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像个老头子似的,佝偻着身子扶着墙壁慢慢从房间里摸索着走出来,他的手不敢离开支撑的地方,生怕自己不小心跌倒了。他的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他又疲劳又紧张又有说不出的害怕,虽然从房间里到小院里,不过十几步路,但是他却一路直哆嗦,同时因为浑身是汗而在不断地打冷战。他终于吃力地摸到房门,他还没有动手,房门从外面被推了开来,速度很慢,但是他还是被推得向后跌倒在地上,这一坐下来,他浑身的力气顿时丧失殆尽,再也没有力量重新站起来。他就这样迟钝地坐着,屋子外面,夜色黑沉沉,扑面而来的灯光却温暖而柔和,但是那温暖一丝也照不到他的心里,他只是傻乎乎地望着那灯笼黄晕的光芒,迟钝得像头力尽的老耕牛。
“她怎么样了?”
孙正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宫暮光站在宫灯后面,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威严、残暴以及那藐视一切的霸气,那种霸气,震慑着这里的一切,仿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要安静地向他低头表示臣服,他,他的房间,还有小院里的树木石头花草,全都卑微地臣服在他的脚下。
他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他是不可战胜、高高在上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了。
孙正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卑微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听见自己滞重的呼吸声里有着痉挛的抽泣,可是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因为他的眼睛是干枯而火辣辣的,就像是永远干涸的沙漠。
他缓慢而吃力地抬起头来,呆滞地望着宫暮光,似乎他并不明白宫暮光在说些什么。
“她怎么样了?”宫暮光逼近了一步,眼神透露出冷酷和不耐烦。
孙正眨了眨眼睛,他觉得浑身真是难受极了,又冷又热又模模糊糊,微微的夜风吹在四肢上却根本不能缓解什么。他甚至还轻微地发着抖。
宫暮光踹了他一脚,孙正毫无抵抗能力,身体被甩到墙壁上,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的后背。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对了,那是墙壁上的一枚铁钉。他的鲜血很快就流了出来,温暖了墙上的钉子。
很好!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痛快。
宫暮光冷冷地盯着他:“你疯了?”
孙正知道自己应该立即停止笑声,立即跪在宫暮光的脚边,最好还能像一条狗一样去舔宫暮光的靴子。但是他没有办法停下来,他不停地笑着,笑声又凄厉,又诡异。
“闭嘴!”宫暮光大喝一声,一记铁拳狠狠地击中了孙正的下巴。
孙正清晰地感觉到牙齿从牙龈上面落了下来,飞进了自己的喉管,他被自己的牙齿噎住了。他和着血将牙齿吞了下去,血从破裂的上唇流了出来,污染了自己白色的衣服。
但他居然还是在笑。虽然笑起来让他感到很痛,无处不痛,但是他却笑得越来越痛快。
“有什么好笑的?”宫暮光大喝,飞起一脚,重重地踩踏在孙正的胸口。卡啦一声,就像树枝折断的声音,孙正的肋骨断裂了,胸腔很痛,孙正奇怪自己居然还能够判断出,这是其中一根肋骨刺破了肺部。
哈!
这真的是太有趣了。
“皇上,不要再打了!”一个人影飞一般地扑了进来,挡在他面前,“要打就打微臣吧!”
是黄永俊。
“啊!”
黄永俊痛叫了起来,承受着那些本该落到他身上的拳脚。叫声渐渐微弱了下来,慢慢地停止……
孙正就在这时候停止了笑,眼泪从火辣辣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不!”他叫了起来,“娘娘还活着,娘娘很好。”
一切静止了下来。
宫暮光重重哼了一声:“她在哪儿?”
“里面。”孙正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再过一个时辰,娘娘……会醒来。但是,娘娘禁不起……任何刺激。”
宫暮光又哼了一声:“朕要带她回宫。”
“娘娘的头部刚刚缝合,不能……随意移动。”孙正痛苦地陈述着,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晕过去。
宫暮光这次连“哼”都没有再哼一声了,直接进去,不一会儿抱出了昏迷中的孟逍遥,扬长而去。
孙正缓缓转动着眼珠子,觉得天旋地转。
“黄太医,你……怎么样?”他焦灼而困难地询问着,想要支撑着爬起来。
“我……不行了。”黄永俊虚弱地说道,他的脸紧贴着地面,声音很沉闷,“对……不……起,我没有……更……早……冲出来……你能……原谅……我么?”
剧烈的抽泣堵住了孙正的声音。
“别……哭!”黄永俊的声音里有一些喜悦和着急,“好好……活着……你一向……坚……”
声音消失了。
“黄太医!黄……永……”孙正嚎啕大哭起来。
孟逍遥处在一片黑暗之中,那么暗,一丝光线也没有。
她无意识地动了动脑袋,立刻感觉到一种被撕裂的疼痛。
她低叹了一声。
“兄弟!”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兄弟。”
孟逍遥的心沉了下去,会这样呼唤她的只有一个人——她越来越感到害怕的人!
