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永远也忘不了，复辟成功后第四年三月的那个夜晚，纷繁的桃花在夜幕中开得格外喧闹，密密层层，宛如一片红色的烟雾。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御花园里竟会有如许之多的桃树，那些桃树远观气势磅礴，如海如潮；近赏俏丽妩媚，似少女初妆。一朵紧挨一朵，一簇挤压着一簇，仿佛要在一晚之间，将全部的生命力都展示出来，昂然的生机竟叫米迦勒觉得心惊胆战起来。
他站在御花园里，默默地凝视着那一片桃花，心头空空荡荡，无所着落。
从此，再不会有一个女人干涉他的朝政，主宰他的王国了。
从此，再不会有一个女人公然猎取美男作她入幕之宾，令他蒙羞了。
当然，从此，他就是一个孤儿了，再也看不见那个生他养他的娘了。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愁；是轻松，还是压抑。
他只知道，早在一年前那个血色夜晚，命运就已经写好了今日的一切！漫漫一年中，不管他如何挣扎，如何抗拒，如何逃避，始终都将堕入命运的巨手，完成命运的使命……
他展眉，没错，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就像当初，他的娘亲，慕容嫣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一样。
这不是背叛，这只是他们必经的人生之路罢了。
“你错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米迦勒大骇，睁眼瞧去，那一片火焰般的烟雾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人影慢慢地向他走过来，那张脸慢慢地在他眼前清晰了起来。
“鬼！”米迦勒惊骇欲绝，他本当不顾君王威严，嘶声嚎叫起来的。但是，极度的恐惧，让他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四肢百骸，突然间被抽去了力气，扑通一声，他跪倒在来人脚跟前。
“舅舅！”他低低地哀叫着，“外甥已经给你报仇了。你安息吧，你安息吧！”
安羽中悲哀地俯视着他的长外甥，靺鞨王族的后裔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要遭受这样的愚弄和摧残？
他爹，被萨满国君砍去头颅做成酒樽。
他自己，被亲姐姐出卖，一万生死兄弟顷刻间变作亡魂。
他姐姐，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用药酒毒死。
……
他们，就像是一个被死神封印的家族，死亡从来都是如影随形，不必伸出手，他们就能够感觉到死神的呼吸。
“你怎么不怕你的娘亲无法安息？”
米迦勒的身体陡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伏在地下：“我怕的，我好害怕！当我的心中出现了那个念头时，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夜夜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毒杀了母亲，梦见自己的罪行被揭穿，梦见自己的脑袋离开了脖子，梦见满地都是鲜血……”他呜咽了起来，“我努力过的，我想要摆脱那个念头，可是母亲一日日地强权，她已经不再满足于垂帘听政，她甚至想着废黜我，因为我长大了，要亲政了。母亲不断地找我的茬，处心积虑地设法立弟弟为储君。这些都没有什么，我可以不做皇帝，我可以把皇位让给弟弟。可是母亲不该做出那种****的事情。她不该把乌尔敕从牢房里放出来……我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念头，没有办法……”
安羽中静静地听着，一种苍凉的茫然从他邪魅的瞳仁里发散开来。
噩运，从什么时候扼住了他们？记忆中那个有着无邪的笑靥，轻灵的身段，温暖的双手，散发着馨香的怀抱的姐姐，去哪里了？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离别之夜，十四岁的姐姐抱着八岁的自己，泪光涟涟：“弟弟，姐姐要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为什么？”他不解地抬起头，年幼的他感受到的都是幸福，他还品尝不到人世的疾苦。
“因为姐姐要嫁人了，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姐姐凄然说道。
“可是，”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师傅怎么办？”他口中师傅，曾经对他说过，他喜欢姐姐。
姐姐忽然沉默了。
姐姐的沉默让他猛然醒悟，师傅好像不久前被父皇派出去打仗了，昨天他还问起师傅的情形，父皇却叫他“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
“姐姐？”
“他死了。”姐姐咬着牙关颤抖着说道，“姐姐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再也不会。”
“包括我么？”
他记得当时姐姐没有回答，姐姐只是用绝望的眼眸瞧了他一眼。他还想问“为什么”，娘亲进来了。后来，一直到姐姐出嫁，他都没有机会和姐姐说话。
