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栗与本案无关,但与任何女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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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鸦片

你知道什么叫鸦片吗?唐成低缓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的一条河。唐成开始为李卉讲述鸦片的典故。这是一个初春的上午,新开张的新梧桐咖啡吧二楼靠窗的地方,坐着唐成、李卉和我。我看着窗外不远的地方,那里有条穿城而过的江。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江把城市劈成两半。上午的咖啡吧生意清淡,除了我们三个人以外,没有其他人了。是唐成把我拖来的,我和唐成落座后,一个穿着浅蓝毛衣,披着一头秀发的女人走了过来,笑着和唐成打招呼。唐成说这是李卉,唐成又说这是海飞,唐成补充说,海飞是作家。我的脸在这时候红了一下,我没有想到唐成会说我是作家,我不算一个作家。李卉笑了笑说,作家好。李卉笑了笑又说,我对作家没兴趣。唐成把身子稍稍前倾,那你对什么有兴趣?李卉再次笑了笑,李卉说,对你有兴趣。

窗外开始飘落雨丝,很小的雨丝,有一些落在了窗玻璃上。唐成开始讲述鸦片的典故。我仍然看着窗外,但是我的耳朵没有拒绝唐成发出的音符。唐成说,你知道什么叫鸦片吗?我说的鸦片是一种香水,是法国圣罗兰的第一瓶世界级香水,诞生于一九七七年,七七年时你多大?李卉说,我三岁。唐成笑了,说,你比我小三岁,我七一年人。李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唐成又补充说,我是属猪的。李卉说,属猪跟鸦片有关吗?唐成愣了一下,说,无关的。

唐成接着开始讲。唐成讲话的过程中,有四个女人上了楼,她们也挑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她们不年轻了,也不老,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很轻。我把目光从窗外的江面上拉过来,我认为烟波浩渺不如美色当前来得现实。我对每一个美女都充满了好奇。四个女人发现我在看她们,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又一阵轻笑。我也笑了,我喜欢女人的轻笑,不喜欢女人的大笑。咖啡吧是适合女人轻笑的地方。唐成说,鸦片香水的造型参考了中国鼻烟壶的造型,是暗红色的,充满了危险与神秘的诱惑力,我就喜欢暗红色。它的香氛是东方琥珀调的,前段是柑橘的果香调,中段以芍药和茉莉为主调,最后则以香草为基调。外盒包装上的色彩和流苏,精致的瓶身,像一件精巧的工艺品。

李卉在用吸管吸着一杯芒果汁,她已经喝了一半。她一边吸着吸管,一边拿眼睛瞅着唐成。李卉说,你说完了?唐成说我说完了。李卉说你约我来,就是为了向我介绍一款香水? 你不会是推销香水的吧?有两样东西我是不缺的,香水和男人。唐成尴尬地笑了,他的手在相互搓着,他说我只是想请你坐坐而已,也没想到,怎么就说起了鸦片香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鸦片香水的创始人伊夫·圣罗兰出生于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出生地是法属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他的家境很富裕。李卉皱了一下眉头,她显然不太愿意再听唐成说鸦片香水的事,对唐成的谈话内容感到失望了。

接下来让我来为唐成叙述事情的经过。唐成那天晚上就把李卉带回了家。我对唐成的居室了如指掌,当唐成告诉我那个晚上的风月时,我完全能够想象出每一个步骤。唐成是在一次酒会上认识李卉的,李卉不说话,只微笑,穿得干干净净。李卉很快就吸引了唐成的视线,唐成想办法弄到了李卉的电话号码,唐成说能借你手机用一下吗,我的手机没电了。李卉把手机给了他,一只小巧的爱立信手机。唐成用它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唐成把手机还给李卉时,李卉笑了一下,歪着头说,你留下号码了。唐成笑了起来,像一个孩子。唐成说,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唐成和李卉的第二次见面,是在新梧桐咖啡吧里,我也在场。除了唐成讲了一大通的鸦片香水以外,我和李卉都几乎没说话。这天晚上,唐成把李卉带回了家。唐成为李卉倒水,放音乐,开红酒。唐成是个花花公子,熟谙俘虏女人的三十六招。李卉喜欢看唐成的影集,她喜欢看唐成小时候的照片,她说唐成小时候长得还是可以的。唐成哑然失笑,你的意思是我现在长得不好是不是。李卉没说话,只是吃吃地笑。后来唐成就把手放在了李卉的肩头,李卉的肩头躺着一丝乌黑安静的头发。唐成的手指开始触摸李卉的头发,他用手指头缠起李卉的头发。他的手指头后来渐渐爬上了李卉的头顶,然后又从额头跌落下来。手指头像一粒粒甲虫,缓慢地爬动。爬上李卉的眼睛时,眼睛合上了,唐成只感到眼睫毛的轻微抖动。李卉是坐着的,所以唐成俯下身去,他的嘴轻轻触了触李卉的耳垂。