“我在这儿,坚持住,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阵凌乱的线条突然在黑暗中乱窜,迷迷糊糊之中,画面在急速地飞旋,闪烁——
“囡囡,坚强点,活下去,外婆一直在你身边。”
“囡囡,有我在,这辈子我都会在你身边,我会看着你死去,我一定会死在你后面的。我发誓!所以,你一定要认真活着哦,因为,我会盯着你,死死盯着你的,要是你敢有一丝懈怠,看我怎么修理你!”
“小妖精,有你在,真好!就算世界崩塌了,只要你在,我就不会绝望。”
“新月,你在这个皇宫里,哀家就不会觉得像在牢笼里了,哀家就有了家的感觉。”
“公主,为你,哪怕再遭遇千千万万遍流放,石玄无怨无悔。”
……
那些面孔,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停留,又退去。
她看见了外婆慈爱而忧虑的面孔,看见外婆的头发在风中一点点变白,白发红颜,那张脸依然坚定如昔。
她看见了燕几道微笑而鼓励的脸颜,看见燕几道的身体在时光隧道的强大气流之中倍受折磨和考验,看见燕几道在死亡的笼罩之下不懈寻找契机。
她看见了安羽中,在死亡的悚怖爪牙下,他一袭红衣,清颜俊貌,亦正亦邪,竟令死神退避三舍。岁月漫漫,侵蚀了一切,唯独那张脸始终那么鲜明、那么丰美,不可复制,不可再现,无可取代。
她努力伸出手,但是她的身体却像是被什么捆绑住了,她无力挣脱。
她想要叫出来,但是她张开嘴,声音却被封存了,除了嗓子眼里的咕噜声,什么都没有。
得不到她的挽留,安羽中像那些人一样,遥遥地望了她一眼,转过身,消失在五颜六色的线条之中……
孟逍遥叫了一声,她以为自己竭尽全力地喊了出来,但事实上,声音只是在她的喉咙口打了个转,含糊而沉闷。
“怎么了,兄弟,你要什么?你和九哥说,九哥什么都为你做到……”
孟逍遥努力地张开嘴:“你走!”
但是脑袋太痛了,痛得她无法开口。剧烈的疼痛夺走了那些温暖、甜蜜,又带着微微酸涩的画面,线条变得紊乱不堪:冰冷的实验室,雪白的大褂,开颅时的恐惧,时光隧道中身体被分化成无数碎片的惊悚……诸葛璟得意的微笑,宫暮光凌厉的眼神……她的身体骤然抽搐了起来,她昏了过去。
“逍遥,逍遥!”太后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坚持住,坚持住!你能行的,你一定可以活下来。”
孟逍遥茫然地望着这个头发灰白的女人,这真的是一个老女人了,怎么?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吗?久到太后都变成了老太后?
“逍遥,你醒了?”太后的声音激动了起来,“你醒了,太好了。太医说,只要你可以醒过来,你就能够活下去。”她的双手摸着孟逍遥的脸,感觉很柔软,很亲切。
孟逍遥胸口一热,嘴唇蠕动着。
“你想说什么?”太后温柔地问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等你真正好了,再说也不迟。”
孟逍遥的唇角牵扯了一下,昏了过去。
有个中年男人站在孟逍遥床边,孟逍遥模模糊糊地望着他,视线真的很不清晰,他在对她说些什么,她听不明白。意识里,她应该认识这个男人,哦,对了,她想起来了,是太医院的人,怎么孙正为什么没有来?
“孙正……”她喃喃地叫着,脑袋传来一阵疼痛,她昏了过去。
三个白天,三个黑夜,孟逍遥不断清醒,又不断昏过去。
喉咙口灼痛难忍,孟逍遥挣扎着,她想要喝水,她的脑袋辗转反侧,寻找这水源。
清亮的水从双唇间渗透了下来,渗透到她干涸的嗓子眼,感觉好多了。
孟逍遥睁开双眼,一个发如雪的男人站在她的床边。她一怔,犹豫地叫道:“孙……正?”
孙正苦笑:“娘娘,是我。你醒了,从现在开始,你会慢慢好起来,不会再有头痛缠绕你了。”
“你的头发……”
“那没什么。”孙正神情木然,“只要微臣能够治好娘娘,那没什么。”
“那没什么?”孟逍遥呆呆地重复,“可是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兄弟,你醒了。”宫暮光出现在床边,替代了孙正的位置。
孟逍遥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她惊恐地望着宫暮光。
宫暮光怔了一下,怒色出现在眼底。不过,很快他就将怒气压抑了下去:“怎么了?”他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你把朕吓坏了。你几乎醒不过来,你知道吗?”
