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井台边的时候,她总觉得井像是一个苍老的女人。
苍老的女人在无力的阳光底下,懒洋洋地梳理着灰白的头发,或者叹一口气。小衣喜欢这个老女人。男人在的时候,小衣拎着一桶又一桶的衣服,在井台边洗着。然后男人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井台边,小衣一抬头,会看到男人含着笑意的脸。小衣也会一笑,然后一起拎着洗好的衣服回家。那个时候男人还在。
男人在去年秋天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病。
小衣以为很快就会好的,男人在医院住了没几天,人也挺精神,但是突然就去了。医生说,这种病来得快,没法治的。小衣一下子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她站在医院的一棵树边,对自己说,医生说了男人已经没有了,我哭吧,我是他的女人我应该哭的。但是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哭出声来。她想,糟了,不会哭了。她去问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男人死了,我怎么不会哭。医生那时候正在替病人看病,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站在了面前。医生正在开方子,一些阳光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的手很白净,像女人。手停止了动作。静默了片刻以后,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手不会说话,但是小衣听到手说,人总是要死的。手还叹了一口气,还说,好好活着,你要好好地活才对得起他。
小衣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医生。是在心底里暗暗地喜欢,她觉得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爸爸一样。她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感到背部暖暖的,像贴上了一只热水袋。她想,是医生把目光投在她的背上了。然后,小衣面无表情地送走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的亲人和朋友们也来了,他们来为男人送行。他们看到小衣面无表情,有时候是面带微笑,他们就想,这个女人疯了,怎么连哭也不会哭了。去殡仪馆的路上,经过了弄堂里的这口古井。古井边已经落满了黄叶,很大的一片,像铺着地毯一样。小衣把目光投向古井,她离开人群走到了古井旁边,站了很久。她看到了井里面映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微笑着。小衣就对井里的女人说,我的男人走了,我哭不出来,怎么办?井里的女人叹一口气。小衣又说,我的男人走了,以后我洗完衣服的时候,谁来帮我拎衣服?井里的女人又叹一口气。这时候小衣看到了身边的一圈黄叶,它们潮潮地沾在井台边上,像一个黄色的包围圈。它们把小衣圈在了里面。许多人都在看着小衣,看着小衣对着一口井说话。后来他们开始轻声议论,他们说这个女人是不是神经有问题了。小衣对着他们笑了一下,说,走吧,我们去殡仪馆为我的男人送行。
男人化为一缕青烟,从笔直的烟囱里钻出来。小衣看到那缕青烟也是笔直的,男人的声音从天上掉下来,说小衣没什么的,你再找一个男人吧,你要是对我好,你就得再找一个好男人。小衣向那缕烟挥了一下手,像是告别的样子。阳光下,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片白亮的颜色,细密的绒毛显现出一种质感。小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现在这个漂亮女人没有自己的男人了。她很孤独,孤独地在长长的弄堂里走来走去。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只有几万人的小县城。小衣在百货公司上班,商场的顶上吊着白晃晃的日光灯。小衣的肤色也是白晃晃的,略显苍白的那种。小衣的男人以前在机床厂工作,他不太喜欢说话,穿着干净的蓝色工作服,埋着头做事。现在男人走了,留下一大片孤独给她。她仍然去井台边洗衣服,洗完衣服的时候,她会傻傻地站一会儿,她是等着男人来接她。但是男人久久没有来,她只好一个人拎着一桶衣服回家。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井边的一棵梧桐已经冒出了绿叶。那天小衣在井台边洗床单,她把床单铺在旁边的水泥地上,洒上洗衣粉,用脚踩。她先是坐在井台边的,慢条斯理地脱掉了皮鞋,一双半旧的黑色中跟皮鞋。她的个子很高挑,所以她最多只能穿中跟皮鞋。然后她脱掉了袜子,一双洁白的光脚就落在了井台边的一圈水泥地上。春天了,但是地底下还是冒上来寒意,寒意就钻进了她的脚底板里,然后又从脚底板钻进她的身体里。小衣打上了一桶水,她看到红色的塑料桶与水面接触了一下,桶口倾斜,然后水就一下子把桶给抱住了,像抱一个女人。水拎上来了,哗的一声倒在床单上,是哗的一声。哗是一种欢叫的声音,水从井里跃向井外,当然会欢叫。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抱着吻着咬着小衣的脚趾头,小衣的脚趾头就有了些微的痒。她一抬头看到了软弱无力的阳光,那么随意地从天上跳下来,温柔地抱住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就一下子酥软了。
小衣把洗床单的过程进行得很缓慢。有女人来洗衣服,洗青菜,淘米。她们在叽里咕噜地说话,当然她们也和小衣说话。但是小衣听不到声音,她和井水打成了一片,她沉浸在井水的狂欢中。很快她手指头上的皮肤就起皱了,变得更加白净,白中透出一些红润。她就把手指头含在嘴里吮着,手指头夹带着井水的甜味。小衣在心里笑了起来,她想,会不会吮着吮着,把手指头给吮没了。
