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过去了,白天又来了。天空布满五彩霞辉,朝阳普照。
宿城松了口气,他又赶了整整一晚的路,纵然身强体壮,此刻也感到身体疲软,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倒下来,就会不管不顾地沉入睡眠。
但此刻,他还不能休息,他骑在马上,赶着马车。马车里,躺着伤势未愈的安羽中,和照顾安羽中的孟逍遥。石玄在大殿上被宫暮光呵斥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消息,火速带着孟逍遥和安羽中从石府地道出去了。当他钻出地道时,他触动了地道的毁灭装置,就算宫暮光把石府给拆了,也万万找寻不出地道的踪迹了。
这三天来,宿城一直向西北行进。这也是石玄的嘱托,若是宫暮光怀疑石玄的布局,那么中原是断断容不下孟逍遥和安羽中了。唯一的生机,就是在北方——安羽中打下来的王国——靺鞨王朝!只有回到安羽中自己的土地上,他才能够凭借一国之力,与宫暮光相抗衡,从而摆脱这亡命天涯的命运。
宿城驭马之术极其厉害,他一次使用两匹千里马,一天更换一次,星夜赶路,三天里头,他统共只休息了六个小时。现在,他已接近雁门关百里之地,这里冷风肃杀,黄沙与落石齐飞,真是有说不出的荒凉。
马车帘子一掀,孟逍遥探出头来。
“宿大哥,已经到了雁门关了么?”
宿城的本来面目已无从寻觅,一条丑陋的疤痕从他的左眼一直划到右耳,又长又深,所过之处,皮肉全部向外翻出,看上去极其可怖。被毁去的左眼剩下了一个空洞,呆板而无光。当年石玄从战场上把他救下来时,他几乎已是半具尸首。
石玄把他带回营中后,才发现,这宿城居然不是他军中的士兵,这就意味着,宿城极有可能是敌军的人马。石玄本待不救,毕竟在敌军身份未明的情况下,救下来极有可能是一场祸患。若不是孟逍遥坚持,宿城也就活不到今天了。
而孟逍遥坚持要救,则是因为她发现,宿城求生的意志无比惊人,尽管他受伤惨、濒临死亡,但是,他竟可以熬着这样一口气,用他那只完好的却也鲜血模糊的眼睛向她发出强烈的求救信息。孟逍遥甚至听到了他蠕动着的嘴唇里发的呐喊声:“救我!救我!”
“救他!不计代价救他!”孟逍遥对石玄说,她虽然立功无数,却从来不居功,也不提要求。这一次居然破例,石玄焉敢不从?他连“为什么”都没有问,就下令军医全力以赴救治宿城。
事后,在燕几道喋喋不休的追问下,孟逍遥才说出了原因,她说宿城那会儿的求生意念,让她想起了她八岁那年的情况。那时候,她也是奄奄一息,但是,她的内心却又是如此渴求活着,她多么希望有一个救世主仁慈地救回她的小命,让她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当然,她没有明说的是,令她产生了活下去的力量的人。她只是含笑着在心里面默默念着三个字“安羽中”。
总之,因为孟逍遥的一句话,宿城活下来了。他不仅活下来了,他居然还记得昏迷之前孟逍遥说过的话,他居然清晰地知道,谁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
所以,石玄就算不把孟逍遥托付给他,他也会抵死保护孟逍遥的。
至于宿城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从未提起,别人见了他那沉静高傲又容不得别人冒犯的神气后,也不敢多问。故而,关于宿城的身世,一直都是一个谜。
“是!”宿城在马上半转过身子,恭敬地回答。
孟逍遥皱了皱眉:“宿大哥,你不用这样的。就算你曾经欠我一条命,如今你也用两条人命抵消了。”她笑了笑,“若是真要明算账,现下,是我欠你一条命了。”
宿城面无表情:“你们尚未脱险。”
孟逍遥无奈,放弃了和宿城争辩这个问题。她环视周围,这里群峰挺拔、山峦起伏、地势险要,不由赞叹:“天下九塞,雁门为首。说得当真是一点不差,果然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怪不得萨曼屡屡进犯,屡屡失手,中原皇帝只要不是无度到痴呆的地步,仅仅凭着这一天险,国土就可固若金汤。”
宿城的独眼中透出了佩服之色,不过他素来沉默,只要问题不是针对他,他就不会主动开口。
“宿大哥,你看我们可以顺利出关吗?”孟逍遥和安羽中还不知道石玄的事情,以为石玄会命宿城送他们出关,是因为石玄听从她的话。若是石玄安排,出关定是无碍的了。但她心中惶恐,总有一种不祥之感,一时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宿城沉吟了一下,他不想对孟逍遥撒谎,却又无从判断究竟,只好回答:“我也不知道。”
孟逍遥的心一沉,知道宫暮光的封锁已经严谨到了雁门关了。只消他们三个言辞稍有不当,就有可能被带回京城,重入皇宫。如此一来,这些日子的奔波逃亡,就都化为泡影了。
宿城的脸上出现了焦躁:“你放心,我会拼死护你们出关。”
“我不要你死。”孟逍遥打断了他的话,“我救你回来不是让你到这里送死来的。”她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此处离雁门关尚有百里,我们还有机会。宿大哥,你身上可有携带令牌?”
