里摩挲着,好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的。一转眼就到了秋天,十八楼看不到秋天的颜色,十八楼只看得到风的颜色。秋天的风,它的颜色有些灰黄。子归就一次又一次被灰黄的风吹拂着。花无衣站到了子归的面前,花无衣说,子归,我要嫁人了。子归愣了一下,说,这么快?花无衣说,我想嫁人了,我已经三十岁,我想要个孩子。我的未婚夫是个皮草商,我们认识才两个星期,但我们已经在酒店里上了好几次床。子归吸了吸鼻子,他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说,怪不得我闻到你身上有一股皮草的气息。子归说完,眼角有了一滴泪。他用食指把那滴泪擦掉了。

花无衣也坐下来,坐在子归的腿上。花无衣点上了一支骆驼烟,她吐出的烟和子归吐出的烟纠缠在一起。花无衣轻声说,子归,你多大了?子归说,我二十六。花无衣转过身,现在她是面对着子归的脸坐在子发的腿上了,她吻了一下子归,说你还那么小啊。子归说,不小了,我每天和博物馆里的老古董在一起,已经不小了。花无衣扭了一下身子说,对我来说,你还是小的。子归没有说话。花无衣在子归脸上喷了一口烟,花无衣说,你叫一声姐。子归就叫了一声姐,子归说,姐。花无衣把嘴放在子归的耳边,轻声说,想不想要姐,姐在结婚前还可以给你。子归想了想,轻声说,姐,你是我姐,我就不能要你。花无衣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说,子归,我想送你一样东西,我把青花鼻烟壶送给你。还有,我搬出去嫁人以后,这间屋子给你住。产权是我的,但是你拥有使用权。答应我子归,我想让你住到这儿来,和青花鼻烟壶住在一起,它很寂寞的。

子归答应了花无衣,他本来就租住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花无衣让他住,他很开心。花无衣说,子归,我是怎么认识你的,我已经忘了。子归说,我也忘了,怎么认识的并不重要。花无衣说,子归,你有没有女朋友?子归说,有过的,但是她嫌我穷,我在博物馆的收入,只有八百块钱一个月。花无衣坐在子归的腿上,开始计算自己的收入和子归的收入,她的月收入,相当于子归月收入的十多倍。花无衣苦笑了一下,她想,没办法的,收入就是那么悬殊。花无衣终于嫁人了。走的时候,只带走一只皮箱和几件衣服。花无衣走的时候,穿着红色的毛衣和银灰的风衣,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裤,一双咖啡色的靴子。花无衣离开十八楼的房间以前,把鼻烟壶拿在手里,轻声说着什么。我不太能听得清,我只是大概听出她在和奶奶告别,她在诉说着什么,说她曾经无缘无故跟人上床,只是为了感官的刺激。说她曾经骗得男人晕头转向,也被男人骗得晕头转向。说她爱得累了,累得苦和痛并且哭了。花无衣迈出家门的时候,子归就站在门口。子归把身子靠在墙上,右手指间夹着一支烟。花无衣从屋里出来,子归就说,我在这儿站一会儿,算是送你走上嫁人的路。花无衣放下皮箱,抱了一下子归,然后拍拍子归的背,把子归推开了,她在子归额上留下了暗红的唇印。花无衣说,子归,你和青花鼻烟壶做伴吧,那里面,装着我无数的心情和心事,装着我的爱恨和情仇。花无衣说完就走了,拖着皮箱就像拖着她从前的岁月一样。子归仍然把身子倚在墙上,他的手里多了一串钥匙,他的目光斜过去,罩在花无衣的背上。电梯的门开了,花无衣走进去,像是走进一张大嘴。电梯门又关了,花无衣就消失在电梯里。子归的生活很平静。子归是一个忧郁的年轻人,许多时候他都坐在床上吸烟。当然他也看碟,在夜深人静时,看花无衣留下的那些文艺片和韩国三级片。子归后来有了一个女朋友,她是一家工厂里的女工,长得不好也不坏,却性感。女工是个实在过日子的人,她为子归打扫房间,她对这套十八层上的小套很满意。她说,花了多少钱?子归笑了起来,说,不是我的,一个朋友让我住的。我没有房子。女朋友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笑了,说,我也很穷的,但是穷没有关系,照样能活着。子归突然就愣住了,他看了女朋友很久,他后来紧紧抱住了女朋友,把嘴贴在女朋友的唇上。女朋友后来推开他说你怎么啦?子归说,你是好人,我怕我对你不够好。女朋友说,傻,你真是傻。

女朋友看到了床头的青花鼻烟壶,问这是什么东西?子归想了想说,鼻烟壶,以前人们在烟壶里装上一种不用点火的烟,拿着放在鼻下闻的。可以算是古董吧,我是博物馆工作的,我知道如果是真的,这个年号生产的鼻烟壶很值钱。可惜是赝品,赝品懂吗,就是假货。女朋友惘然地摇了摇头说,不懂,我也懒得去懂。后来,子归就抱起了女朋友,把她抱到床上。他慢慢脱掉了女朋友的衣服,在进入女朋友的时候,女朋友轻声说,子归,你得对得起我。

这是我亲耳听到的一句话。

第二年初夏。我实在不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明明是秋天的,就算是深秋吧,怎么就一下子到了第二天初夏。我应该讲讲漫长的落雪的江南冬天,或者是江南那绿油油的,连风都是绿油油的春天。但是我却一下子讲到了初夏,不如接着讲吧。花无衣在初夏回了一趟十八楼的屋子,她穿着宽大的孕妇装,她明显地胖了不少。她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子归盘腿坐在床上看碟,看一张叫做《宠爱》的韩国三级片。花无衣笑了起来,子归也笑了,他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站在花无衣的面前。他的手伸过来,触摸着花无衣的肚皮。他还蹲下了身子,用耳朵贴着花无衣的肚皮,轻声说,让我听听,让我听听小皮草商的声音。好像里面的孩子,是他的孩子一样。花无衣的目光抬起来,她在搜寻着什么,她看到了那只青花瓷鼻烟壶,那是一只价值不菲的正宗的古董。她和子归都很清楚。当子归站起来的时候,花无衣吻了一下子归的脸说,你是好人。

又吻了一下他的脸说,我爱你。初夏的风从窗口急急地赶来,掀起窗帘。子归坐在床边,花无衣坐在沙发上,他们都没有说话,他们看着十八层的窗外。子归的女朋友出现了,她出现在门边,敲了一下门,然后就走了进来。子归和花无衣看了她一眼,都没说话。她也就没说话。女朋友走到了窗口,她看着窗外好久,然后口齿清晰地说,子归,这个方向以南一百八十里的地方,是我的故乡。她的声音那么纯明,她转过头来,看看花无衣和子归,她的目光也那么纯明。花无衣笑了起来,说,子归你女朋友吧,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子归说,杜鹃。花无衣说,杜鹃,你真好,我也爱你。杜鹃是小地方来的,不会说爱,杜鹃的脸就红了一下。这时候子归把青花鼻烟壶拿在了手里,对着鼻烟壶轻声说,还记得你的前世和今生吗,你看时光那么快,我们正在等着老去呢。子归说话像诗人一样。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一个做官的人把我捧在手里,拿到鼻下闻了闻,他的脸上就漾起了红光。我,就是那只青花鼻烟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