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采薇的声音渐渐有些沉,一径的往他怀里钻进去,柔软的身体水草一般密密缠绕住他:“我们去的地方绝大部分都是农村。有很多地方,村里的人都已经搬出去了,只剩下一片废墟。我们就在那样的街道里穿行,看门楼,看牌匾,看家家户户树立在大门外的屏风,看村口的上马台下马台。有很多次我们都看到了庙里的石经幢,长久没有人照顾,倒在荒草里,上面雕刻的菩萨和西天诸佛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不清,有的石经幢被人为的敲坏,碎片落的到处都是,很可惜,那都是文物,只是没人去专门的保护。还有一些雕花的石碑,护栏,一看纹理和冲刷的痕迹,起码经过了上百年,不知怎么就流落了,修桥铺路的有,被农家搬去盖房子的有,有一块甚至被搬去盖自家粪坑了,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心里那个心疼啊,吧嗒吧嗒的往下滴血,好好的东西,就那么糟蹋了。”
“有一天我们到了一个荒废的村子。街面上的屋子勉强还保持着原貌,越往村里走,房子越破,大多数房子门口已经全部塌掉了,露出主屋来,两边的厢房也是塌的塌,倒的倒,有好些干脆成了一堆黄土,院子里房顶上都是枯黄的草。那时候是冬天,草被压在厚厚的雪下面,只露出了一点点。我们找了一间背风的房子,那房子看起来是最完整安全的一座,又找来了柴生火煮方便面吃,大家说着人如草木枯荣一世和世事无常的话。”
“我们去的村庄,据当地人说在百十来年前是最富裕的村子,辉煌时期曾经留下东南西北中五座富丽堂皇的门楼,进村便是笔直宽阔的大路,可以并排跑开三辆马车,路两旁是清一色的大瓦房,那里原本是当地的物流中心,后来几经变迁,整个村庄都没落了。五座门楼砖头瓦楞掉的到处都是,门楼的里面外面都长满了草。
大家正在说着可惜浪费的时候,房子的屋顶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往下掉,大家马上往外跑,可我和一个叫徐强的大学生却愣住了,大家跑到门外喊,我们才想起要逃跑,可哪里还迈得开步?到处都是灰尘,呛的人没法呼吸,眼睛更是睁不开,头顶上砖头碎瓦,还有大块大块的灰渣扑通扑通往下砸,眼看我就出不去了,头顶偏偏又落下一块灰渣,我那时吓的连叫也不会叫了,突然就有人飞扑到我身上,冒死救我的是小军。那么大的一块灰渣在他背上砸的稀烂,砸到他的时候一声闷响,他什么也没说,紧紧的护着我,就像提东西一样把我提到了外面。他一口气也没松又要去救徐强,我那时突然清醒了一些,觉出了不对劲,抱住他狠命往后面倒,滚出去老远,房顶恰恰掉下最大的一块,接着,整个房子都塌了,徐强连吭都没吭一声,就被埋在了里面。”
宁采薇的滚热的泪水簌簌的往下掉,流的他身上到处都是,他早已经听出了一身冷汗。竟然是这样!她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宁采薇抹了把眼泪,继续说下去:“徐强被压在废墟下了,小军带着我们拼命的挖。当时大家都慌了神,没了主心骨,幸亏是他,他指挥一个人出去报信求援,剩下的人和他挖。我们什么工具也没有,砖头瓦块灰渣,堆在一起就像一座小山,我们一直挖,疯了一样,挖的指甲都掉了,挖了多半个钟头,徐强的身体就露出了一半,他说腿被压到了,没了知觉,我当时激动的就想哭,心想不管怎么样,人总算是活着的,只要活着,什么事情都好说。”
“再挖的时候,大家都小心了很多。我们一直挖,救援的人始终也不来,大家挖的虽然辛苦,可都存了希望,再苦再累,只要人可以就出来,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付。我们一边挖,一边和徐强说话。徐强说他离家半年了,一会儿得救了,一定要回去看看他的爸爸妈妈,还说要请我们去他们家做客,我们就答应,手里一刻也不敢停,建筑垃圾很乱,有的时候轻轻一碰,才挖出来的一点空隙就又塌了。为了保护徐强,我们挖的很慢很小心,一直挖到天黑。”
宁采薇的眼神有一些迷茫,晶亮的眼睛里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无助和忧伤,也许是太沉溺于往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不定:“那天晚上很晴朗,天空是深蓝色的,就像天鹅绒一样,很柔和,布满了亮晶晶的碎星,那么的美,就好像仙女失手打碎了镜台一般。我们把徐强挖了出来,正好救援的人也赶去了,山路那么难走,大家抬着徐强一路的跑,小军跟着跑小心的护着他的腰,我们不断的和徐强说话,不断的说,生怕他睡着了,我们怕他一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突然小军跑着跑着就倒下了,我以为他是太累了,过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吐血了。医生只给他检查了一下,就说他没希望了。原来那块灰渣掉下来的时候伤到他的内脏,外伤看上去不严重,可医生说,他是内出血,血都流到肚子里了,如果早一点送医院或者在一边休息等待或许能保住命,可他一直带着我们救人救到了天黑。”
