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圆楼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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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老客户的丢失,新客户的获取,客户丢失又重新联系,这就是生意中的竞争。若只有失去而没有获取,爸爸怎么能带着我一年又一年把生意做下去呢?保住老客户,套上新客户,一场场争斗,爸爸得像别人一样使心眼、耍手腕,非下苦功夫不可!这何尝不是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因厂里的两家客户失去了,我常常发出感叹:“可惜,太可惜了!”

“可惜,可惜——可惜什么?”爸爸听多了那句话,恼怒起来,气冲冲地说,“鱼老板那么多,怕没生意呀?”

嘴巴这么说,但人分明显得懊丧、郁闷。话里带着火气,看起来是冲着我来,其实是冲他自己。他沉积心底里的惋惜之情,比我感受到的还要浓重!

生意竞争一厉害,欠账就多起来。好客户的丢失,新上手的客户大多是些信誉差的家伙,使得我们被欠下的钱越来越多,能收拢到手头的钱越来越少……资金周转困难,我们生意做得力不从心,困苦不堪。头天收货本钱不够,东借西借,勉勉强强凑足一车货送到海边去给人家,第二天收拢到手的货款又很有限,收满一车货的本钱又差下一大截,又要想办法先去借钱……借钱,是一件多么令人苦恼的事——没借过钱的人不会体会到,有借过钱的人就深感其痛;偶尔借一两下钱没那么难,老是要向别人借钱就太不容易了!钱钱钱,我们天天为钱烦恼,吃不香饭,睡不稳觉,连收货送货来回的路上,也必须不停地想着钱——如何把钱搞到手,如何把下一天的货收足……

我们先想到三叔,向他借钱。他是我们小学校的出纳员,每一学期收上的七八万学杂费,都存在他手中——他成了我们眼中的“财神”,钱虽不是自己的,但全抓在手里呀——既然抓在手里,还不跟是自己的一个样,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要三叔肯帮忙,暗地里伸出援手,拉我们一把,挪出一点借我们,谁知道?真急的时候,我们及时补上,会出什么问题?

“叔,收货不够本钱,借一万块。”

“哪有那么多?”第一次借钱,三叔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说,“五千吧!”

我知道,他是个老实人,胆子小,谨小慎微,哪肯一下子借出那么多?

“五千也行。”

三叔二话不说,一下子点出五千块钱递给我,干脆利落……不过两天,钱一下又紧起来,想收到货非再借钱不可!这下,我到三叔面前心慌,话都说得不连贯:“叔,再……借……一些……钱,本钱又不够。”

他皱了皱眉头,眼睛里带着火气,不情愿地说:“多少?”

“要是能够,再借五千。”

他又点了五千块钱递给我,少了上次的干脆利落。

“我的工资让你扣,抵那些钱!”

“工资不够两百,要扣到什么时候?”

第二次钱到手,稍稍缓过一口气。但这样稍稍轻松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仅仅几天重又陷入窘迫的境地——收货的钱又不够,非去借不可!我的内心争斗好长一段时间,鼓足勇气,才敢再一次挪到三叔面前借钱——脸阵阵发热,心起起落落,话到嘴边又咽下,咽下的话又很快把它提到嘴边……还没等我把话说出,三叔大声嚷道:“老是借钱!借,借,借,我有金山银山啊,借不完?领那么一点钱,要养一家人,哪有那么多钱借你?”

他双眉紧蹙,眼露不满,嘴巴往上撅起,又生气又激动,话语粗暴严厉!我如遭雷击一般,心猛然一震,浑身颤抖了一下。

“‘拉鸡屎有,下蛋没有’!”他继续发泄道,“你不能老来找我,要找别人借一些!”

我心又猛然震了一下,刚一放松,又缩紧,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住了。三叔递给我一些钱,口气缓下来说:“再给两千,以后没有了。你回去要问问爸,生意到底怎么做。人家做生意十天八天就会生出许多钱,你们天天下本钱,有出没入——这样的生意稳当吗?不会连本钱都给吃了去吧?”

“生意多人做,爸真不容易。”我接过钱说,“我问过爸,他说:‘人在这里,早不见晚见,钱会被吃去呀?欠一些日子会,被吃了不会!————到底收得回来收不回来,我说不清,但他那么辛苦,我总该帮忙。”

“反正,三叔不放心!”

