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圆楼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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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从我们家到海边的小渔村,有七八十公里远,要经过许多乡镇,大多乡镇财政所税务所的承包人在路边设卡查收税费,明明我们手续齐全,税费额已经缴足,碰上那些人,他们总会再寻出一些名目叫我们再缴一些税费——这一处缴,下一处还得缴,下一处的下一处若又碰上查收税费的仍旧必须得缴,否则不放行,没有争辩的余地……一处一处地缴税费,一车鱼筐鱼篓本钱才那么一点点,哪能挣到什么钱?另外,运筐篓还要躲着交警。从黄村、田厝运小鱼篮子到我们村,走的是山路、村道,没有巡逻的交警,我们可以肆无忌惮,由着性子赶路,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方便就在什么时候走。筐筐篓篓不值钱,重量轻,但体积大,用手扶拖拉机运时必须加宽增高很多才能运去一定的数量,才能挣得一点钱。从我们村到海边的小渔村,走的是大路是国道,路上有警车巡逻、有交警盘查,一碰上交警一切都完了:超宽超高,罚款、扣司机扣车——连同一车满满的货物也扣!为了司机,为了取出被扣的车,必须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关系,磨破嘴皮跑断双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心疼也得大把大把花钱——没钱谁认识你啊?辛辛苦苦挣得一些钱,攒下一些钱,多舍不得就那样拿出去?可是不拿不行,一狠心拿出去了,可人家还嫌少,爱理不理的,你必须再回家想办法筹钱。好容易筹到钱重回到人家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不光花了冤枉钱,好些天的生意给耽误了,还受一肚子气!

为了躲开收税费的人,为了躲开交警,我们不能在白天走,在半夜走。每天下午,我们从黄村、田厝运来的小鱼篮子,或者在我们自己村装车的鱼筐鱼篓,先载到挺好的村子里去,半夜我赶到那里和他一起上路……夜里一点多闹铃响了,我便蹑手蹑脚地起床、穿衣,生怕弄出一些响动,惊醒了母亲。尽管我用了十二分的努力,起床、穿衣、走路的声响十分细小,母亲在我起床的时候,还是喊了起来:“儿子。”

“嗯。”我应道。

“哎,要挣点钱真不容易,天天都得半夜三更起程……路上注意点,啊!”妈妈一边叹息,一边反复叮咛。那话语里的意思我懂,话语里凝聚着的沉甸甸的感情我更能感受到!母亲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孩子争气、吃苦、顾家,努力地挣钱,改变家庭落后面貌,改善生活条件,自己脸上有光,一方面因为自己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得受那么大的苦,心里舍不得,难过!

“妈,我不累,别担心,好好睡!”

“别忘了带件厚衣服,夜里坐拖拉机风大。嗯……哎……”

我开、关房门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到母亲翻了一次又一次身——她怎么能有安稳觉?她的心紧紧地拴在儿子的身上,儿子的身影往上移,那颗心就紧紧往上吊起,儿子的身影往下移,那颗心就倏地往下落……心老这么起起伏伏,一双眼睛怎能闭得下?收货回来的儿子,汗涔涔地踏进家门,喊了声“妈”,她缩紧的心终于能够稍稍放松,绷紧的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等到儿子睡下了,她自己也能躺下,眼前晃动着儿子半夜赶路送货、白天烈日下卸货的情形,哪能睡得着觉?

屋外,没有风,空气清凉,沁人肺腑,令人心旷神怡。深夜山乡显得那么静谧,身后的村子、路边一动不动的树、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峦,全都浸入沉沉的梦乡之中。青蛙和蟋蟀,他们举办的爱情盛宴,依旧处在高潮之中,求爱的歌声不绝于耳,粗细各异、长短不同、层层叠叠,汇成一片波涛汹涌的声浪,惊心动魄。天空蓝莹莹的,深邃高远。繁星密布,有的亮如宝石,有的暗似冰屑;有的大如鸡蛋,有的小似蚁卵……它们似乎被如此浩大的约会场面所吸引,杂乱无章地悬于空中,眨着惊奇的眼睛俯瞰着大地……在星空下,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我不慌不忙地朝前走着,甩下一串“嚓嚓”的脚步声……

