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姨辛苦了。”孟逍遥道谢。
珍珍笑了笑:“谢谢你凌姨吧!是她想得周到。茶是她泡的,点心呢,也是她平常舍不得吃,自个儿拿出来的。”
孟逍遥端了过去:“那就谢谢你们两个了。珍姨可要进来坐坐?”
珍珍连忙摇手:“不坐了,不坐了。你们聊!”
房门关上,孟逍遥把点心端给宫暮光:“九哥,虽说这些都是皇宫里赐的,不过,换个地方品尝,味道也许有所不同。吃吧!”
宫暮光摇摇头。
孟逍遥领悟,宫暮光极少吃外面的东西,他的饮食,都是他的贴身侍卫负责的。这个习惯,似乎是他还在六扇门时,就养成了的。
宫暮光不吃,孟逍遥还是要吃的。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吃着点心,滋味倒也独具。
“凌姨真会珍藏,留下的可都是好东西。”她一边吃一边品。
宫暮光的脸色有些异样:“兄弟,告诉我,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
“这一年?”孟逍遥停下了动作,神情出现刹那的恍惚,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她咽下了口中的点心,“和凌姨在一起过的。我刚来的时候,凌姨完全是个疯子,谁都不认识,每天都只是抱着一个枕头,说——”她吸了口气,模仿凌婕妤的声音,凄厉地喊了起来,“不要抢走我的孩子,不要抢走我的孩子,不要……”
宫暮光打了个寒噤,脸上出现了不忍:“她很可怜!”
“是啊!”孟逍遥点了点头,“那时候这冷宫的太监和宫女死的死,逃的逃,只留下凌姨一个人,几乎也是奄奄一息,真的非常可怜。”
宫暮光的眼神瑟缩了一下。
“后来,我开始照顾凌姨,凌姨也慢慢地开始亲近我,对了,她懂得编织,教我编织了不少好东西呢!”孟逍遥指了指床头挂着的鲤鱼穗子,“你看,这个就是她送给我的。不过,她最擅长的却是编织蝎子!”
“蝎子?”宫暮光的眼皮陡地惊跳了一下。
“她编织的蝎子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模一样。那个蝎子的图案呀,是凌姨最爱的男人送给她的。凌姨的孩子出生时,凌姨还用那个图形在孩子的胸口烙了一下,留下了一个烙印……”
宫暮光一下子掩住了胸口,霍然起身:“兄弟,我想,我该走了。”他匆匆走向门口。
孟逍遥缓缓站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宫暮光的脚步在门口停下:“下次,我再来看你。不,下次,我带你出去玩。不……”他有些语无伦次,仓惶地转身望着孟逍遥,“我……走了。”
宫暮光走了,孟逍遥静默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可怜的九哥啊,在今天之前,雾明宫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今天之后呢?只怕他再也不会踏足了吧!
就算他要见她,也只会如他口中所说的那样——我带你出去玩——从这一处他忌讳的地方走出去,他才能心无杂念地追她!
不过,说到出去,她还真的打算出去呢!
因为,她也想家了。
这个晚上,凌婕妤一直没有过来。孟逍遥刚开始觉得匪夷所思,她以为凌婕妤至少该过来打听打听宫暮光的生活起居。
不能相认,总不至于连了解也不能了吧!
但是,竟然没有!
孟逍遥几乎忍不住要主动走过去,问一问凌婕妤: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母亲,苦苦等候着思念着自己的儿子,儿子终于现身了,却开始不闻不问了。
孟逍遥想不通。
但是,孟逍遥终于没有过去。
她想起凌婕妤哀求的神色,想起她说的话——“我已经很好了,不可能再好了。”她就不忍心再去打扰凌婕妤。
何况,她和燕几道约好见面的时间也到了。
这一次离开雾明宫,孟逍遥没有不告而别。
凌婕妤和珍珍都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样子。
“凌姨,你多保重!”孟逍遥想说的话很多,但是,最后却只得了这一句。
凌婕妤点了点头,嘴唇嗫嚅着,她想问的话也很多,却终于什么都没有问。
“还来吗?”珍珍问了。
“只要你们在,我一定回来的!”孟逍遥允诺。
“我们自然会在这里。”珍珍说道,“除了这儿,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秦淮河,总是回不去了的。”珍珍有些惆怅。
凌婕妤责备地盯了珍珍一眼,低下头,拨弄着手腕上的一串珠子。宫暮光出现后,她就开始念佛了。
孟逍遥跟着燕几道潜出了雾明宫时,心情都有些压抑。
“怎么了?”燕几道瞟了她一眼,“又不是生离死别,至于这样吗?”
是呀,至于这样吗?
孟逍遥也这样取笑自己,可是,还是遣散不了心头的抑郁。
这一趟回来,她总是有种事情被做完的感觉。事情若是做完了,是不是意味着她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呢?
“囡囡,这不像你了。”燕几道摇了摇头。
孟逍遥深深地吸了口气,笑道:“近乡情更怯。阿几,其实我是很胆怯的呢!”