小衣喜欢清晨与日暮的时候去井台边。井边梧桐的叶片,在一天天见长,很快就绿成了一片。绿把树给包了起来,像一件树的衣裳。树就很得意,老是在春天的风中叫着嚷着。清晨的时候,井台边有着那种微凉的感觉。小衣喜欢这样的微凉,她坐在井台边,晃着脚。脚边会放一小篮青菜,或是其他的东西。她寻找着理由一次次出现在井台边。女人们都有些奇怪,后来女人们不奇怪了,她们知道了小衣的老家在山里,很高的山,那儿吃水困难,打不到井。现在小衣在井边用水,简直是一种奢侈。
黄昏的时候,井台边有很多人在洗东西。而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井台边就安静了,小衣喜欢这样的安静。她一个人站在井台边,看天一点点黑下来,黑色的衣裳把她,把井,把梧桐以及一条长长的弄堂给罩住。小衣在井台边站成一棵嫩绿的树,和梧桐树并肩站着,像一对小夫妻。一个弄堂里住着的吴老太太喜欢小衣,她喜欢和小衣说话,喜欢看着小衣在井台边的样子。吴老太九十多了,却很健硕。她穿着旧蓝的褂子,系着旧蓝的围裙,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小衣不知道这样的打扮属于晚清还是民国,只知道,吴老太和她的衣服,都是那种年代久远的味道。小衣喜欢这样的味道。
吴老太会站在井台边,看着小衣微笑。吴老太会说,小衣,你知不知道这口井是什么时候挖的,这口井已经有几百年了。前清的时候,这里投进了一个女人,是大户人家的女人,老公得伤寒死了。她和一个教书匠好上了,结果被发现,后来她就投进了井里。“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也有一个寡妇投井死了,她也是因为和一个男人好上了,被人发现后觉得难做人,才投井的。这条井里有两条命,两条女人的命。吴老太的口齿很清晰,她老了,一头的银发。她站在小衣的对面,一边抽烟一边说了这样一些话。小衣不知道吴老太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话,她只是一直看着吴老太。吴老太在阳光底下显得那么小,简直跟一个孩子差不多大。她的头发已经很稀疏,可以看到她黄褐色的头皮。小衣看着看着,慢慢露出了笑容。吴老太没有笑,她只是吐出了一口烟,她的眼神里有许多诡异的东西。而小衣的眼神是纯净的,纯净得像井水一样。小衣看着吴老太缓慢地转身,像转过了她的一生一样。小衣看到了吴老太娇小的背影,小衣忽然喜欢上了吴老太转身的过程,她想自己在多年以后,会不会也在井台边上,有着那么一个缓慢的转身,像转过自己的一辈子似的。吴老太离开了井台,吴老太离开的时候,小衣还傻愣愣地站着。
二
小衣在一个清晨碰到了医生。小衣拎着一桶衣服去井台边洗,没有人知道小衣一个人生活怎么会有那么多衣服要洗。小衣顺着弄堂的石板路一步步走向井台,这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小衣没有去看男人,小衣只是觉得男人停下了脚步,才看了一眼男人。这是一个干净的男人,穿着一双黄色休闲皮鞋,很随意的一套衣服。男人的眼角含着笑意,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含着笑意。男人的嘴角,牵起了细小的纹路,像一条河在某一个转弯处的小小漩涡。小衣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想起这个人就是医生。医生有一双白净的手,医生的手曾经拍过她的后背。小衣喜欢那双手,她的目光就寻找着医生的那双手。那双手藏在了裤袋里,小衣看不到。她把目光抬了起来。她也笑了,她的身子轻轻摇摆起来,像风中的一棵杨柳。她手中拎着的塑料桶也从右手转到了左手。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一些零星的风,一些零星的路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然后,他们又相互笑了一下,交错而过。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小衣想,真奇怪呀,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小衣在井台边洗衣服。她洗衣服的时候,不太愿意和身边的女人们说话。她只和井水说话,她的心在井水抱住她光着的脚丫时无声地欢呼。女人们想,一个死去老公的人,心里一定很难过,不太愿意说话也是正常的。她们很同情小衣,有时候她们提出要帮小衣洗衣服。小衣会轻声地说,不用的。小衣喜欢把手浸在塑料桶的井水里,小衣喜欢井水的那种凉和甜,这和自来水是不同的,自来水有漂白粉的气味。这天早上小衣哼起了歌,没有人能听懂她哼的是什么歌,女人们只是听到了小衣的歌声。女人们先是在大声议论着谁谁谁像狐狸精,谁谁谁和谁谁谁好上了,后来她们才听见了小衣的歌声。小衣已经哼了好一会儿歌了,她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哼着歌。女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相互对视一眼以后,她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小衣身上。小衣是一个死去老公的人,小衣应该很悲伤,但是现在小衣在哼歌,而且她的脸上,居然挂着笑容。一个女人咳嗽了一下,另一个女人也咳嗽了一下,许多女人都咳嗽起来,小衣从咳嗽声中惊醒,她停止了歌声。她用湿漉漉的手拢了一下自己垂在鬓边的头发。
在回家的路上,小衣走得慢悠悠的,一只红色塑料桶的桶底,不时地滴下一滴水来,落在青石板上。小衣总觉得自己回家的路很遥远,小衣喜欢这样的遥远,她喜欢走这条青石板铺成的路。那些老房子的青砖墙,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用苍老的目光抚摸着她。她喜欢这种令人温暖的抚摸。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都在想着,今天为什么那么开心地哼着歌,是不是因为一个医生的笑容。那个医生的笑容以及目光,像冬日下午三点钟的阳光,温暖而不灼热。她需要这样的温暖。