挺好和我约好了时间,早早已等在那儿,我一坐到他的身边,他便开动拖拉机前行。“突突突”的发动机的吼声打破了夜的宁静,车灯射出暗红色的光芒照亮前进的路面……我分明感觉到:来时那种微弱的光明退去了,一团暗红的灯光使夜的黑暗越发浓重越发广阔……车往前行,它就往后退,车行得越快它就退地越快,车行得慢它就退得慢——那黑暗宛如一只硕大的手掌,紧紧地把我们抓在手里,任凭我们怎么努力也跑不出去。可是,在我恍惚、遐想的一小段时间里,拖拉机不知不觉地转过了几个弯、爬上了几个坡……不是跑不出那黑暗吗?怎么一下子会跑出那么远?那黑暗不就象征着我们过去的生活吗?落后、贫困,它怎么能抵挡我们前行的脚步?天就要亮了,它怎么能够阻止黎明的到来?

啊,为了美好未来,为了梦想,吃点苦有什么?前进!前进!前进!

到了县城,晨曦初露,街道两旁的路灯依旧亮如白昼。一会儿工夫,我们又出了县城,穿过一座桥,来到广阔的郊外。这时天已大亮,天空灰蓝灰蓝的,大地盛满纯净柔和的光,令人神清气爽;空气湿润清凉,扑鼻而来,带着丝丝甜味,叫人精神奋发……路右下方一块宽阔的田野,朝前铺展开去,消失在遥远的天边。这块田野随着时间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风采:清明后,禾苗刚长出几片嫩叶,整块田野就像一件巨大的绿毯,嫩绿里带着黑颜色,显得那么清新,那么柔美,那么明亮;上面满是灰蒙蒙的雾——那雾气似乎由天空倾泻而下,织成一面巨大的灰网,越远越浓,慢慢地把底下的绿色溶解了、吞并了;极目远眺,田野尽头是一条绿得发黑的长线。夏季稻子黄了,整块田野成了一块黄色的锦缎,上面的雾气淡了,没有春天时颜色那么灰,有些白,我们抬头可以看到更遥远的地方。立秋过后,禾苗插下不久,绿起来了,浅蓝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凝结着一道道乳白色的晨雾,像牛奶一样——道道白雾一动不动,凝固似的,杂乱地分布在田野上空,它们圈出的空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这有限的空间里,雾气那么稀薄,只带着一丁点儿的白颜色……公路宽阔平坦,拖拉机“突突突”地吼叫着,向前飞驰——希望在前方向我们召唤,我们不能停下脚步,眼前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远离那片田野,向右拐进一条较小的公路,车便驶向海边的小渔村。拐弯不久,到了一道小土坡下挺好把车停了下来,长长地舒口气说:“到了这,我不担心有交警,你也用不着有把税的,歇歇吧。“

我们下了车。早有同样型号载着同样货物的五六辆拖拉机停在前面,司机和贩卖筐篓的生意人凑在一处抽烟、打趣,放肆地谈论着女人,爆出阵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我在原地站着,挺好往前面的人堆凑。后边还有两三辆载着满满一车筐篓的手扶拖拉机开过来……太阳就要升起来,东方的天空燃烧着红彤彤的光芒。一张张种田人紫黑的脸膛反射出耀眼的亮光。那些生意人都是我们那一带的,怀着同样的愿望,做起了同样的生意。每一天,为了躲避收税费的,为了躲避交警,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启程、用相同的速度前进,现在几乎不约而同地停在这里休息……大概抽了一根烟的工夫,不知谁说了一句:“走吧!”于是没吸完烟的把烟塞进嘴里猛吸几口,“噗”地一下吐掉烟蒂,走近车头用把手搅动机器——“突突突”,机器响动的声音一串接一串,我们继续前行,十几辆满载筐篓的拖拉机相连接着,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穿过几个小村子,再过了半个多钟头,下了一道岭,我们来到了冷冻厂门口的路旁,挺好把车停下来。爸爸早已等在那儿。这时,太阳从矮山那边一越而起,喷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周围的天空白亮亮的,逼人的眼睛。身边的草、树叶,反射出橘红色的亮光,爸爸的脸、手臂全成了金色的。

“累吗?”爸爸说。

“不累。”我边忙着卸货边说,“该送哪一家,你前面带路,我抬就好。

那么多筐篓,卸下车来就像一座小山,爸爸怎么忍心让我一个人去搬?真由我自己搬该搬到什么时候?

