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逍遥再一次病倒了。
额头受到了撞击,高高地肿了起来,看上去很可怕,但若比起她将匕首插入自己的心脏那一次,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脑袋受了凉水的刺激,风寒的症状接踵而来:鼻塞、流涕、打喷嚏……虽然让她很难受,不过与上次那种可怕的高烧比起来,也不过只是毛毛雨罢了。
迥异的是心情。
自杀那次,宫暮光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她虽然不曾动情,但那些感动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情感空白着,亲情却满满地充实着。睁开眼,看见九哥憔悴的担忧的面容,死亡的邪念就这样被消灭。
高烧那次,死亡的阴影的确如影随形,但她一点都不害怕。不管她昏迷还是清醒,安羽中的怀抱始终是那么温暖,那么让她安心。幸福是那么强大,她甚至感谢上天赐予她的高烧!
不像这一次,她躺在床上,尽管也有凌婕妤的陪伴和珍珍的照顾,但是,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寂、害怕、虚弱、痛苦。每一次的呼吸,都会让她有种被凌迟的痛苦。看不见的心灵深处,仿佛有个魔鬼,残忍地用火热的钳子揪着,用钝刀子在割着……有时那些疼痛会突然消失一空,于是,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没了着落的孤魂野鬼。
静默时,她仿佛听到黑白无常在身边狞笑的声音,那声音使她如此害怕,她完全没有力量去面对它,更别提把他们赶出去。
她只能无助地低叹着,祈求上苍能够派一个强壮的人站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替她把黑白无常赶开,直到她恢复了足够的力量来自己进行战斗。
安羽中!啊,她是多么需要安羽中啊!
可是,她和安羽中说过的话也同时出现了——
“安公公,我爱你。所以,我答应你,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做出选择。现在,你走吧!”
“孟逍遥,我已经说过了,若若是我这辈子都放不下的责任。即使她死了,她始终在我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这一点,是你我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所以,你现在这么做,是在逼我做出选择!逼我选择她!”
是的,是她,亲口逼着他做出了选择!是她,亲口把他赶走了!
她顿时觉得无比气馁,若是她此刻再去呼唤安羽中,安羽中会怎样地厌恶她,鄙视她啊!他一定觉得她不知好歹、毫无骨气、娇柔造作、表里不一!
不,她已经失去了呼唤安羽中的资格了!
九哥!
哦,九哥!
她忽然想起自己对九哥是多么的残忍!既不能爱他,偏偏又要依赖他,给他爱的希望!她简直比白雪公主里作恶多端的皇后还要可恶一百倍。那么,她又有什么颜面再去叫九哥?
她呜咽了一声,黑暗中,她的呜咽立刻引起了床边什么地方的一点回应。
“我在这儿。”
她无力地伸出手去,她冰凉的手立刻落入了一只散发着暖意的手中。
“孩子,我在这儿。”凌婕妤用轻柔的语调答道,“好好休息,我会一直守在这儿的。”凌婕妤把自己的手悄悄贴在孟逍遥冰凉的面颊上,孟逍遥叹息了一声,侧了侧头,现实与梦幻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烁,她已经分辨不清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空的。她一会儿变成了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和燕几道一起照顾魔怔了的外婆。一会儿又来到了十五岁那个夏天,她和燕几道捆绑着堕入了可怕的时空流。一会儿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雪白的床上,像一只实验室里的白老鼠,接受着那些戴着眼镜和口罩的研究人员的解剖……
燕几道,你在哪里?
她突然拼命喊叫了起来:“燕几道!”
床边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
凌婕妤和珍珍莫名其妙地相互看了一眼。她们知道孟逍遥在做噩梦,说梦话,可是即使是说梦话,孟逍遥喊出来的名字,也该是安羽中,而不是这个她们一无所知的燕几道。她们不敢去看安羽中,其实也不用看,安羽中就站在她们的背后,那明显粗重的喘息声,足够让她们知晓他的情绪变化了。
安羽中的脸色很难看,他愠怒地盯着在枕头上辗转反侧的孟逍遥。
“燕几道是谁?”他没有转过头去看若眉,如果他转过头,就会看到若眉震惊的表情。
“是我!”
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回答了一声,窗子无风自开,一抹白色的人影就从窗外无边的暗色中飘了进来,翩若惊鸿般落在地上,玉树临风地挺立在安羽中面前。
那实在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如果说这个男子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个男子,简直就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绝色女子。
“幸会!”他俊美得华丽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可挑剔的微笑,“在下就是燕几道!”
安羽中瞪着燕几道,记忆之门骤然顿开——他想起来了,他想起燕几道是什么人了。
“我和孟逍遥尚在襁褓之中,就被爹娘和岳父岳母指腹为婚了。”随着他彬彬有礼的自我介绍,他手中的扇子恰到好处地发出刷的一声,散发着微微清香的扇面徐徐遮住他如傅了粉般的皎皎脸蛋。
“燕几道!你是燕几道!”平生第一次,安羽中在同性面前丧失了万古不变的镇定,失声喊了起来。
燕几道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咧了咧春花般粉嫩的唇:“这位帅哥这样叫我的名字,在下真的受宠若惊!但是,”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两扇密密的长长的睫毛交汇起来,又乍然分开,使他的大眼睛仿佛有电光闪耀,“在下很出名吗?”