小县城的春天就是这样,春风拂过了每一幢陈旧的楼,每一间陈旧的房子,每一棵站在街边的树。小县城的春天,是小春天,是温婉的春天。小衣就在这样的春天里,看到了弄堂里红着眼睛的狗的奔跑,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猫的奔跑。猫走路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她的爪子无声地落在青石板上,她用一双诡异的眼睛看着小衣,有时候她也会纵身跃上某一截围墙。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安静,她的样子是躁动不安的。这个时候,小衣闻到了油菜花的清香,闻到了野花的清香,这些气味是从不远的郊外飘来的。小县城巴掌那么大,很难分得清郊内与郊外。在春天的气味里,小衣仍然每天走那段青石板路。小衣的生活,除了上班,大约就是家与井之间的距离。小衣不是在井台边,就是在去井台边的路上。一些零零碎碎内容复杂的目光落在小衣的身上,那是男人的目光,有三分热烈,还有七分猥琐。他们的目光像一把把刀,他们用目光把小衣的衣裳一点点剥去了。小衣是个骨肉匀称的人,她长得那么白净,那么漂亮,像一粒诱人的虫子。她如果不能吸引那些蠢蠢欲动的男人的目光,那么说明是男人出了问题。小县城的男人,在春天里,等于是猫。
小衣的夜晚变得不再安生,不安生的夜晚里小衣能听到敲门的声音,能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或是隐隐传来的猫叫声。小衣就坐在小方桌边的一盏白炽灯下。那是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它所发出的灯光是朦胧而昏黄的。小衣喜欢这样的昏黄,她的身子就罩在这样的昏黄下,很安静,一动不动的那种安静。本来,有一个机床厂的男人常坐在桌边喝茶,看电视。现在这个男人死去了,只留下小衣一个人。小衣常隔着桌子对心中虚拟的男人说话,小衣说,你说我苦不苦,你说我一个人苦不苦。虚拟中的男人就笑一笑,一句话也不说。他是好男人,他是小衣的老公,但是他死了,死了等于什么都没有了。小衣,没有男人。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急促而响亮,是一种大胆的敲门声。小衣就说,是不是黑痣,黑痣你给我走开。黑痣在门外咿唔了一声,好像是嘴巴被人捂住时发出的声音。然后黑痣就干巴巴地笑起来,黑痣说,我来陪陪你,我只是来陪陪你而已。小衣冷笑了一声,很轻的那种,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冷笑。小衣见多了黑痣那样的人,小衣上班的百货公司里,柜组长就老是和小衣套近乎。小衣去仓库的时候,柜组长也跟了进来。柜组长在背后抱住了小衣,小衣没有挣扎,小衣只是说,把你的爪子放开。柜组长没有放开,反而把小衣抱得更紧了。小衣冷笑了一声,她转过脸来,轻声说,看看你那样子,谁会喜欢你,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你这种窝囊废一样的男人。柜组长一下子愣住了,他放开了小衣。小衣整理了一下衣服,她走出了仓库。走出仓库的时候,她看到柜组长蹲下了身子,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小衣的心里,就又冷笑了一声。
黑痣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弄堂里有许多户人家都听到了黑痣的敲门声。他们在笑,他们想,黑痣去敲门了,小衣就会很麻烦。黑痣喜欢赌博,赌着赌着,把一幢房子给输了出去,他把老婆也输了,他用老婆陪人家一个晚上抵一千块钱赌了一次,结果输了。老婆一听说让她陪人,夜里就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从此不再回来。现在的黑痣等于是个光棍,是光棍就什么也不怕。小衣又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坐了一会儿,后来她叹了一口气,她看到叹气的声音就落在了灯光下面。然后她的身子离开了灯光,她站起身来,开亮了门口的路灯。路灯是一盏红灯笼,灯笼罩子里藏着一只灯泡。接着,小衣的门打开了,她把身子倚在门框边,灯笼红红的光晕罩住了她,也罩住了弄堂里那些清冷的石板。她轻声说,黑痣,你想干什么?
黑痣说,我想和你睡觉,你老公没有死的时候我就想和你睡觉了,你老公死了,我就更想和你睡觉。这时候传来了一些咳嗽的声音,弄堂里有些人家一定是醒了过来,他们一定在黑暗之处,偷窥着一个寡妇门前发生的一切。小衣轻声说,黑痣,你真像是畜生啊,你想和我睡觉,你把你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你那小样。黑痣愣了片刻,说你真奇怪,你真够奇怪的。小衣说,你是什么东西,我就是做了婊子,也不接你这样的客。黑痣愣住了,他又听到小衣说了一句,你是一堆垃圾。黑痣想,我是垃圾,我怎么成了垃圾?他转过身子,开始向弄堂外走去。黑暗之中,传来了轻微的笑声。小衣没有进屋,她把身子倚在门框上,红灯笼把一条弄堂的局部和一个漂亮女人的全部照亮了。春天的夜晚,风一阵一阵吹过去。这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在小衣门前停留了半分钟,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却好像说了许多话。他的脸上含着笑意,手仍然插在裤袋里。这是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人,男人住在弄堂尽头的一幢房子里。小衣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医生,治过老公的病,但是没治好。
医生渐渐远去了,不紧不慢的步子,落在青石板上,把红红的光晕给踩碎了。小衣一直看着医生的背影,一直到看不到他了,小衣合上了门,熄灭了门口的红灯笼。弄堂一下子变得黑暗了,像一场电影的谢幕。
小衣在黑暗里低低呻吟了一下,她是在黑暗里尖叫的一粒虫子。
仍然有许多人来敲门,仍然有许多人在小衣的窗下喊,开开门,开开门。他们是小县城的暗夜里一群直立行走的猫。小衣盯着自己家的门看,那是一扇陈旧的门,但是在小衣嫁给老公的时候,老公亲自用绿漆涂上了绿的颜色。现在这扇门经常在暗夜里响起来,小衣就抚摸着这扇门,她想如果门有生命的话,那么这扇门活得很累。
小衣说,明天你跟我到井台边洗衣服!小衣说,要不明天你跟我去井台边洗衣服!!小衣说,如果你真有那胆,就跟我到井台边洗衣服!!!
