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圆楼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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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爷爷面色黝黑,干瘦硬朗,精神抖擞,常年穿一身黑色的衣裤——上衣是黑色的棉布服,正中一排布纽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穿宽宽松松的缅裆裤,也是黑色的;一条黑色的长浴巾,在微凸的头顶下一圈圈地缠起来。冬天,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了,路面袅娜着乳白的雾气,凝结在菜叶上的霜片尚未融化,爷爷就到圆楼外的公路旁,依着檐下的干柴禾晒太阳,酱紫色的脸反射着浅浅的粉红色,显得悠闲而恬静……在我眼里,他慈眉善目、沉默寡言,从未跟邻居红过脸,从未和爸爸、二叔、三叔他们面红耳赤过,更舍不得打骂我们兄妹几个……这么一个老实人,和奶奶处在一处就像猫见了狗,非吵一通不可!爷爷的愿望很低,思想也简单,他常说:“如今,有吃有穿,孩子都有自己的事做,还有什么抱怨?还有什么烦心事?”

这话一出,奶奶听在耳里,心里猛地烧起一团火:“死木头,没心没肺没脑子的东西,不会谋划自己的日子,也不会为孩子的将来着想——要是没有我拿主意、我去争取,三个孩子能捧上铁饭碗吃薪水?别人家男人什么事都自己肩上扛着,而我却摊上猪屎一样的东西,事事都滚落我的身上,要我来做……”

“说够了吗?”爷爷突然粗声粗气,“说够了就闭嘴!”

“我就要说——有能耐不怕别人说,没能耐猪屎一样的人才怕人说——我前世欠你的,才跟上你,倒了一辈子霉,受了一辈子苦,吃了一辈子气!……”说着说着,仿佛一切苦难从头开始一个接一个重压到她身上,抽抽噎噎地啜泣,红红的眼眶滚出泪水。

似乎是爷爷也有自尊心,而且受到伤害——他浑身发抖,面色发黑,想说话却说不出……憋了好一阵子,才张开嘴,像闷雷一般炸响,从嘴里边迸出脏话:“你妈的——!”

奶奶哭得更凶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骂:“你这没良心的,狗不啃的,我说了几句你却那样骂我!人没能耐火气倒不小,要威风到别人面前耍去!……”

奶奶絮絮叨叨,酸甜苦辣一齐往外倒,没有停下的意思。爷爷知趣,知道跟奶奶较劲没有好结果,于是气冲冲地奔出门外——躲开是避免继续“战斗”下去的法宝、是克敌制胜的钥匙!爷爷虽然躲开了,奶奶的火气还是未能平息,继续一个人在数落爷爷。往日我眼中的自信、坚强、忍让全都不见了,代替那些的是女子的柔弱、无奈与满腹的委屈,仿佛要在这一刻把一辈子受到的苦难全都倾吐出来……

我赶上前去,依偎在奶奶的面前,柔声说:“奶奶别哭。”

她用宽厚的手掌抚摸我的头,轻轻地说:“奶奶心里难受。”

一九五八年,我父亲小学毕业,被招进地区机器厂当了一名工人,后来又被调到闽北一家兵工厂工作……我懂事时,爷爷七十岁,奶奶六十多,两人丧失了劳动能力,不能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一家人的生活显得十分困难。每年过年的时候,父亲回到家里,看到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心里又难过又矛盾。

“秀,我要想办法调回来——你一个人怎么背得起这么沉的担子?”父亲对妈说。

“照说,你在部队有好的前途,不能回来。”妈妈接过话茬,“眼下家里确实需要你——你能多省些粮食、省些钱,把粮票、钱寄回来,日子能撑着过下去,我想你还是应该留在部队里!”

父亲不安的心被劝住了,一直留在部队里工作。

七五年爷爷病逝,父亲再也听不进母亲的劝呆在部队里,一次又一次打报告,申请调回老家。几年后,终于调回本县,在海边一家水产冷冻厂工作,离我们家大约五六十公里。这次调动是一件坏事,使他的命运变得曲折,使他在往后的日子里遇上大挫折。后来的某一天,面对一大堆的烦心事、面对一大堆的困难,一家人的心情坏透了,母亲不分好歹地埋怨他:“要是能听得进我的劝,不回来,至于落到这种地步?至于这么惨?你看看,和你一同去部队的那一位,先是妻子随了军,后来转业两人一同都安排在乡工商所工作,领工资,是实实在在的‘铁饭碗’,哪像你一下子下了岗,什么都没了!”

父亲坐在门前的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吸烟,一声不响,表情沉郁,内心极度苦闷。我听了母亲的话,轻声地对她说:“别说了。爸心里苦,你不要再给爸的心划刀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