唐成嘴里的热气呵在了李卉脸上,李卉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唐成的手指头从李卉的眼睛上滑下来,滑到高挺着的鼻子上。然后,从鼻子上跌落到嘴唇上。唐成的手指摩挲着李卉的唇,李卉的唇轻轻开启了,她雪白的牙齿咬住了唐成的手指头。唐成后来把唇盖在了李卉的唇上,唐成轻微地吮吸,使李卉的嘴唇慢慢开启,温热的舌尖最后被唐成吸入嘴里,两个舌尖就搅在了一起。

后来李卉手里的影集掉到了地上,她的两只手伸上来攀住了唐成的肩。唐成睁着眼,他看到了掉到地上的影集以及影集里的童年。影集里一个孩子笑着看唐成和一个女人接吻,唐成不由地在心底笑起来,看着地上的影集无异于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的相互对视。唐成把李卉轻轻抱到了床上,唐成缓慢而坚硬地进入李卉,唐成让李卉有了一声轻微的呼叫,然后李卉一把抱紧了唐成。当李卉松开唐成的时候,李卉哭了起来,她钻在唐成的怀里哭。唐成有些不知所措,说不会吧,这样也会哭。李卉抬起头,用手擦了擦眼泪说,不哭了,哭过就没事了。

唐成这天晚上要了李卉好几次。李卉是个好身材,这让唐成非常迷恋。唐成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健壮,李卉轻微的欢叫让他很兴奋。后半夜,灯开着,薄被半盖着两个赤着身子的人。后半夜像前一天一样,也落起了淅沥的春雨,唐成迷迷糊糊地想要睡觉。他累了,所以他想睡觉。这时候李卉却不让他睡了,李卉说不许睡,唐成就没敢再睡。李卉给唐成讲她的故事,李卉讲得很慢,李卉讲了许多细节。唐成望着床边的灯光,想要睡了,眼皮直打着架。他看到灯光里李卉讲的那个故事,李卉说她是大学里的图书管理员,每天都钻在图书里,每天图书都把她包围或者淹没了。她爱上了一个大他二十岁的男人,是一个中文教授。她疯狂地迷恋着这个男人。男人却不爱她,男人有老婆和孩子,男人的孩子也小不了她几岁。她苦苦纠缠着男人,不要名分,只要男人有空的时候去她那儿。但是男人始终不答应。她的热情终于经不起一次次的冷遇,她的热情像潮水一样退去。她不再纠缠着男人了,她想和男人最好不要有一点点的关联。这时候男人找到了她,男人跪地抱着她的腿,说其实是深爱她的,只是不敢爱而已。她沉醉在幸福中,她沉醉在幸福中不能自拔。两个月后,男人死了,是猝死的。医生告诉过他家属,他有心血管病,小心猝死。男人死了,她为他痛哭了整整两天,她再也爱不起来了。李卉把她的故事讲完了,唐成也睡着了,他忍不住睡着了。唐成醒来的时候,看到李卉已经起床,坐在床边梳着头。这是一个温暖的镜头,这个镜头可以温暖唐成的心灵。这时候唐成想,不如结婚吧,不如找一个女人结婚吧,让女人天天坐在身边梳头。李卉看到唐成醒来,笑了一下,说我走了。唐成说,慢着,我送你一样东西。唐成赤着身子从床上跳下来,在柜子里翻找了一阵。他把一瓶香水给了李卉,那是一瓶五十毫升的香水。唐成说,你说过不缺男人和香水,今天我就送给你男人和香水。这是鸦片女用,你带回去。女人得像鸦片一样,妖娆而且迷离。李卉走了。李卉走的时候雨还没有停。唐成仍然赤着身子,他站到了窗前。一会儿,他看到了楼下一位撑着伞的女人走过。女人走路的姿势,带着一种风韵。女人后来在雨中消失了。忘了说唐成的职业了。唐成是个温文尔雅的医生,医生一般都是温文尔雅的。唐成喜欢看书,他的书看得很杂,除了医药书外,他还看文学、音乐类的,甚至汽车修理、保险业类的。有一天他看到了一本小说,他本来只想翻翻的,后来一看就着了迷。最后,他把这本书看完了。看完后他才发现,书中的情节,和李卉讲给他听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唐成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海飞,你知道有一本书叫做《悲观主义的花朵》吗?我说,知道的。他说,李卉说的故事,和这本书中的故事是一样的。是不是李卉看了这本书后,就把书中的故事套到自己身上,然后讲给我听。我想了想说,是的。唐成说,那她为什么要骗我?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给李卉打电话吧,你证实一下。没多久,唐成又给我打来了电话,唐成说,他手机上的李卉的电话不小心删除了。我说你们不联系吗?唐成说,那天以后就从没联系过。