小衣这些话是对着窗户底下的人说的。小衣不管是谁来敲门,都会这样跟窗外的人说。她知道这些男人都是背着老婆偷偷跑出来的,他们不敢和她一起去井台边,帮着她拧干床单里的水,或是从井里提起一桶水。他们一声不响,但是他们仍然固执地敲着门。有一天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小衣又说了这样一句话。小衣的话音刚落,外面就悄无声息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你开开门,小衣你开开门。小衣在小方桌边昏黄的光晕边坐了一会儿,她被这个声音吸引了,她终于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医生站在门口,医生的脸上挂着笑容。小衣想我应该板起脸的,小衣就板起脸问,什么事?医生说,没事。然后两个人就静默了,都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说。后来是小衣把自己的身子闪了一下,留出一条进门的缝。小衣说,进来。
三
医生和小衣坐在小方桌旁,就像当初老公和
小衣坐在小方桌旁一样。医生看着屋子里的一切,屋子里很安静,小衣也很安静。小衣后来站起了身,她忘了给医生泡茶。小衣把一杯茶端到医生面前的时候,手指头触到了医生的手。他们都笑了一下。医生临走的时候说,你老公的病潜伏了很长时间,如果早发现一些就好了。小衣想,是呀,如果早发现一些,你就不会坐在我的对面了。医生又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小衣就说,你帮我去井台边洗衣吧,你帮我打水。医生迟疑了许久后,笑笑,不再说话。小衣也笑了,说,不会再有人像我老公一样,可以帮我到井台边打水,可以看着我洗衣服,然后和我一起回家。医生后来走了。小衣把医生送出门,然后把门开得很大。她一直都站在红灯笼的下面,痴痴地站着。没有人来敲小衣的门,那一定是因为有人看到医生从她的屋子里出来。小衣想,会安静了,如果有一个男人依靠,就不是浮萍,就没有欺侮,而那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又会是谁。小衣趿着一双海绵拖鞋,粉红色的。她觉得有些冷了,所以她用手抱紧了自己。在红灯笼的光芒下,她的影子,像寂静的暗夜中开放的一朵花一样。小衣仍然一次次地去井台边,有时候她拿着脸盆去井台边洗头。她趿着拖鞋,坐在井台边洗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像一个井边的妩媚女妖一样。她喜欢潮湿,喜欢洗发水的味道,喜欢干净的头发散发出洗发水的味道。她的样子那么温婉,一定会让很多男人喜欢。井台边是石做的井沿,像一个包围圈一样把井圈起来。井台边是水泥浇的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流淌的到处都是水。有时候小衣会赤脚站在水的中央,好像自己是漂在水上的一片无依的叶子。有时候小衣看着井里的倒影,就想很多年前梁山伯和祝英台,也是这样在一口井里照见了影子。寂寞而悠长的黄昏,小衣在井台边洗着一小捆青菜。青菜系着一根稻草,像是一个女人系着一根腰带一样。
小衣把青菜的腰带给解了,青菜就散乱了一地。然后小衣把青菜放到塑料盆里,盆里漾着井水。小衣一棵棵地洗着瘦弱的青菜,小衣在黄昏里洗着青菜。青菜的身子是洁白的,叶片呈现出鲜艳的绿色。小衣喜欢这样的洁白与嫩绿。洗完青菜,小衣在井台边待了很久,她突然看到似笑非笑的吴老太,又踮着脚向这边走来。吴老太鸡爪一样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小衣突然想到了吴老太说过的两个女人的故事,一个是清朝时候大富人家的女人,她一定穿着漂亮艳丽的袍子,然后一定在投井以前,在井台边洗了长长的头发,然后又唱了很长时间的歌。接着在黑夜来临时,她把自己投进了一口井里。井会不会就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然后在凉凉的井水里一路走一路走,走到那个有着昏黄灯光的世界。另一个在“文化大革命”中投井的寡妇,她一定在井台边流了许多的眼泪,她一定在想,这是一个令人憎恨的世界,这是一个不公的世界。然后她也投了井,在井里和另一个暗笑着的前世女人相遇。
小衣想着想着,就走到井边望着井里的倒影。她只看到自己,一个安静美丽的女人。她又看了很久,她终于看到了两个女人的笑脸,都披着长长的头发。长发遮住了一半的脸,但是她还是能看出她们的美丽。两个女人的笑脸只在一闪间就隐去了。小衣一回头,看到了吴老太。吴老太散发着陈旧的气息,只有她身上的烟味,才是新鲜的。小衣闻到了吴老太身上死亡的气息,一个九十多岁的头发稀疏的老人,一个有着诡异笑容的老人,她正在走向小衣想象中的墓穴。吴老太吐出一口烟,说,小衣,女人为什么结着那么多的怨气,是因为女人的苦,都是男人害的。吴老太的声音脆得像嫩黄瓜一样,小衣一下子愣住了,吴老太的声音为何如此年轻?
