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清冷,冷月无声。
松树的树冠,在窗外弯成霜一般蓝,淡淡地,没入天空。
安羽中仰起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滑落下来。
“爹,娘,姐姐的恨和悔,你们看见了,听见了么?”
这一刻,心下终于恍然,原来他不肯动手报仇的原因,竟然如此——他要叫慕容嫣痛悔她所犯下的罪孽!
此刻他终于做到了,那么,他是不是也该离开了。从此,这世上,再没有安羽中。
“弟弟,求你饶恕我!”袍角被慕容嫣扯住,慕容嫣扬起泪痕斑驳的脸,月光下,那张脸竟然已经这般苍老了。
“你没死,姐姐真的很开心,真的。”她哽咽着说道,“可是,你战胜了萨曼,姐姐也很自豪,真的。萨曼不在,而靺鞨新生,姐姐与有荣焉。但是,姐姐可以不顾自己,姐姐不能不顾那两个孩子啊!你开创的靺鞨王朝,他们怎么办?他们的身上,终究流着一半萨曼王的血液?你叫他们如何在靺鞨王朝生存下去?你给了他们王爷的称号,却给不了他们理直气壮的尊严。你说把皇位交给米迦勒,可是你何曾想过?随你出生入死的夜月、将士们,他们可曾愿意?他们根本就不同意米迦勒即位。他们觉得,让一个身上流着萨曼王血液的人来继承靺鞨王朝的皇位,是一种耻辱。那段日子,若不是乌尔敕的威慑,我们母子三人,早就被赶出这个皇宫了。”
她的声音重新充满了恨意:“你两袖清风而去,自以为很潇洒;你把皇位赐予米迦勒,自以为很伟大。你哪里会知道,我们的苦楚?我们就像是被施舍的三条狗,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朝廷里苟延残喘。我们如果不反击,就会被残酷地杀死、抛弃!你说,你叫我怎么办?”
安羽中震骇、悲愤!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姐姐的心里会藏纳着如许的焦虑、隐忧。
“你错了,从头到尾你都错了。”他冷冷地开口,“夜月绝对不会反抗米迦勒,夜月不会,我的军队就不会。只要你能够以诚相待……”
“以诚相待?”慕容嫣冷笑,“哀家若是以诚相待,早就成为那丫头的剑下亡魂了。你不知道那丫头的眼睛有多毒?你不知道哀家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在她面前做到不动声色,用另一种想法掩盖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太累了,哀家实在太累了。哀家不能再忍耐下去,哀家不能再在别人的施舍中屈辱地过日子。哀家一定得为自己的江山打拼,真正属于米迦勒的江山。”她喃喃地说着,嘴巴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只是一个劲地要说下去,说下去,将久久以来,一直堵塞着心头的秘密全部曝光,“正好在那个时候,宫暮光派遣使者前来,要求哀家和他合作,共抗慕容翀。
哈哈,宫暮光还真是懂得哀家的心思,他居然知道哀家也不忿这样的安排。我们一拍即合,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她的眼中射出了毒辣的神气,顷刻间,那毒辣又变得迷惘起来,“哀家那时候心里好复杂,一会儿哀家记得自己是你的姐姐,做姐姐的怎么可以和漠不相关的人联手残害自己的亲弟弟呢?一会儿哀家又记起自己已经是被赶出家门的人了,连靺鞨族都不再归属,何况是慕容家族。后来,这个念头终于在哀家心里扎了根,哀家想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只有米迦勒和安德勒才是自己的亲人,别的,统统不是!”她咬牙切齿地说着“统统不是”这四个字,身子却像是得了疟疾一样,剧烈地打起摆子来。
安羽中看着她,又怜悯,又无奈,又有几分自责。
他陷入到那样的困境后,起初是恨慕容嫣到了极点。等到他重回萨曼皇宫,见到慕容嫣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又深深地鄙视起她来。到了后来,他受安德勒的影响,对慕容嫣产生了怜悯。
可是现在,他却有了自责。
他一直都在责怪慕容嫣,今天才发现,慕容嫣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她自己狭隘的内心固然起了主导作用,但何尝没有外力的推动?她小小年纪,却要在敌国的深宫内院挣扎求生,数十年来,心灵的扭曲可想而知。偏偏他这个做弟弟的,始终只顾着追求自己的幸福,丝毫也不去过问慕容嫣的委屈,慕容嫣真正的需求。
真正推究起来,慕容嫣会化身为恶毒的女人,他未尝没有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蹲下身子,扶住了慕容嫣的肩膀,柔声道:“姐姐,地上凉,起来吧!”
