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逍遥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就算我六岁那年没有遇上你,我还是不会爱上宫暮光的。”
安羽中瞪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刻意强调了这一点。
孟逍遥温柔地凝望着安羽中:“因为他是太子!因为他是未来的皇帝!因为他这一生都将被关在这皇宫里。别人看他高高在上、唯我独尊,其实他真正可怜、真正孤独。亲不亲,友不友,妻不妻,子不子。他所见所接触的,莫不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仿佛是见到了自己描述的凄惨景象,她打了个寒战,目光中有些空洞,“这样的生活,你喜欢吗?”
“不喜欢。”安羽中下意识地回答,暂时淡化了自己的苦痛和屈辱。
孟逍遥的神情欢喜起来,伸出手摸着安羽中的光洁细腻的脸:“我不是不喜欢,我是憎恨,根深蒂固的恨!”
“为什么?”安羽中被孟逍遥语气中的厌恶震慑住。
孟逍遥却笑了一下:“安公公,我以为你会猜到的。”
安羽中想了一下:“你父亲?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孟逍遥苦笑了一下:“你猜对了。正是因为我父亲。他就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你知道吗?在遇到我娘之前,他其实和你是一样的。”
安羽中陡然一震:“什么?”
孟逍遥握住安羽中的双手,轻声道:“是的。”
安羽中震惊地盯着孟逍遥,直到被孟逍遥眼眸中的坚定说服:“但,但那时,那时,你父亲,武功高强,断断不会……”
“武功高强,却心灵空虚。”孟逍遥迅速回答,“他最爱的女人,教会他的是最恶毒的恨!”
“你娘?”
“当然不是。”孟逍遥嗔他一眼,“我娘怎么会那么做?是爹的娘亲。爹在奶奶那里得不到爱,或者说,得到的是一种畸形的爱,爹的心灵被扭曲了。安公公,你是被迫的,我爹,虽说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但是等他清醒之后,却承受了比你百倍的恨。因为你犹有宫昊天可以去恨,我爹却只能恨他自己。他曾对娘说:他是一堆腐肉。”
安羽中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试着去想象,将对宫昊天的恨转移到自己身上的那种感觉,仅仅是浮光掠影,却已经足够令他毛骨悚然。
是的,他至少还有生存的动机——有朝一日将自己的仇敌玩弄于鼓掌之间,用极度的报复来消融他的屈辱。宫成呢?
安羽中打了个寒噤,他本来以为自己受尽了上苍的愚弄和欺凌,但是这一刻,他忽然发觉,还有人比他更凄惨。他忽然觉得,那一直隐藏在胸中的恨意没有以往那样灼热伤人了。
孟逍遥感觉到了安羽中的变化,她更加温柔了。
“而我,则是这一切的牺牲品。”孟逍遥笑了笑,“因为我的关系,我娘生下我后连看都来不及看我一眼,就……我爹心智混乱,几至疯狂。不,是已经疯狂了。他守着我娘的尸首,硬说我娘只是睡着了。更要命的是,他觉得是我把娘害成了那样,一心取我性命。外婆只好带了我逃离了那个家。安公公,你看我是不是命带凶煞?落地一声啼,就是家破人亡的惨状!”
安羽中怜惜地反握住孟逍遥的手,这一次,轮到他安慰孟逍遥了:“不是你的错。”
“都不是我们的错,那么是谁的错呢?”
四目对望,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惧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答案。
一时只觉得天地悠悠,竟无处容身。
两人情不自禁地相互拥紧,企图从对方的身上汲取力量。
须臾,安羽中咬牙道:“天地不仁,我更要与天斗。”
孟逍遥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抬头,将那满脸的恐惧藏纳在安羽中的怀抱里。
天在何方,都未为可知,又如何与天斗?悲剧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命运伸出手来,把种子埋下,幽秘地笑着,等待开花结果的一天。而他们,根本不知道种子在哪里?
这些话,孟逍遥只藏在了心里。这个夜晚,至少这个夜晚,是悲剧夺不走的,是命运无法戏弄的。
“是的,不管命运之手如何嘲弄我们,至少我们都没有屈服。”孟逍遥含泪笑道,“我父亲没有,他逃离了皇宫,他遇到了我娘亲。我没有,我活了下来。安公公,你也没有。不仅如此,我们还找到了我们的伊甸园。只要我们充满希望,沙漠里,我们能找到绿洲。荆棘丛中,我们能嗅到花香。安公公,你说是不是?”
安羽中捧起孟逍遥的脸:“我曾经,活下来只有一个目的——我要宫昊天的江山。来日铁骑踏平长安,乾坤翻转,我要他跪在我的面前、生不如死……我要血洗清耻辱,我要把他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悉数加倍奉还。”他重重地喘着气,心底最深的隐痛就像是一个结疤的疮,再次被狠狠地撕开,他甚至能够见到疤下面鲜血淋漓的丑陋——无论经历多少时间,那里也永远长不出新肉,只有腐肉,腐肉!