吴老太转过身去。小衣又注意到了吴老太缓慢的转身过程,小衣喜欢这样的转身,像转过一辈子的时光似的。吴老太远去了,吴老太的身影终于看不到了。小衣蹲下身子收拾地上苍凉散乱着的青菜,她把青菜放进塑料小篮里。这时候有几个人急匆匆地跑过,这时候小衣听到了不远处的哭声。有人说,小衣,小衣,住在弄堂头里的吴老太死了。小衣说,什么时候?那个人说,有好几个小时了,在吃一块饼干的时候,突然间死的。
小衣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起来。
四
医生常来小衣的屋子里坐坐,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来,隔三四天,他就会来。医生坐在小方桌旁边的时候,门总是大大地敞开着。医生和小衣不怎么说话,他们会喝茶,或相互看看。坐不了一会儿,医生就走了。弄堂里的人搞不懂医生在干什么,也许小衣老公住院的时候,医生出了很大的力吧。有时候小衣和医生相互看着,会看上十分钟。有时候他们也谈话,在谈话中小衣知道医生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在一家针织厂跑销售的老婆。医生已经四十多岁了,四十多的男人,当然应该会有这样一个家庭格局。小衣并不想知道医生太多的东西,因为她知道自己和医生是无关的。
小衣一直以为眼神是很怪的一种东西。眼神可以说很多话,眼神说话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却能比嘴巴表达更多的东西。小衣的目光和医生的目光缠在一起,就有许多话在缠的过程中说了出来。小衣离开小方桌,她走到窗边是去拉开窗帘,她并不想看什么,她只是想拉开窗帘而已。但是拉开窗帘的时候,她看到了窗外的一棵嫩绿的树,那是一棵只有三四岁的树。这时候医生站到了她的身后,她的脖子上忽然感受到了暖暖的鼻息,那是医生的鼻息。小衣想,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小衣就没有回头,小衣一直看着窗外那棵只有三四岁的树。小衣冷冷地说,你走开好吗,请你走开。但是医生没有走开,医生的一双手环在了她的腰上。小衣一低头,看到自己腰上的那双白净的手,那双曾经在医院里拍过她后背的手。小衣用牙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用牙咬往自己的嘴唇。她的手伸下去,使劲地扳着医生的手。四只手就纠缠在一起,是一场体力与心力的较量。小衣没能扳开那两只拿惯手术刀的手,小衣最后叹了一口气。她说,门开着,门开着。这时候她感到长长的后脖子上,有了些微的潮湿。是医生将唇贴在了她的后脖上,她感到了一种酥痒。她的后背贴着医生的前胸,所以她能感受到医生的心跳。医生的心跳是平静的心跳,这个男人,也许经历过许多。她又挣扎了一下。这时候,医生放开了她,她转过身来,看到了医生的笑眼。医生的眼角,有了一些皱纹,但这丝毫不影响一个男人的魅力。
医生在黄昏里走出了小衣的家门,把一地的黄昏踩得支离破碎的。医生离开以前,小衣说,你是不是想要我?医生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小衣会这样说,但是他很快就直视着小衣的眼睛回答。是的,我想要你。小衣说,为什么。医生说,因为你是女人中的女人。
医生迈着长腿跨出了门槛。你是女人中的女人,你是女人中的女人,你是女人中的女人。小衣屋里的地板上,落满了这句从医生口中跌落的话。小衣在屋子里愣了好久,她一直看着窗外那棵树,她看到黑夜一点点把一棵树给吞没了,然后,黑夜从窗外漫进窗里,把她也给吞没了。
夏天一点点来临。夏天来临的时候,小衣觉得自己像一只脱壳而出的小鸡一样,她一下子轻松起来。她穿棉布的休闲裤,穿棉布的裙子,她一次次地去井边,那是一个盛产阴凉的地方。她还会打来井水,在家里的木澡盆里洗澡,用井水擦着凉竹席。小衣喜欢井水走进她的家门。小衣洗澡的时候,井水被撩起来,落在脖子上,然后顺着胸脯和腹背柔顺地下滑。她捧着自己小巧结实的乳房,乳房闪着一种洁白的光。她就捧着那柔软的光,想,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水一样的女人。医生来了。医生不再在白天来,而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来的时候,会敲三下门。小衣就会把门打开,然后转身往里走。这时候医生会在后面一把抱住她,小衣在医生的怀里,她不再挣扎,她在医生的怀里是一团柔顺。窗帘拉得很严,小衣穿着家居服,她用井水去擦床上的凉席,她的整个人都伏在凉席上了。医生在后面看着她,医生看到一粒饱满的肉虫子在动着。那是一个诱人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背影那么性感,那么容易令人想入非非。那些井水令一顶竹席潮湿。小衣在竹席上泼上一些水,水就像没有目标的小河一样流来淌去。然后一块干净的毛巾落在了席子上,毛巾将井水均匀地涂开。小小的河流不见了,只能看到一顶潮湿的席子。小衣回过头来的时候,医生看到了一个满脸红晕的女人。因为运动的缘故,她的脸红了,是那种健康的红润。小衣用手指头理了一下垂在鬓边的乱发,那是一个极快的,对于小衣来说是不经意的动作。但是医生喜欢上了这样的动作。医生说,小衣,你是一朵罂粟花,你会令人迷乱的。小衣就说,你也迷乱了?医生说是的,我也迷乱了。小衣坐在木澡盆里的时候,医生替她洗澡。医生看到的是一个迷人的后背,瘦瘦的肩胛骨和光滑的背,以及那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屁股。医生走到了她的身后,他听到了井水被撩起的声音,井水跌落在澡盆里的声音,井水像是一群奔跑着欢叫的孩子。医生就