慕容嫣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抬起泪眼望着安羽中。但是,突然间,她银牙一咬,用力甩开安羽中的手,恨声道:“不要你假惺惺。”安羽中不动,她自己倒向后面倒了下去,安羽中拉了她一把,又被她用力推开,摇晃着站了起来,“你以前做什么去了?你现在来猫哭耗子了?你又想用你的慈悲来唤醒我的自责和歉疚。你想让我被后悔折磨得心力憔悴。慕容翀,你做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后,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害怕每一个夜幕降临,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血淋淋的你,向我索命!可是,现在我不怕了,你没死,你没死,我就再不用害怕了。你可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我怕死后无法见爹娘,我怕死后爹娘恨我入骨,在十八层地狱里还要唾骂我,责罚我……哈哈,我终于可以放心了。对了,你不是要杀死我吗?来呀!来呀!”她疯狂地笑了起来,“可是你要记着,他日死后,如何向爹娘交代的人就是你这个不肖子了。还有我的两个孩子,他们会向你索命的……”
“我不会杀你。”安羽中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含着一个孩童的坦白和清澈。
慕容嫣震动了一下,她宁可安羽中暴怒,甚至一怒之下杀了她,也不要安羽中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那会让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她掩住面颊,蹲了下去。
“我知道你是为了米迦勒。我希望你真的是为了他。”安羽中的声音不温不火,有琉璃的质感,仿佛是一曲动人的希望之歌,“米迦勒长大了,他自己会看,会听,会思考。我希望你真的把他当成一个男子汉来对待,而不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我自己的孩子自己会教,用不着你教训我。”慕容嫣含糊地反驳。
“我知道。”安羽中点头,“慕容家族的后代只剩下米迦勒和安德勒了。”他的声音顿了顿,才苦涩地说道,“姐姐,我虽然侥幸逃脱,却失去了生育能力。我的确是慕容家族的不肖子孙。所以,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教导米迦勒,让他真正成为一名有作为的君王。至于我,从此以后,你再不会听到安羽中这三个字。你不必再做噩梦了,也不必再拿那些无辜的生命开刀了。姐姐,为你自己,为你的孩子,积一点德吧!”
声音消失了,慕容嫣久久地伏在地上,泪水****了自己的面颊和发丝。
是年五月,天气格外反常,阳光炽烈,扫尽清晨晶莹的露珠,统御着宇宙!萨曼王朝,人们在烈日的压迫下,懒洋洋地像是失去了活跃的生命力。
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真正令他们无精打采的是来自中原王朝的威胁。
那一场血腥之战过去后两年,宫暮光正式下令,萨曼国都成为中原王朝的附属小国,年年进贡,岁岁朝拜。不仅如此,萨蛮国都还要派遣一名王子作为人质,前往中原。
每个人都知道人质意味着什么,那是朝不保夕的生活,也许一去之后,再无返回的机会。
慕容嫣本来想要从储君的孩子中选出一个代自己的孩子前往。但偏偏宫暮光在圣旨中特定指出:非慕容嫣的两个孩子之一不可。
米迦勒自然是不能前往的,他是萨曼的在政君王,他若离开,一国无主,岂非又要遭遇一次内乱。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安德勒了。
慕容嫣确认了这一点后,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再也挺不直自己的腰身了。
她怕,不仅仅是因为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安德勒,而是被一种惨遭报应的感觉笼罩住了。
萨曼王朝第一次早朝,不是慕容嫣做主,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米迦勒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大权在握的感觉。
“安德勒即刻启程,太傅燕双飞护驾,一同前往!”
队伍送了很长,但终究有送尽的一刻。
送行的时候,安德勒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看上去很可怜。
慕容嫣的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掉,她拼命地搂住了安德勒,仿佛只要一松开,别人就会把安德勒从她怀里抢走似的。安德勒在她怀里紧闭着嘴巴,一动也不动。
这情景,见者莫不黯然。
送行的队伍一走再走,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雁门关。
“母后,该止步了。”米迦勒下马,恭立在慕容嫣的轿前。
慕容嫣又伤心又愤怒,不顾一切地怒斥起来:“逆子,你是巴不得你弟弟做人质去呢!”
米迦勒顿时石化,难堪的表情涌上了脸面。一时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僵立在轿前。
随行者纷纷侧目,不敢相看。
“太后,皇上说得没错。”一片沉默中,燕双飞排众而出,飘然立于米迦勒旁边,烈风鼓动着他的衣袍,仿佛要羽化登仙而去。
慕容嫣本待斥责,可是不知怎的,一触及到燕双飞那对澄净若水的眼眸,气就难以发作出来。顿了顿,她才哽咽着说道:“哀家难道不知么?可是,你叫哀家如何忍心?这孩子才五岁……”泪水堵塞了喉咙,她说不下去了。
哇的一声,安德勒突然在轿子里呕吐起来,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晕过去。
“安德勒!”慕容嫣一声惊叫,安德勒嘴里吐出来的污物脏了她华丽的朝服,一时间竟不知要照顾安德勒好,还是顾及自己的仪容好。
“太后,把小王子交给微臣吧!”燕双飞及时解决了慕容嫣的困顿。
燕双飞从轿子里出来后,虽然神色恹恹,不过小脸蛋总算不再有那种死灰色了。
“太后出行这么久,也该倦了。请太后起驾回宫可好?”
慕容嫣尴尬地瞧着自己一身的脏污,只好点了点头。
太后的凤辇离去后,安德勒才缓过气来,拍着自己的小胸脯,打出一个充满异味的嗝。
“好难受!”他抱住了燕双飞的脖子,“师傅,你该早点叫我出来的。轿子里真的好难受。”
燕双飞怜爱地望着他,举起衣袖,为他擦去嘴巴旁边的污渍:“此地一别,不知何日才能母子会面。你娘会那样,也是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