孟逍遥心痛地抱住了他颤抖的身体。这一刻,安羽中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孟逍遥温暖的怀抱里,泪流成河。
为什么他明明那么想要报复?但是在几乎要成功的刹那,他却完全感觉不到毕生耻辱印记被洗刷的喜悦,徜徉在他心底的,尽是苍白如白昼的空洞。
他不在乎死亡,或者说,早在他被宫昊天强纳为娈童时,那个柔美如月光、不谙世事的安羽中就已经死亡。他的命运曾经像水底石边的青苔一样柔软青涩,却硬生生被宫昊天欺负成阴沟里的污泥。
世人都以为他属意的是帝位,若果真只是这样,该多好!
问题是不是。
十年谋定,帝位唾手可得时,他却反而犹豫了。他要的是宫昊天仓皇不安,永无宁日。那样的时光,反而令他志得意满。而不是这样一朝为王,尘埃落定。
也许,这才是当孟逍遥一手摧毁了他的城池时,他不那么恨孟逍遥的缘故吧!
内心深处,他竟有些感激孟逍遥,是孟逍遥的举动,让他的报复得以延续,让他的快乐可以久一点,让他有机会像饿极了的秃鹫盘踞在宫昊天的领空凄叫,宛如枉死城里的怨鬼幽魂,勾引起宫昊天心灵深处所有的软弱、恐惧,欲罢不能。
他由明转暗,潜伏在宫昊天触手可及的地盘里,挥手间,拨弄风云变幻,控制着宫昊天的全部情绪。
他应该是快乐的。
可是为什么这快乐就是这么羸弱?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一直都牢牢记着,从不轻言弹泪。
但是,此刻,竟是那样的不可控制。
他伏在孟逍遥的肩头,眼泪流下来,心灵的灼痛仿佛被泪水降了温度,一直缠绕他的非人的煎熬没有那么厉害了。他的身子依然在颤抖,心里却渐渐泛起暖意。下巴抵着的肩膀,纤细瘦弱,衣服下的锁骨顶得他幽幽的疼,可疼痛处却泛起暖暖的味道,麻酥酥的,很舒服。一直缠绕他的凄苦与孤寂,曾经怎样留恋花丛都无法消解,现在,流着眼泪的现在,他忽然觉得有了温暖的依靠,这依靠,让他感觉很充实。是的,纵然世界仍是冰天雪地,纵然道路依然荆棘遍布,他不再孤独,有一个人会一直陪她挨着!受着!痛,一起痛着!苦难,一起熬着!
身体微微热了起来,颤抖却停不下来,甚至连牙齿都咯咯地开始响个不停。
“没事了,没事了。”孟逍遥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却带着不可转移的坚定,“从此以后,我们是两个人了,上阵不离夫妻兵,安公公,我们是不可战胜的。”她的手温柔而有力地抚摩着安羽中的背脊,一下又一下,“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我会把那伤害夭折在摇篮里。”
安羽中笑了,颤抖奇迹般停止了。
孟逍遥感觉到了安羽中的平静,嫣然一笑,轻轻地哼起歌来:“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
在她柔柔细细的歌声中,安羽中唇角飞扬,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孟逍遥把安羽中轻轻地放平,让他舒服地躺着。当她想把手从安羽中的颈下抽出来时,安羽中的剑眉微微皱了起来。孟逍遥不敢再动,用脚尖勾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她侧身躺着,看见安羽中的侧脸,他的鼻子如山峰般挺直,他的唇是那么嫩的粉红色,他的睫毛如此浓密,密密地织出一道美丽的扇形,他的表情,睡着了的表情,如婴儿般天真无邪。她无声地笑了,这是她的丈夫,生命中最亲密的爱人。此后经年,她要让她的丈夫生活像小王子,他可以像小王子一样,自由地到处游荡,但是,他的心必然永如向日葵一般,朝向着她所在的方向。当他疲倦了,想家了,他就可以回到她温暖的怀抱里。
这是她为人妻后唯一的目标!
她默默地想着,感觉倦意侵袭了她,她阖上双眼,在无限爱怜中沉入了睡眠。
脑海中有了意识时,浮现出来的,是安羽中那张柔美而纯洁的脸。孟逍遥睁开眼睛,看见了安羽中的睡颜。
安羽中还沉沉地睡着,脸颊浮现出美好睡梦后的颜色,很动人。
孟逍遥龇着牙咧着嘴,好累啊!她的手臂,真的快要断掉了。原来做别人的枕头真的很不容易。
她缓缓移动着自己的右手,悄无声息地环住了安羽中的脖子。身子慢慢地倾侧,等右手有了支撑的力度后,她的左手才缓缓地抽动。
安羽中的睫毛动了动。
孟逍遥立刻屏息凝立。
安羽中的呼吸声依然平稳。
孟逍遥缓缓吐出一口气,继续进行她的伟大工程——把她快要残废了的左臂从安羽中的脖子下边移出来。
一寸,两寸,三寸……
成功了!
孟逍遥的身子向床沿慢慢移动着,终于,双脚接触到了地面。她站直了身体,一边甩着自己的左臂,一边继续龇牙咧嘴,走向门外。
她要赶在安羽中醒来之前,做好可口的早餐。从现在开始,她的毕生任务,就是学着做一个好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