蹲下了身子,他的手伸过去,落在小衣小巧结实的乳房上。医生的手是拿手术刀的,现在捧着的是一对迷人的乳房,但是他的手仍然如同拿手术刀时般灵活。医生也开始往小衣的身上撩水,医生的手游走在小衣的肌肤上。小衣把眼闭了起来,小衣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这时候,医生的手加大了劲,他把小衣从澡桶里拎了起来,像从地里拔起一个白萝卜一样。医生把湿漉漉还淌着水的小衣放在了凉席上。小衣的眼睛仍然闭着,她知道她不可以睁眼,她听到了医生粗重的喘息。她就猜想,医生在干什么,医生是不是在脱着自己的衣服。医生果然是在脱衣服,医生光着身子伏在了小衣的身上。
医生的嘴落在了小衣的小腹上,那是平坦而光洁的小腹,小腹上还留着许多的井水。医生吮了一口,小腹上的井水就全部落进了医生的嘴里。医生的手慢慢地在小衣的身上游走,从额头到脸到脖子,一直下滑,像一个赶路的人。医生的手走到下边的时候,小衣嘤咛了一声,把身子扭动成麻花的形状,她的腿相互交叉着。这个时候小衣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潮湿的人,自己的身上还残留着那么多井水,而自己的身体,也像一口井一样,汩汩地冒着井水。井水把她的整个人变成了漾在水里的人。医生缓慢而有力地进入了一口井,医生进入的时候,小衣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捧着医生的头说,轻轻地,轻轻地。
现在医生的脸就对着小衣的脸了。小衣睁开了眼,她看到了医生的笑容,现在她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这个医生天生就是为女人而生的,他是魔鬼,他是女人的天敌。小衣的身子扭动起来,她的脸色越来越潮红,而且她的心里,像是有一千只鸽子在欢叫一样,咕咕咕的。四条光洁的腿缠在一起,像藤与树的缠绕一样。小衣就像躺在水面上,随着波浪向着一个地方前行。汗水淌了下来,汗水落在了竹席上,小衣就感到身子有了一种黏滑。小衣喜欢这种激情之中的黏滑,她伸长了脖子,一张嘴咬住了医生的脖子。然后她翻转了身子,她骑在医生的身上,像一个女骑兵一样。有一匹马驮着她在草地上狂奔。
小衣长长的黑发被汗水沾在了脸上,她的一对乳房在骑马的过程中跳跃和欢叫着。她快要虚脱了,她终于跌下身去,伏在了医生的身上。医生的手伸过来,抚摸着她潮湿的头发。他们都不想动了,医生轻拍着她的后背,像第一次在医院里轻拍她的后背一样。小衣慢慢地合上眼睡过去,小衣想,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医生在夜半时分悄悄离开。不紧不慢地穿衣,不紧不慢地抱抱小衣,用唇轻触一下小衣的唇。小衣喜欢这样的拥抱和亲吻,那是激情以外的一种爱意。小衣想,这一生就这么过也算了。小衣为医生打开门,医生走出去,摸黑在漆黑的弄堂里行走,然后小衣又合上门。合上门的时候,小衣会把身子靠在门上,长长地吁一口气。她有些疲惫,她对自己如此勇猛的表现感到吃惊。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公,墙上的老公也透过玻璃镜片看她。小衣就在心里说,老公,请你理解我。我是女人,我也想要女人该要的东西。
五
小衣有时候会对着那张竹席吃吃地笑。那张竹席浸润了太多的井水与汗水,所以它是光滑的,闪着一种淡光。小衣的身子,像是要长出一对翅膀飞起来。她在弄堂的青石板上走路,她的步子有了小女孩的那种轻快与飞逸。她仍然常去井边洗菜,洗衣服,去井边幸福地发呆。女人们笑着和她说话,她也和她们唠叨几句。但是她不知道,女人们在背后说她,那是一种流传得很快的民间传说。女人们说得津津有味,连一共叫了几声,都数得一清二楚。
小衣拎着一桶湿湿的衣服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小衣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塑料桶。女人说,你是小衣吧。小衣说是的,我就是小衣。女人说你认识一个医生吗?小衣说我认识一个医生。女人说我是医生的老婆,你还记得你和医生做的事吗。小衣说,我记得。女人说你还好意思说你记得,你真是太不要脸了。小衣微微地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那么我问你这个要脸的,你为什么不看住你的老公。你知道你老公在床上有多勇敢,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他一定没有在你身上用那么多的力气。女人的身子抖了起来,她烫着一头卷发,身子微微有些发胖,皮肤白净。女人说,没想到道理居然在你这边,我今天一定要给你颜色看看,你信不信。小衣说,信的,我一直知道有一天会发生这件事,你把你的颜色拿出来吧。我等着。女人冷笑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手掌。四个女人突然出现在小衣的面前,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小衣说,开始吧,现在开始你们的颜色吧。四个女人扑了上去,一会儿工夫,小衣的衣服就被剥光了,小衣的衣服被撕得丝丝缕缕的,像一只只翩飞的蝴蝶。小衣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她用两手捧住自己的胸,幸好她们没有剥去小衣的短裤。