唐成后来又出现在新梧桐咖啡吧的一次聚会中。他认识了一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唐成认识这个女人,是因为他闻到了一种气味。就像电影《闻香识女人》中的史法兰中校,闻对方的香水味能辨别出对方的身高、发色乃至眼睛的颜色。唐成就像史法兰中校一样,穿梭在聚会的女人们中间。和中校不同的是,唐成没有失明,他游在女人中间,就像一条鱼游在水里一样。唐成后来告诉我,那天他闻到了一种冰薄荷的味道,这种味道里还含着淡淡的苦柠檬和葡萄柚的气息。唐成像一条狗一样,在人群里寻找带这种味道的人。后来,那味道渐渐化成了灰琥珀、杉木与檀香的混合,那是前者悄悄变幻后的后味。唐成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手持红酒,身材高挑,臂弯上缠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唐成笑了一下,说,我找到你了。女人也笑了一下,说,为什么要找到我?唐成说,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香水味道,你用的是鸦片。女人说,你真像史法兰中校。唐成说,你看过那电影?女人说,不仅看过,而且喜欢。

女人和唐成谈得很投机,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谈,我想象他们坐的地方,一定是上次我和他以及李卉坐过的地方。唐成说,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我朋友是大学里的图书管理员,叫李卉。女人妩媚地笑了,说,你们还有联系吗?唐成摇了摇头说,我找不到她电话号码了,她笑起来时,和你一模一样。女人说,可惜我不是李卉,我叫黄菊,这是我的名片。唐成拿过了女人的名片,名片小巧而且精致,散发着鸦片香水的味道。唐成看到上面写着,天宝汽车城、业务经理、黄菊等字样,还有一串手写体的阿拉伯数字,是黄菊的手机号码。唐成也递了一张名片给黄菊,说,我们多联系好吗?黄菊笑了,说,好的。

唐成后来就经常想念那个叫黄菊的人。先是淡淡的思念,后来思念越来越强烈了。唐成打来电话问我,他说海飞,我想给她打电话,但是又想忍着不打。我笑了起来,那时候我正在赶一个叫做《花雕》的长篇,里面堆满了旗袍、酒、女人、江南的水以及人们的欲望。我说,你给她打电话吧,你请她喝花雕,别老是请人喝茶了,都喝腻了。唐成说,好吧,那我试试。一会儿,唐成又打来电话,说电话接通了,一个女声莫名其妙地说,女人,最容易受鸦片的诱惑。女人本来就长得和鸦片一样,女人的全身都充满了鸦片。女人迷离、艳丽、笑靥如花。有时候女人是盛开的花,有时候女人是美丽的毒药。忘了我吧,可爱的人。唐成接着就一次次地给这个全身充满鸦片的女人拨电话,一直都是关机。几天以后再拨打,这个号码已经停机了。唐成通过朋友去查天宝汽车城这个叫黄菊的销售员,汽车城说,她走了,去上海嫁人了。唐成的日子就一下子不好过了,我去他家里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是通红的,他的胡子疯狂地生长着,他的衣服有几天没有换了。我说,你是不是爱上那个人了?你不是一向不相信爱情,只相信一夜情的吗?唐成说,我开始相信爱情了,我爱上了李卉和黄菊,她们一定是同一个人。我相信爱情的时候,爱情像花一样,凋掉了。女人,真的就像鸦片一样。唐成的医生做得有点不太像样,给病人动手术的时候,出了好几次差错。院长骂他说,你属猪的啊。唐成愣了,说,院长你怎么知道我属猪的。院长被搞得哭笑不得。唐成最后还是离开了医院,他在这座城市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水蒸气一样,蒸发到空中,我们就谁也看不见了。

一年后我收到了一个从丽江寄来的速递包裹,包裹里是一小瓶鸦片男用香水和一张鸦片香水的宣传页。画面上是一个全裸的模特,她佩着金色项链、钻饰手链,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身子向后仰躺着,这是一种撩人的姿势。在黑色的毛皮上,雪白的裸体呈现出一种醒目的美丽,半睡半醒的神情,半开半合的双唇,演绎着女人花。包裹是消失了的唐成寄来的,他没有在丽江做外科医生,而是和当地的一个女人一起开了一间酒吧。他们相爱了,但是说好不结婚。他说男用香水是送给我的,他说他到现在还爱着那个李卉或是黄菊,他说女人真的是花,女人中的女人,叫做鸦片。遭遇鸦片,他情愿中毒的。

一年以后,我仍然会去新梧桐咖啡吧二楼靠窗的位置坐坐,我固执地爱上了卡布奇诺的味道。我对出没在咖啡吧里的漂亮女人充满了好奇。有一天我看到了四个女人,她们也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四个女人发现我在看她们,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又一阵轻笑。我也笑了,我喜欢女人的轻笑,不喜欢女人的大笑。这时候,我发现楼梯口一个穿薄毛衣的女人,她的头发微黄而且卷曲,她长得跟李卉一模一样。我走过去对她说,唐成说我是作家。女人笑了,拢了一下前额的头发说,我对作家不感兴趣,也不认识什么唐成。我也笑了,我说女人像鸦片,这是唐成说的。女人想了想,点了点头,认同了这样的说法。这让我感到开心,感到一次小小的胜利。我一回头,看到玻璃窗外又有一场春雨绵绵不绝地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