安羽中憎恶地盯着燕几道。原来这个娘娘腔又油腔滑调的男人,就是孟逍遥回忆中的燕几道。但是,燕几道不是消失了吗?怎么会突然又回来呢?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他近乎无理地叱责,杀气在掌心凝聚,“此处是雾明宫,岂容尔等生人说来就来?识相的话,快滚!”
燕几道嘴角一撇,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更水了:“帅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看我的样子像是说谎的坏蛋吗?再说了,就算你不相信我,至少也该等孟逍遥醒过来,才下定论啊!帅哥你这样子,很毁自己的形象啊!”
“你滚不滚?”安羽中狰狞着迫近了燕几道。
燕几道刷的一下收拢了扇子:“不,滚!”
“找死!”
安羽中大喝一声,呼的一掌,向燕几道的面门急拍过去。不知为什么,他对燕几道这张粉嫩的脸蛋尤其憎恨,一想到孟逍遥醒来后的惊喜、兴奋,他就妒忌得无以复加。下意识的,他有种毁去那张脸蛋的冲动,只要脸容毁了,孟逍遥就绝无可能再认出燕几道,那么,这家伙也再无理由留在雾明宫,留在孟逍遥身边。
这一掌凝聚了他十成的功力,掌心内的寒气逼成一线,刺向燕几道的脸。
燕几道“啊”的叫了一声,手中扇子一挥,凝运功力,将那一线冰寒悉数集中在扇骨上。喀喇喇一声响,扇子断成数截,每一截都齐整得如被利刃削出一般。更奇的是,扇骨虽然断裂,却依然聚而不散。
只听得燕几道长笑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右掌暗运内功,逆转周身真气,手中的扇子突然化成无数的暗器,带着灼灼的火光,向安羽中全身要穴袭了过去。原来他的内力和安羽中正好相反,安羽中走的是阴寒路线,而他练的恰是烈炎之气,扇子被他内力一催,顿时变成了灼热的火星,只要触着了安羽中身体的任何一处部位,必然让他尝尽焚烧之苦。
他脸上依然是春风骀荡,下手之狠戾,绝不比安羽中弱上一分。
安羽中冷笑一声,全身内力鼓荡,衣袖陡然鼓胀起来,房内阴寒之气一时大盛,几个女人情不自禁地冻得瑟瑟发抖。那些火光本来来势汹汹,但在安羽中身体外圈三寸之处,突然间消失了踪迹。
“讨厌,你赔我的扇子!”燕几道大肆发嗲,双袖拂处,袖间藏腿,猛力向安羽中踢出。安羽中不避不让,竟任由燕几道踹过来。
陡然间燕几道一声欢呼:“囡囡,你醒了!”
霎时间,所有的杀气都烟消云散。安羽中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燕几道欢天喜地地扑到孟逍遥的床上,亲热地抓起孟逍遥的手,贴在那张安羽中无限痛恨的柔光粉腻的脸颊上。
“放开她!”他暴喝一声,伸手抓向燕几道的衣服后领。
“阿几,真的是你?”孟逍遥欣喜的声音微弱地响了起来,却犹如一记凌空的葵花点穴手,精准地点住了安羽中的穴道。安羽中的手停顿在燕几道的脑袋上空,再也落不下来。
“是我!是我!”燕几道哽咽着,“囡囡,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几!”孟逍遥陡然哭了起来,“阿几,我好想你。呜呜,我好想你!”她伸出双臂,热烈拥抱燕几道,顺便在他粉嫩嫩的脸上狠狠咬一口,留下一滩口水和两排牙印。
那情景落入安羽中眼中,令他如受重击。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羽中!”若眉扶住了安羽中,“我们走吧!”
安羽中回过头来,茫然注视着若眉:“走?去哪?”
若眉辛酸地一笑:“回我们的房间啊!”
安羽中皱了皱眉,神色更加茫然了:“我们的……房间?不是这儿吗?”
若眉几乎落下泪来,但依然强颜欢笑,含泪答道:“我带你回去。”
“可是……”安羽中迟疑着回头,正好看见燕几道和孟逍遥相拥而泣。
他突然低低地吼了一声,身体犹如被戳破了的气球,所有的真气都在瞬间漏了出去。他软软地倒在若眉的身上。
窗外,一月如钩,斜挂在西天角上,冷冷地睨视着他。
恍然醒悟,今夜,已是新月后第三天了。正是他内力尽失、形同废人的时刻来临了。若非孟逍遥醒过来,燕几道这一脚踹过来,只怕他不死也会致残。一念起,冷汗都沁了出来。
“羽中!羽中!”若眉在他耳畔低低地叫着。
安羽中振作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怠袭击了他,他虚弱地开口:“走吧!”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