“别担心,爸能行。两人一起搬才快,要不搬迟了,天太热受不了。”爸爸说,“中午要回去,下午又得装货,你也够辛苦了!”

我们父子俩忙着,挺好收拾好一根根绳索。不知不觉太阳就爬得老高,热气炙人,天空亮得刺人的眼睛,叫人不敢往上看。大地热气蒸腾,似在晃动。爸爸浑身冒汗,衣服全都湿透,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我也浑身湿漉漉的,浑身难受。好在这时候,我们已把小山一样的货物送进鱼老板的鱼棚里。我们三人找了个小饭店,喝了几碗稀饭,爸把收上来的货款交给我,交代下午要收什么样的货物,他一人回厂里上班,我和挺好坐上车往家里赶。天气太热了,我恨不得能长出翅膀,一下子能飞回到家里——家才是安稳的地方,回到家才叫人觉着踏实,才能叫人觉着舒服。

太阳移到头顶,叫人觉得更热了。放眼望去,地上袅袅腾起蒸汽一样的东西,一切都亮晃晃的,扎人的眼睛。柏油路面就像一面镜子,反射出黑油油的光芒。拖拉机“突突”地往前行驶,风呼呼地在耳边刮着,可是滚烫滚烫的,手臂、脸像被针扎着一般,热辣辣地疼;浑身依旧汩汩地冒着汗水,黏乎乎的,叫人觉得非常难受!昨天下午到现在,装货、押货、卸货、送货,都是繁重的劳动,叫人揪心,现在送完货回家了,带回一些货款,肩上的担子卸下了,紧张的心松弛了,人轻松了。人一轻松疲劳就袭来,加上天气过分炎热,人的疲劳感就更重,人在车上虽然明知危险强打精神可眼睛不由自主闭起了一下子睡过去……

“不能睡!”挺好用胳膊肘撞击我,大声喝道。

我被吓着,浑身猛地震动一下,挺直身子瞪圆眼睛,使劲与疲劳抗争。那劲儿一过,疲劳就更重地袭击我,几口烟工夫眼皮不由得更紧更牢地闭拢,头重重地往下磕……挺好觉得实在不能接着走下去,把车停在路边,把我带进一家小饭馆。一进到里边,我瘫坐在一张椅子上,趴着桌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睡下去!

“吃饭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又听到挺好的吼声。我坐直身子,睁开眼,桌上已摆着两碗饭、两盘菜,一盆苦瓜排骨汤。

“要睡到家里才去睡,现在得抓紧吃饭,吃完饭得抓紧赶路——时间紧着,下午还得去黄村装货呢!”

我似乎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把饭菜往嘴里送,只顾囫囵儿嚼着、吞着,饭菜的香味几乎全未感觉到……一吃完饭,我们就急着赶路,好容易才赶到家,刚走到家门口,邻居夏大妈看见我就大喊起来:“才到哇!你妈眼睛都快看穿了,进进出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都操碎了!现在都一点了,怎么走到现在?”

我胡乱地应着。从屋内出来的妈妈接着夏大妈的话茬说:“大妈,天天都这样。为了挣一点儿钱真不容易,把孩子都累坏了!”

妈妈早已为准备好了凉水和毛巾。我飞快地跨进屋内扯掉衬衣,抓起盆里的毛巾擦脸、擦身子。稍稍感到凉快些舒服些,也顾不得和妈妈招呼,走进里边重重摔倒床上,沉沉地睡下去,只一会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