这一刻，记忆竟如此清晰，一一浮现出来，那些蒙盖着的画面被揭去了幕布，显出了本来面目。
他的心突然颤抖起来，那个犹如天神一般伫立在心中的父亲，轰然坍塌。
原来早在那时候，命运的狰狞铁爪已经埋伏着了。
父皇为了成全霸业，牺牲了师傅和姐姐的幸福。姐姐出嫁前的最后一次谈话，一定是师傅死亡的时候。姐姐在巨大的悲哀下，是怀着深深的仇恨嫁入萨曼王朝的。那么，两年之后萨曼国君在一个月夜骤然入侵靺鞨王朝，竟然脱不开姐姐的授意了？
而他，那时候，居然还惦记着姐姐的命运！
心中，仿佛绷着一根弦丝，太紧太紧，以至于只要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可是，姐姐呵，你既然明白被亲人出卖的痛苦，你为什么还要一再地去做？
“娘，不要来找我！不要！”米迦勒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从地上猛地跳了起来，瞪着眼睛望向虚空，不停地骇叫着。
空中除了那开得妖艳的桃花，什么都没有。
“米迦勒！”安羽中一把抓住了米迦勒的胳膊。
米迦勒用力地瞪大眼睛，突然间整个人凝立不动。
“米迦勒！”安羽中一惊，双手扶住米迦勒的身体。但是来不及了，米迦勒软软地倒了下来——他死了，被他以为的幽灵活活地吓死了。
“哥哥！”安羽中的背后钻出来一个男孩子，雪白的皮肤，俊美的脸庞曲线圆润完美，斜飞入鬓的眉毛在整齐的刘海遮盖下若隐若现，高而挺的鼻梁下是一张微显饱满的嘴唇，粉粉的，像海棠花瓣的颜色。他歪着脑袋，惊恐地望着死去的米迦勒。
“舅舅，哥哥被索魂了吗？”好半天，他才怯生生地问着安羽中。
安羽中看了他一眼，两年前，他悄然来到这熟悉又陌生的皇宫里，如同一个鬼魅般穿行其间，却被一个充满了稚气的童声扯住了身形。
“舅舅！”
他惊讶地回眸，清冷的月色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浸在溶溶月光之中，怯怯地望着黑暗中的他。那是他的小外甥——慕容嫣的第二个儿子安德勒。
可是，以他的快速行动，怎么可能叫一个不足六岁的孩子看破呢？
他不动声色地从黑暗中窥视着安德勒，也许，这只是一个孩子无意中的叫喊罢了。
“舅舅！”安德勒不仅没有避开，居然还向着他站立的地方走了过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果然回来了。太好了！”
安羽中真的惊愕了，他抬起右眉，一动不动地，直到安德勒靠近他的身旁，伸出小手牵住了他的手。
“你不怕我？”
安德勒摇了摇头：“你是我的舅舅，我为什么要怕你？”他扬起小脸，笑容在脸上漾开，灿烂无邪，“舅舅，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
“哪一个？”安羽中故意问道。
“棺材里的那个。”安德勒兴奋地眨着眼睛，好像在和一个他最信赖的人分享什么秘密，“那个人没有你的味道。”
“味道？”
“嗯。刚才，我就是嗅到了你的味道，所以跟着出来的。”他微微侧着脑袋，没有束缚的黑发飞扬开去，露出了他戴着白坏蛋牙耳钉的漂亮耳朵，“可是你的速度好快，我以为自己会再次失去你。幸好，你在这条长廊上逗留了一下。”
安羽中怔忡，长廊？是的，就在这一条长廊上，他带着他的军队，一路杀入，他记得，他倒提的长剑鲜血滴落在这长廊之上，蜿蜒如狰狞赤龙。那时，他的姐姐慕容嫣，就站在这长廊的尽头，落日的余晖在她的身上细细地勾勒了一层辉煌的金边轮廓，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圣女一样。而最动人的却是姐姐那热忱的目光，她含着热泪凝望着他，仿佛一直就等候在这里，等候着他来把她接回家——靺鞨！
往事依稀，却以物是人非。
安羽中眯起了眼睛，目光犹如锥子般，钉在了安德勒的那张天使般的脸蛋上。这个孩子，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呢？
“舅舅！”他的目光如此冷冽，但是安德勒却一点也不害怕，他双手抓着安羽中的手，亲昵地晃了晃，“我在这儿，一直都感到害怕。可是你来了，我就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身上没有那种叫我害怕的气味。”
又是气味！
安羽中抬起手，拧住了安德勒小巧却高挺的鼻子：“你的鼻子可以嗅出什么？”
安德勒松开右手，把安羽中的手拿开，深深地吸了口气：“阳光的味道，暖暖的，就像我那床晒过的被子，躺在里面很温暖，很安心。舅舅，晒过的被子盖着我的身子，我睡着了就不会做噩梦。”
“还会闻到哪些气味？”
“腐臭的味道。”安德勒的小脸露出了一丝恐惧，“舅舅，这个地方，老是弥漫着这种味道，父皇的身上，娘亲的身上，还有大哥乌尔敕的身上。以前二哥哥身上是没有的，可是这段时间来，我在他的身上也嗅到了这种味道。”
“米迦勒？”
“嗯！我告诉过他，他身上很臭。可是二哥哥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和我说话了，他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待着，脸上的表情像见鬼了一样。舅舅，二哥哥在害怕什么？”
安羽中摇了摇头，一时感叹，慕容嫣居然会拥有安德勒这样的孩子，一个身上有着异能的孩子。很明显，他的鼻子，可以嗅出即将到来的杀戮。
这真是太有趣了。
“别人，我是说你娘他们知道你的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