四个女人拍了拍手掌,她们跟着一个女人走了,她们走的时候有些趾高气扬。许多人围上来,有人给小衣盖上了一件衣服。那么多人,把小衣围起来,他们在谈论着什么。小衣听不到他们的话,她只看到弄堂上方那狭长的天空,狭长的天空里有鸟飞了过去。小衣后来进了屋,她在合上门以前,对外面围观的人群轻声说,戏总是要散场的,你们散场吧。围观的人群本来是笑的,他们听了这话后就不笑了,他们呆呆地望了一会儿这扇沉默的木门,散了开去。
医生再次来的时候,就坐在小方桌边昏黄的灯光下。小衣为他泡了一杯茶,是一杯好茶,碧绿的茶,在水里漾着。他们不说话,因为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后来医生站起了身,他望着小衣。小衣也望着医生,小衣也站起了身。小衣站在床边的时候,缓慢地脱去了自己的衣衫,像一粒蚕一样雪白的身体呈现在医生的面前。医生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俯下身去,轻轻咬住了小衣的乳头。他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他说,小衣,小衣,小衣。小衣就抱着医生的头,她的眼泪在这一刻流了下来。医生把她抱上了床,医生脱去了自己的衣衫,医生再一次进入了小衣。小衣在旋转,在扭动,像是要和医生作奋力的斗争似的。医生的皮肤已经略显松弛了,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眼袋,但是他在床上的时候,还像一个小伙子。小衣的一只手指头盖在了医生的唇上,她不停地运动着身体的时候,也拨弄着医生的嘴唇。她说,你给我一个说法,我不能这样罢休的。医生好像对这件事恼怒了,他翻转了身,像一头雄狮一样地吼叫了一声,他的吼叫让小衣感到幸福。她说,来吧,我不怕你的,你怎么样都可以,你来吧。一切平静下来以后,医生缓慢地穿衣起床。小衣也起床了,重新坐到小方桌边的时候,小衣的头发还是散乱的。昏黄的白炽灯光就罩在小衣和医生的身上,罩着一片寂静。小衣最后说,以后你别来了,我只提一个要求,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井边,你替我洗一个头。我让你睡了那么多回,你给我洗一个头总不是一件难事吧。说这话的时候,小衣甩动了她的一头秀发。医生没有说话,很久都没有说,他的头一直垂着。他用手捧住自己的头,好像这个头随时会掉下来似的。小衣说,你的老婆是人吗,如果我的老公像你这样出问题了,我不会这样做的。医生后来离开了小衣的家门,医生离开的时候说,好的,我明天和你去井边,我给你洗头。
医生说完就走出了小衣的家门,医生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一个把耳朵贴在门上的人,这个人叫做黑痣。黑痣没有想到医生会突然出来,所以他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医生笑了一下,他突然吐出了一口唾沫,他的唾沫落在了黑痣的脸上。医生的声音忽然间响了起来,他拍着黑痣的脸说,我告诉你,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靠近小衣的,你这个畜生。黑痣惊呆了,他看着小衣不屑地把门合上,看着医生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很久以后,黑痣才悻悻地离开了小衣的家门口。走的时候,他低低地嚎了一声。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井台边围了许多人。小衣在洗头,她用一种叫做海飞丝的洗发液,海飞丝飘出了那种好闻的味道。一个医生,当然这时候没有穿医生的服装,他只是穿着休闲服而已。他温文地从井里打起井水,他给小衣洗头。小衣说,给我加点海飞丝。医生就倒了一些洗发水在手上,揉出泡沫。这些泡沫经过一只手的传递,来到了小衣的头顶。小衣说,给我抓抓头皮,医生就听话地给小衣抓抓头皮。小衣说,用清水给我洗一下头发。医生就从井里打起水,井水倒入了塑料脸盆里。小衣乌黑的头发落在脸盆里的水中,像漂着的一丛水草。围观的人群笑了起来,围观的人群后来不笑了。一个女人挤进了人群,这个女人是小衣用电话叫来的。小衣说,你来吧,你来井台边看看,你老公要替我洗头。女人显然是暴怒了,她挤进了人群,站到了医生的面前。她说不要脸,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居然为这个狐狸精洗头。医生微笑地看着卷发的女人,平静地说,我是要脸的,她也不是狐狸精。我在代你向她赔罪,因为你昨天做了一件不是人做的事。
女人冷笑了一声,说好,我们离婚。你要知道,我们家的家产都是我挣下的,都是我跑销售跑出来的,这些都得归我,女儿也归我,她不会愿意跟一个丢人现眼的爹过日子。还有,你别想再在医院里混了,我舅是院长,我叔是卫生局长,你别想在医院里混出好日子来。女人说完就挤出了人群,她走路很快,所以她走路的样子就有些夸张。一个肥硕的屁股,扭过来扭过去的,像磨盘一样。男人手里还捏着塑料桶,他愣在那儿,想着女人的话。后来他把塑料桶放下来,轻声对小衣说,你的头洗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他想走的样子有些迫切,他一定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一定是想去追老婆。许多人围成一个圈,许多人说,你还是不是人,这时候离开小衣。