孟逍遥的脸容越发地紧张不安。
宫暮光伸出手,想要摸孟逍遥的脸蛋,孟逍遥畏缩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叫道:“阿几。”
宫暮光的脸阴冷了起来:“兄弟,你怎么了?朕才是你的夫君!”
“阿几!”孟逍遥用尖锐的声音嚷了起来。
“皇上,娘娘不能激动。如果这个时候,娘娘的情绪异常,我们将会功亏一篑。请皇上暂时回避一下,等娘娘一切稳定后,皇上再来也不迟。”
宫暮光霍然起身,怒视孙正:“滚开!”
“皇上若是觉得微臣触犯了皇上,可以立即杀了微臣。”孙正没有滚开。
宫暮光飞出一脚,将孙正踢得滚了开去。
“你敢指使朕?”
“微臣不敢!”孙正挣扎着,跪倒在地,“微臣只是说出太医的看法。娘娘真的禁不起任何惊吓了。除非皇上不想让娘娘活下来。”
宫暮光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孟逍遥的情绪非常激动,她甚至不管不顾地想要滚下床去,看她的样子,她似乎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孙正慌忙扑到床前,拿出银针,为孟逍遥救治。
孟逍遥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她躺在床上喘着气。
“阿……几。”
“娘娘,皇上把公公抓起来了。”孙正的嘴角微微抽搐着,他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冷静地禀告,“唯有娘娘可以救公公。请娘娘保重凤体!”
孟逍遥看着孙正,看了许久,眼睛里是满满的焦虑和疑惑。
孙正努力地坚持着,和孟逍遥对视。但是,他终于没能坚持住,眼睛刺痛得不行,眼泪快要流下来了。他只好扭过头去。
“你骗我!”孟逍遥痛苦地说道,“阿几,他……出事了?”
“没有。”孙正慌忙抬起头,眼眶里充盈着泪水,“只是公公每天都要忍受皇上的折磨,皇上好像在问他什么问题……”
孟逍遥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了细细的泪水:“阿几,是我害了你。”
“娘娘,求你保重凤体,只有你活下来,才能救出公公。”孙正跪了下去。
“你呢?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孟逍遥重新睁开眼睛,凄然望着孙正,“是因为我?”
“皇上责怪微臣,不该私自觉得为娘娘开颅。这三天来,娘娘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皇上龙颜大怒,下令微臣等一干太医,一定要救活娘娘,否则……”孙正苦笑,“微臣殚精竭虑,人倒是没什么,头发却熬白了。”
孟逍遥注视着他半晌,微微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口中嘟囔着:“你们都退下,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孙正退了下去,寝殿里静悄悄的。
“安公公。”孟逍遥睁开眼睛,搜索着四下,“你说过,只要我叫你,你就会来到我身边。你在哪儿?”
没有声音。
“你出来啊!”孟逍遥哭着嚷了起来,“出来见我,见我!”
没有声音。
“你也害怕我了么?”孟逍遥绝望地叫着,“你终于也认清我是一个灾星了么?只要和我在一起,没一个有好下场!”
没有声音。
“你是对的,对的。”孟逍遥喃喃地说着,茫然、孤苦、凄清,“走吧 ,都走吧!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人……那么,宫暮光就害不到谁了。”她笑了起来,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别人以为宫暮光是坏蛋,却不知道我才是坏蛋。他的坏,叫人看得见。我的坏,别人都看不见。我们活该绑在一起,一辈子相互折磨。九哥,你若聪明,你不该留下我。你真是太傻了啊!早晚有一天,连你也要被我连累……”
孟逍遥的身体渐渐康复了,她可以在床上坐起来,可以自己吃一些流质的食物。
孟逍遥可以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地上,可以在太后的搀扶下,慢慢地在寝殿里行走了。
孟逍遥头上的纱布取下来了,开颅的地方肿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是脑部生了一个瘤。不过,孙正说,这没关系,随着时间过去,肿会消退,伤口会弥合,再然后,就会剩下一条缝合线,最后,缝合线会变成淡淡的伤痕。
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孟逍遥的情绪也跟着积极了起来,她不再畏惧宫暮光,每次宫暮光来探望,她会很得体地奉行皇后的职责,她的举止无可挑剔。除了夫妻间的义务。当然,那不全是她的问题了,宫暮光也不喜欢和这样一个光头的、头部还高高肿起来的“怪物”一起。
似乎一切尘埃落定!
皇上皇后相安无事!
不仅如此,在孙正的治疗下,皇后娘娘的头疾和癫症皆被治愈。
京城里,孙正红了。
不少人称他为死神杀手,认为只要经过孙正的手,死人也会重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