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二次元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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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心如磐石

日本人刚走,白冷裳便恍如失了神般重重摔上办公室的门,速度快得几乎让游隼来不及进入。白冷裳的身体顺着冰冷的门身缓缓滑下,但终于没有跌坐在地上,而是僵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游隼快步走到沙发边,拿出那台隐秘的电话,接好电话线,放在茶几上。然后转过身,以近乎于乞求的眼神看着白冷裳。白冷裳无动于衷,空洞的眼神从青丝后丝丝缕缕地射向沙发上方的墙壁——那里是她的师父中杉正先生的画像,画框背后的暗鞘里是中杉正生前传与她的佩剑,她在日本期间几乎从不离身。如今,却在壁上空悬。

南田洋子来只是为了告诉她,她成为唯一一个有权利参加和平大会谋划的中国人,但代价是要接受特高课的全面监视。出行、电话,甚至包括所接触的人,都要受到严格的限制和监控。当然,这不是南田洋子的计划,是藤田芳政的安排。藤田芳政已经多次提醒南田洋子,如此相信一个中国人实在不安全,如今又让她参加和平大会的谋划,自然要多加提防。幸亏白冷裳早有准备,藏了一部备用电话,方才能够将消息传递出去。

可是她自己的内心却起了斗争。来到中国已近六年,这是她第一次亲自出手直接做对日本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她毕竟是一个日本人,任日本内阁大臣暨参议院议长,位高权重,按照道理,她绝没有立场加入中国国民党与共产党,参加抗日活动。可是她知道,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正义。民族也好,国家也罢,都抵不上这四个字沉甸甸的分量。她深深地明白,日本纵使猖狂一时,终究要失败的,因为,它选择了掠夺和侵略。只有越早让它失败,才能越早让它清醒,让它从头开始,让它凤凰槃涅,浴火重生。她无数次她告诉自己,自己是对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仍旧是。她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救国。可是等到事到临头,她竟还是下不了手。她再一次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在救国,还是在一错再错?

“白主任,”游隼也是日本人——她理解这种心情,可是,不饶恕它的肆虐——她必须要让白冷裳清醒,“正就是正,邪就是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打电话吧。”见其仍旧丝毫没有反应,她快步走到白冷裳面前,拦住她的目光:“白主任,你可以反悔,”她的语气一顿,“但是多年苦心经营将毁于一旦,帝国将永远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当初中杉正先生说了什么你都忘了吗?你是怎么答应他的你忘了吗?你获得这柄剑的代价是什么?难道你都忘记了吗?我劝不了你,你自己想吧。”游隼的语气不再像上下级那样恭恭敬敬,而开始带上救赎与坚毅。她开始越说越急,虽然说着中文却含糊不清地参杂了日语,甚至已经顾不上掩人耳目。她只想劝她。可是白冷裳依旧无话。游隼又欲开口再劝,却被她挥手拦下。她收了目光,闭上眼睛,心里仿佛针扎似的疼。

中杉正说了什么?她深深、深深地记着他的话,并且永远不可能忘记。

那一天她即将出师,剑术柔道枪法都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七门外语也已说到了足以乱真的地步。可是当她长跪在庙堂前时,中杉正却以一口流利的中文告诉她:“为人君者,教人忠;为人父者,教人孝;为人师者,教人仁;为人官者,教人清;为人兵者,教人烈。但是我告诉你,你可以不忠不孝不仁不清不烈,唯独要守住一个'义'字。人既为人,就不能不义。今天,你只要获得此剑,就可以代掌我清昌一门。”

那一天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以假乱真真假莫辨。她获得此剑的代价是——弑师。

游隼的话触动了她。是的,她不惜弑师就是为了守一个'义'字。是的,她一人四种身份是为了什么?她多年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她背井离乡步步惊心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效忠天皇、汪精卫、中国国民党、中国共产党?当然不是。她今生今世只效忠于真理、正义、自由。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立场反悔?退一万步说,正邪也好,对错也罢,她哪里还有权力选择?自从她出师那天起,自从她来到中国那天起,自从她教出王天风那日起,自从她加入中国共产党那日起,自从她手刃真正的白冷裳开始伪装那日起,她就注定了步步都是险招步步都在悬崖绝壁边挣扎,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她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早已无妄而已。

白冷裳猛地睁开了双眼,哗地起身。游隼见她神色不对,心下早已慌得六神无主,又见她一步一步朝沙发那边走去,目光仍死死锁住中衫正的画像,更是手足无措。她若拔剑出鞘,就代表她从此公开宫木铃的身份,恢复日本人的正常行为。白冷裳的脚步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可是却重重地砸在游隼心上。她定了定心神,以最快速度拔出手枪,开保险然后上膛,毫不掩饰手抢的声音。每做一步,她就安心些许。因为她虽然不知道白冷裳杀人就是甩掉左手手套然后一转身这么简单的事情,但是也知道,白冷裳枪套里的手枪永远是上好膛的,如果她要杀人,等不及自己扣动扳机这么短的时间就可以将自己一枪毙命。既然她对手枪的声音充耳不闻,至少证明她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游隼抬枪瞄准了白冷裳的后心。白冷裳若是真的执迷不语,她就会杀了她,然后调动白冷裳在上海精心布置的所有人手,将上海搅个天翻地覆。她没有白冷裳无双的智计,绝世的武功,那就多拉几个人一起下地狱罢。当然,她握枪的手在微微颤抖。多年的主人,很难狠得下心。

白冷裳确实只有十九岁,可是她已经是女子,不再是女孩。她有情有义,更有思想。她伸手抓起了话筒,然后熟练地拨动键盘。电话很快就已经通了,那一头响起了戴笠的声音:“我是戴笠。”白冷裳眉心一紧。要不是因为这台电话没有监听,一切就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回头瞟了一眼游隼,然后字正腔圆、口齿清楚地说出那句在她与游隼心头响彻了无数回的暗语:“老板,我要的盘尼西林是否已经转交给手下之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手下之人有危险,暂时断绝一切联系。回答是:我马上去做。

游隼手中的手枪呯然落地。她整个人都软软地跪倒在白冷裳身后,口中几乎是本能地以日语喊了声“宫木阁下”。白冷裳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撩起窗帘,望着一辆熟悉的座驾渐行渐远。蓦然回首,吩咐道:“游隼,今晚让阿诚到暨南大学老地方见我。”

她的声音干净得没有一丝感情,清明如仙,一如既往。

比她的声音更干净的,是她的眼底。她的双眸,穿透时光,淡漠疏离得让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