“嘁!”燕几道不屑一顾。
“真的。”孟逍遥解释,“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怕我爹。想到要见他,我就……”她自嘲地一笑,“心神不宁。”
“他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燕几道拍了拍胸脯,“再说,还有我这个打虎英雄在!怕他做什么?”
孟逍遥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阿几,你就在我面前逞能吧!怎么见了……”
“不许说!”燕几道警告地瞪住了孟逍遥。
孟逍遥抿唇一笑,忽然指了指头顶。
深蓝的夜空中,一轮圆月光洁如镜,银色的光芒照得燕几道的脸色有如猪肝。
“囡囡,你是不是我最亲近的人?”燕几道咬牙切齿。
孟逍遥哈哈大笑,笑声将胸中的郁闷发散了开去。
两人心无旁骛,直奔欣乐山庄而去。不日,便来到了山脚下的小村庄里。
村子依然平静如昔。群山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村民三三两两,荷锄耕于田间,看见他们两人,不由都直起腰来相望。
燕几道和孟逍遥尽管都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身形气质,却是无法掩盖得了的。
孟逍遥不想逗留,催着燕几道赶紧前行。
二人沿着山路弯弯,九曲八拐地向山峰绝顶行进。初时,还有几间村舍,村民们好奇地用当地土语询问两人。到了半山腰,人迹罕见,小径也消失不见,道路两旁荆棘牵漫,薜萝满目,荒草连天,荒凉得叫人心惊。
此时暮色四合,夜凉如水。
燕几道尽管不觉寒冷,但心中却荒凉无比。突然间手掌心里,多了一只更加冰凉的小手。他下意识握紧了,知道是孟逍遥一定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凄凉和惶恐。
“爹,在哪儿呢?”
燕几道指了指前方黑压压的一座大树林,低声道:“下面。”
“从哪里进去?”孟逍遥的声音更加凄恻。
“跟我来。”燕几道牵着孟逍遥,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了一阵彭玲乓啷的声音。
两人相顾,都觉得惊讶。
孟逍遥向燕几道靠近了些。
又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欣乐山庄的瓦砾地,竟然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有个乱发虬结的男人背对着他们,正在砌墙。
燕几道的身体突然僵硬无比。
“阿几,你怎么了?”孟逍遥生怕那个男人发觉他们,压低了声音问道。
她的声音很细,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但是那个男人却还是听见了,并且转过了身子。
他虬髯满面,看不清楚本来面目。但燕几道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爹!”他尖叫了一声,孟逍遥只觉得掌心一空,燕几道已经消失无踪。
刹那间,恐惧笼罩了孟逍遥,她站在原地,既不敢随便离开,又不敢一个人孤单地逗留着。张开嘴巴高声呼唤了几下,除了她的回音,什么也没有。燕几道和被燕几道叫成爹的男人,都不见了。
山色越发狰狞,孟逍遥几乎要哭出声来,脑海中的不祥之境更是让她心惊胆战。陡然间腰际被一股神秘力量卷住,身子不由自主地滑向左侧。顷刻间,她眼前漆黑一片,晕了过去。
悠悠醒转,孟逍遥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似乎置身无间地狱,但是,孟逍遥的心却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她知道她面前站着的人是谁了——尽管她什么也看不到。
“……爹!”她轻轻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在静谧的空间分外清晰,震撼了她,也震撼了她面前的男人。
男人伸出手,摸着孟逍遥的脸颊。
若不是孟逍遥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幕,并且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她非发疯叫嚷不可。
“爹!”孟逍遥又叫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泪珠滴下来,湿了对方的手掌,对方的手抖了一下,缩了回去。
“爹!”孟逍遥急了,也不管自己在什么地方,猛扑了出去。
身体纵入一个男人的怀里,很清爽,很温暖。
“爹!”孟逍遥陡然哭了起来,“我好想你,好想你!”
“阿郎!阿郎!”男人深情地呼唤着。
孟逍遥一惊:“爹,是我,我是逍遥,你的女儿!孟郎的女儿!娘让我看你来了。”
男人本来正拼命拥抱着她,此时仿佛被当头灌了一盆冰水,身子冷却了下来,双臂也迟疑了。
“娘让我来看看你。”孟逍遥温柔地说道,“我穿越了,记得吗?”
没有回应,但呼吸声急促了起来。
孟逍遥知道自己的话见效了:“爹,我见到娘了,我告诉她我的身份了。她让我告诉你,好好活着,她在天上看着你呢!”
那双手臂陡然间消失了。
孟逍遥怔立当场,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爹的神智,依然没有清醒呢!
想到预见的情境,她不寒而栗。若不是她急中生智,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该怎么办呢?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跟娘已经像了个八九不离十,她也知道,在她爹心里面,始终都只有一个女人——孟郎!
她来,不是为了让爹把她当成娘亲的。
孟逍遥打了个寒噤,忽然双手合十,两眼望着看不见的漆黑上空,喃喃祝告:“娘,请你一定要保佑我,也保佑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