面对着的是无底洞,再多的钱投进去,也不见得能听到一个小响儿,我们确实不能老盯着三叔手里抓着的那些钱,把他连累了。三叔自己也小心提防着,绝不因为我们让自己走到犯错误的地步。

我们想到“高利贷”。村里有谁在放“高利贷”呢?我一下子想起我们村给人建房子的一个包工头——他高个,骨骼粗壮,长胳膊长腿,清瘦结实;头发灰白,沾满尘土,凌乱枯涩;一张脸棱角分明,大眼,直鼻,阔嘴——上颌偏左的地方缺了两个牙齿,咧嘴一笑,露出一个小黑洞。我一到他家,他感到突然,瞪着狐疑的眼睛,张嘴问道:“后生子,什么事?”

我迟迟疑疑,吞吞吐吐说:“我想……借一些……钱……利息别人怎么算我就怎么算……”

“做生意借钱天经地义,用得着这么畏畏缩缩吗?亏你还是男子汉呢!”他说,“要多少?”

我眼前一亮,有了希望:“借一万吧!”

他沉默了一阵子,一字一句地说:“现在身上没有。明天你再来,到底有没有钱借你,到时候才能告诉你。”

突然,明亮的光芒一下暗下来,灯火几乎熄灭,只留一点微红,在远远的地方晃动——那点火星半死不活,若隐若现,不住地召唤着我。

第二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找他,刚一碰面他就说:“后生子,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有钱————钱收不上来,没好借你。去问问别人。“

眼前摇曳的火星猛然一亮,完全熄灭了。

“没有就没有。谢谢。”

话音一落我黯然离去。

我又想到另外一个人。他叫郭章,五十多岁,圆头宽额,小眼睛,狭长脸,尖下巴。头顶盘绕几绺长头发,又黄又细,像浸过油一般,常年油腻。嘴角、下巴,垂着几条弯弯曲曲的黄胡须,弯弯曲曲,脏兮兮的。上身常穿一件黑衬衫,下身常穿一条黑裤子,都已洗得发白,磨得光滑。衬衫的左下角,挂下一截已散出条条纱线的布皮带;袖口挽到臂肘,裤腿卷到小腿肚——这已成为习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凉快舒服。全身皮肤都被太阳晒烤成酱紫色,反射出丝丝亮光。一双手伸出来,就像铁筢子一样坚硬;一双小腿和山羊腿一样圆实坚挺,走起路来又快又稳,不管走多远都不会感到酸痛。虽然同住一个村子,但他离我们家有一段距离,彼此没什么交往。小时候我就认识了他——那时,他是我们生产队的仓管员,一到收获的季节,总把着一杆大称称谷子入仓出仓。改革开放后,他做起小生意,贩卖鱼干、虾干、鱿鱼干、紫菜等这些东西,除了农忙季节留在家里干农活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在做他的生意——每天天一亮,他肩挑装满海货的平底箩,扁担末梢挂上两大袋紫菜,翻山越岭,走向散落于山峦间的小村子,亮开嗓门,大声吆喝:“鱼干、大虾、紫菜、鱿鱼啊——”

声音悠长、响亮、高亢,一阵阵在山村的上空回荡。

他就这么呼唤着,挑着杂货铺一样的担子,迈动山羊一样的腿,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直到夜幕降临才孤零零回到家里。担子空了,一身困乏,换回一叠钞票,在灯下一边独自品味收获的惬意,一边盘算明天的生意。一天走过多少个村庄?一天走多少里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般人吃不消那份苦,只有像他那样的人才能忍受得住。常年风餐露宿,浑身积满尘垢;整天与鱼为伴,粘上浓重的鱼腥味。

凭着自己的吃苦耐劳,他每一年都攒下一点钱。吃苦耐劳的精神出了名,乡下人俭俭省省的优良品德在他身上同样出名。每一天过着粗茶淡饭日子,自己做鱼生意舍不得吃鱼,也不肯轻易让自己的子女吃——买回来的鱼偶尔拣出来一些烂肚子、掉肉的,卖不出去,才肯留给孩子们吃,一边拣,一边嘴巴不住地叨念:“嚄,又一条坏了,多可惜!”

或者说:“这条这么大,也坏了,哎,只好拣出来给你们吃!”

老婆在他身旁,看着丈夫小气的样子,心里来了气,一边随手再拣几条鱼放进盘里,一边说:“就那两条死鱼子,不够你一口,全家五六个人怎么吃?”

为了全家都能吃上一点鱼,老婆动了他所谓的“好鱼”,他心就像被刀子剜着一般,疼得跳起来,狠狠地瞪着老婆,劈手夺过,浑身颤抖着说:“好的怎么能拿来吃?好的要卖钱!”