小衣很淡地笑了一下。小衣坐在井台边梳着乌黑的头发,小衣在井台边的样子,那么温婉,那么漂亮。小衣说,让他走吧,你们让他走。医生终于挤出人群走了,开始在弄堂的青石板路上奔跑。小衣的声音跟了上来,小衣说,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医生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小衣自己的名字。医生一边跑,一边丢过来一个声音。声音说,我叫阿庆, 我姓徐,大家都叫我徐医师。小衣笑了,小衣说什么徐医师,还不就是半个男人。小衣也喊了起来,小衣喊,徐医生,你和别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你只是想尝尝鲜而已,你也是一个小男人。医生没有理她,医生已经跑出去很远了。人群开始散去,人群散去后,井台边只有一个小衣了。这时候,小衣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开始吟唱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她突然想起了曾经投井的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悠远的叹息传了过来,像是从梧桐树上落下来似的。
盛夏。那么烈日炎炎的盛夏。
六
小衣开始抽烟。抽利群牌,那是一种太普通的香烟。小衣卧在躺椅里,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拢着,凑到嘴边。然后她的手挥动了几下,很优美的姿势,火光就在她挥动的过程中熄灭了。小衣仍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许多男人来敲她的门,她会打开门,说,走开,你像一堆垃圾一样的,你来敲什么门。有许多人都在议论着小衣,特别是女人,女人们在井台边洗衣服的时候,都在说小衣像狐狸精,小衣吸引了那么多男人。小衣笑笑,很轻的那种笑。她一边笑一边洗青菜,或是衣服。她喜欢赤着脚,让井水钻进脚趾缝里。也喜欢趴在井台上,看井里面自己孤独的倒影。有一次一个女人又开始议论小衣,她没有想到小衣悄悄地来到了她的身后,她兴高采烈地说着的时候,小衣把一桶水倒在了这个女人的头上。小衣轻轻笑了,小衣说,你又在嚼舌头了,你的男人没少敲我的门,他像垃圾一样,我会给他开门吗?现在你也不争气,你不去说你的老公,却说起我,所以我用井水让你清醒一下。女人嚎地叫了一下,扑向了小衣。小衣很勇猛,她紧咬着嘴唇,一把抱住了女人的头,往井台边猛烈一撞。女人的头上就起了一个血块。女人再次嚎叫着扑向小衣的时候,小衣轻声说,别像母老虎那样吼了,你信不信我其实是可以把你丢到井里去的,但是你不配投到这口井里。投在这井里的,是两个女人中的女人,是两个好女人。
不管怎么样,仍然有那么多人议论着小衣。小衣热爱着井台边的黄昏,但是在这个炎夏,黄昏的井台让男人们占领了。男人们在井台边用凉凉的井水擦着身子。那天有许多人看到,小衣拿着一只塑料桶,手里夹着一根烟。那根烟飘出的烟雾,跟着小衣的身子游走。小衣走得很慢,她的海绵拖鞋落在了青石板上。她一边走,一边仰起头喷出一口口烟来。许多孩子跟着她,许多孩子并没有吵闹,他们只是静静地跟着她。走到井台边的时候,正在冲凉的男人们惊愕地望着她。他们看到一个长相姣好的女人,弹出了一个闪着火光的烟蒂。烟蒂落在了井台边潮湿的水中,转瞬间就熄灭了。然后女人从塑料桶里拿出了香皂、毛巾,她拎起一桶水,往身上浇了下去。水打湿了她的衣衫,水让她的身子变得玲珑剔透。男人们都笑了起来,男人们说,你要不脱了洗澡。小衣笑了一下,她脱掉了外衣,只穿着一副乳罩。她开始往身上涂香皂。黑痣怪叫了一声,说,这么大的胸,这么大的胸。
小衣没有理他,小衣很认真地洗着自己的身子。男人们都不说话了,他们不想再说话。黑痣又嚷了起来,黑痣说,你这不是在勾引我们吗,你是不是想让我们集体干你一下。小衣回过头来,冲黑痣妩媚地一笑。在小衣的笑容中,几个男人一跃而起,把黑痣扑倒在地,狠狠地扇了黑痣几个耳光。黑痣说,你们为什么打我。男人们都不说话,男人们匆匆地洗了一下身子,然后静静地看了看这个在井台边洗澡的女人,就回家去了。黑痣也回去了,他看到那么多男人都匆匆离去,所以他也悻悻地离去了。只有小衣还在,一边洗澡,一边唱着自己的歌。湿漉漉的小衣往家里走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她仍然走得很缓慢,走路摇摇摆摆。一堵青砖墙瞬间落在了身后,一条青石板路也瞬间落在了身后。小衣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开亮了家门口的红灯笼,红灯笼红红的光,就把骨肉匀称的小衣给罩住了。这个时候,小衣轻声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说完,她的一场眼泪,是一场眼泪,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