宿城从腰间取出了石玄的令牌,令牌上清晰地刻有一个“石”字。
孟逍遥点了点头:“你火速前往雁门关,取两套适合我们穿的战服。”
宿城一愣,很快明白了孟逍遥的意思,他冲着孟逍遥一点头,从马背上纵身而起,连续几个轻盈的纵跃,身影便再也看不见了。
“你想冒充宫暮光的钦差?”安羽中在车里坐了起来,他的伤口得到有效救治,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元气受损太重,一时半刻又无从调养。不过尽管如此,只要没有剧烈地打斗,从外表来看,还是看不出他身负重伤的。
“安公公料事如神。”孟逍遥扭头一笑,“宫暮光既然戒严到了雁门关,我就索性来个假传圣旨。”
安羽中点点头,问道:“圣旨呢?”他看到孟逍遥笃定的神情,不由笑了,“你当然是万事俱备,才会出此良策的。”
果然,孟逍遥从袖口取出了一方金黄色的帕子:“这是我向九哥,不,宫暮光要来的免死令。”她凄然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次回到皇宫,突然对宫暮光惧怕起来。我以前绝不会害怕宫暮光的,他是我的九哥,像亲哥哥一样呢!”
安羽中握住了孟逍遥的手:“世事难料,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的预防策略是对的。”
安羽中的肯定顿时将孟逍遥心头的凄凉之意扫荡一空,她嫣然一笑:“我不仅有圣旨,我还有太监的服饰。到时候,我假扮成太监,你和宿大哥扮成我的侍卫,混进关内,然后伺机出关。天高皇帝远,就算关内的将领有怀疑,飞马去求证,来去至少七天。七天时间,足够我们设法出关啦!”
“好计!”安羽中点头,“可是圣旨上的字……”
“这个无妨。”孟逍遥自得,“在字上面蒙上一层,这种手法是我的拿手好戏。待他们接旨后,我再让宿大哥给我偷出来,还原就成了。”她看了一眼安羽中,补充道,“虽说出关之后,我们就不必受到宫暮光的威胁了,但留着以防不测,也无不可。”
安羽中“嗯”了一声:“但愿这一关,是我们最后的一关!”
“会的。”孟逍遥毫不犹豫地回答,“而且一定能够顺利过关。”
午时时分,宿城不负所托,回到了马车上。三个人迅速装扮起来,孟逍遥为宿城脸上改妆,掩饰了宿城那张可怖的脸颜,让他变成了一个面目乏善可陈的普通人。安羽中也是一样,一眼望去,留不下任何印象。
孟逍遥把自己易容成一名中年太监,她扮太监已是得心应手,言行举止莫不透露出一个趾高气扬、唯我独尊的公公模样。当她从马车里钻出来时,若不是宿城知晓她的身份,根本无从相认。
宿城赶着马车,向雁门关进发。不出片刻,雁门关上的旌旗,已经可以清楚望见。
马车一出现,城墙上的守卫已然瞧见,大声喝问:“来者何人?立即止步,否则格杀勿论!”显然,此处的总兵早就接到宫暮光的旨意,封锁这出关要塞,仔细搜查由内而外的人马。
“大胆!”宿城端坐于马背之上,面孔一端,厉声喝道,“钦差大人在此,如同圣上亲临。还不快快打开城门迎接?”
守城官兵面面相觑,已有一兵去城内汇报。不一会儿,雁门关总兵毛建出现在城上,浓眉怒目,方面阔嘴。他大睁着眼睛,仔细打量着马车,抱了抱拳头道:“臣奉命在此守关,还请钦差大人出来一见。”
“大胆!”宿城更加愤怒,“钦差在此,尔等不思迎接,竟然还敢如此怠慢!真是反了不成?”
“苏护卫,且莫与他争辩。”马车帘子掀开,孟逍遥递出一柄匕首,“给他看这个!”
宿城恭敬地接过,他这一动作倒绝非做作,确乎出自真心。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宿城手腕一翻,那把匕首带着剑鞘如流星追月,飞向毛建。毛建不敢轻率,双手接了匕首,仔细检视,匕首的柄上镶嵌着一块美玉,毫光四射,一眼便知是大内奇珍,非同凡响。更有甚者,美玉旁边,赫然刻着一个“宫”字。
毛建的手都颤抖了,心下再无半分怀疑,顾不得站在城墙上,便噗通一声跪下:“臣有罪,臣有眼无珠,请钦差大人原谅!”
宿城冷哼一声:“还不打开城门?”
命令一下,城门大开,毛建亲自披挂出迎,高声请进。
宿城骑着马,驱赶马车怡然自若,进入边关。
卫所内已设好座位,毛建率领将士站成两队,分列在阶下。
孟逍遥大摇大摆地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眼皮上翻,一副爱理不理的高傲姿态。宿城与安羽中分别站在她的左右两边,不敢有丝毫松懈。
“大人见谅,实在是微臣看见大人不曾率领御林军,生怕……生怕……”
“你怕本钦差是假冒的么?”孟逍遥点破了他的猜测。
“不敢!不敢!”毛建悄悄擦着额头的汗珠,赔着笑脸说道。
“谅你也不敢!”孟逍遥逼着嗓子尖声喝道,“皇上命我携带密旨出关,又怎能大张旗鼓出行?”
“是是是!不知大人出关所为何事?”
孟逍遥轻蔑地瞟了毛建一眼:“既是密旨,又如何能够泄露与你?”
“是是是!”毛建又擦了擦额头冷汗,“未知大人何时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