“瞧你,动了两条死鱼子要被你吃了似的!”看着那吓人的眼光,老婆破口大骂,“别人什么都肯卖给孩子吃,巴不得孩子吃得白白胖胖,你连一条死鱼子都怕孩子吃——天下没人有!整天钱钱钱,留那么多钱干什么?带进棺材呀?没人样的东西,跟上你,大人孩子全倒霉!”……

这个跟鱼有关的小故事在我们周围流传很长一段时间,家喻户晓。后来还有一件事情,也叫他出了些风头——

我们这一带,散落于青山绿水间的一个个小村子,都是加工筐篓的地方,女孩子小小年纪就成了编筐篓的好手,成了摇钱树、成了宝贝。女孩子多的人家,每天编的筐篓就多,家里的收入就大,日子就过得舒坦。郭章手里有三个女儿,都已长大成人——三个女儿就是三棵摇钱树、三个宝贝,都在家里编筐篓,家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竹器厂,每一天能编出多少筐篓、带给他多少收入?这又是一条致富路!女儿是摇钱树、是宝贝,所以他不肯轻易放手让女儿嫁人——大女儿已谈妥婆家,他找各种借口延迟婚期,等女儿过了二十五岁才肯放她走出家门。他常对他的女儿说:“一口汤一口饭地喂大,一把屎一把尿地照料大,翅膀刚伸出来,就要飞走,爸妈不就白养你们了吗?你们要听话,帮爸妈多干几年活……”

连养女儿也要计算一番,难怪他能在短时间里攒下一点钱——八十年代,他成了村里首个“万元户”,名声远扬。有了一点钱,他不让那点钱闲着,拿出去放“高利贷”,把它们变成会下金蛋的“母鸡”——做生意、卖筐篓、收利息,钱真的像水一样流进自己的口袋里,一下子他又成了“几万元户”——这几万元再放出去,又有了更大的进项,他的名声加倍大起来。

有钱、有名声,也算爽直,买卖不短斤缺两,但为人吝啬、对女儿近乎变态的要求,村里人仍然大多看不起他。这种鄙视,激起他更加强烈的自尊心。他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他把赢得一份尊严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的身上,暗下决心:“一定要培养好儿子,要叫他读好书、上大学,抱上金饭碗,吃文化饭……谁还敢看不起我?”

他儿子就在我任教的班级上。为了自己儿子的将来,也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他三番五次找我,说:“后生子,多出力、多用心,好好待我儿子,帮他提高成绩、考上一中!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若要钱用就来借,不算你利息!”

我原本就对他很反感,听了这些话,更觉得恶心,说:“我不仅要教好你儿子,更要教好全班的孩子;不仅要对你儿子好,对班上所有的都要好。”

埋在心底里的反感之情那么强烈,暗地里默念:“多讨厌的黄头发,多讨厌的脏胡须,多讨厌的鱼腥臭——要钱也不要向你借!”

心里的话我没说出来,他听不到,但我把那些话全写在脸上,他听不到却能看得到。原本是为了向我表示一番好意,哪料到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笑容僵住了,一脸尴尬。

“那是……那是……嗯,我想……”

后来,我竟然要到他面前求他借钱!他倒宽宏大量,不记恨,见到我殷勤客气:“本钱不够早说一声,别人我都借,何况你!做生意谁没借钱?那个挺好,你家旁边那个开竹器厂的,村里那个开腌制厂的,都向我_————向我借的人多着哪!月息两分半。你要多少?”

“借两万吧,利息按你说的算。”

他闭下眼睛沉思着,我等得不耐烦了,才缓缓地说:“两万没有。借你一万,月息二分——借一千二千就不算利息,可你一借就一万,多了点,不算点利息你就体味不出钱的宝贵、不懂得珍惜钱,算一点利息是督促你用好这些钱!”

他哪会为别人着想?说这些话只不过是说好听话!谁不知道他沉思的过程就是计算的过程?二分利息一万块钱月息两百,一年就两千多,二三年过去就差不多一万块——天啊,卖鱼腿走断了才挣回多少,能不要利息吗?

我说:“好吧。”

“我那孩子,多看着点。”

他仍不忘用这个机会为他儿子求情,脸上带着媚笑。

挺好知道我这一次借钱的事,直摇头说:“咳!你跟他借钱干什么?一点意思都没有,想起来都恶心。”

“怎么了?”

“怎么了,说不清,到时你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