“我没有想到,受伤最重的竟然是他,我没想到他会死。那个时候,我抱着他哭,声嘶力竭的哭,所有的人都哭了。我不信,那么强的一个人,前一刻还在生龙活虎的救人,支持激励指挥着我们一群不知所措的人,怎么突然就要死了?我不肯信,我以为他一定只是太累,睡一觉休息一下就会好。他看着我笑,说我还不知道你真名叫什么呢。原来他一直知道我用假身份证,可他一直不说。我说我叫宁采薇,他说我的名字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他还替我擦眼泪,叫我不要哭,他说,他是个军人,就算退了伍,他依旧是军人,一辈子都是,军人没有遇到困难往后退的理。他还说对不起我,他不该死在我面前,叫我心里难受。他说他对不起他妈妈,说了要一个人出去,三个人回家的,可是,连他也回不去了。他说:宁采薇,你好好的活着吧,活着多好啊,别再耍孩子脾气了,回去跟你的男人好好的过吧。他犯了再大的错,也还能照顾你,我连多看你一会的机会也没了。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我是周小军的老婆,不管他还愿不愿意要我,不管他妈妈认不认我,我就是他老婆,谁也别想拦着。”
“后来,我就和婆婆住在一起了,”宁采薇长长的出口气,眼里还有泪,却是看着严正卿笑,光彩跃然的,脸贴在他光裸的胸口,像是疲惫万分,“剩下的日子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开了一家手抓饼店,发展了两年,就在本地,其实我早就回来了,只是你不知道。我已经在开了三家分店,日子还说的过去,”侧着头像是在炫耀,又趴在他胸口在他脸上弹钢琴,笑着说:“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感觉是偷来的,我想把每一分钟都过的快快活活的,也不枉小军救我一场。”
严正卿笑着说:“怪不得你有时候那么主动。”
宁采薇有点不好意思:“被你看穿了,主动一点投入一点怎么不好?”
严正卿说:“没什么不好,态度不错,就是技术含量不够,得多多练习。”
宁采薇笑着翻了个身,脸埋在他的胸口说,“咱们什么也不干,就这么抱着躺一会吧。”
他的身体滚热,闻言闷闷的笑出来,温温柔柔的抱住她。
她又开始讲她走过的地方,她和同伴们在外面考察了半年多,十有八九的日子是风餐露宿的。找到的有很多都是堙没在巍峨的群山里的古庙,往日的雕梁玉栋成了一掊土,脚下踩着的赫然是当日精美的雕花窗户,咔嚓咔嚓碎着。天是那样的蓝,那样远,古树参天,浓荫蔽日,捉摸不清的香气有特别的力量,人置身其中仿佛一粒沙尘,被携卷着飘扬下落。傍晚的时候夕阳似一幅壮丽的织锦,在山的那一边迅即的变幻着花纹和色彩,两山之间的浓云波浪一样翻滚着,被染上一层金黄色。周小军站在有大风刮过的山崖顶上,显出一道黑色的剪影来,他伸出一只手,远远的看去整个夕阳都掌控在他手心里。还有他死的那晚,她一直不肯相信事实,冬天那样冷,她怕他的身体凉了,脱下衣服严严实实的裹住他,半夜满天寒星闪烁,似乎伸手可触。多年来山路都少有人走,坍塌的只剩下半米来宽,大家夜行军,磕磕绊绊,路是那么长,好像总也走不到头,时间也过的那么慢,天怎么也不亮。她觉得他们被困在了一个黑暗的结界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了。只觉得人竟是那样渺小,活着又那么珍贵,她流着泪想,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见他,她真怕下一秒就会死去。
严正卿突然打断她的话,“有一句矫情的话,还有一句不矫情的,你想先听那一句?”
“男人和女人办完事了才想起说矫情的话?”宁采薇笑着打趣他,”先说不矫情的吧,加个‘不’字多实在啊。”
“算我用词不当。”严正卿笑着说,“两句话都实实在在的呢。只是有一句不符合我的风格。”
宁采薇呵呵的笑了,“快说,说的好听了朕有重赏,不好听了打到你说出好听的为止。”
严正卿也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看她的神色严肃起来,她被他看的疑惑,严正卿突然正色:“宁采薇,我爱你。”
她脸上一红,忍不住笑的嘴角都歪了,“那句不矫情的话呢?不是叫你先说不矫情的吗?”
“刚刚那句就是不矫情的啊。”
宁采薇“啊”了一声,“那你矫情的话是什么啊?”
严正卿用手把她脸上的碎头发都拨开了,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也看清她的脸和眼,才说:“我感谢老天爷,又把你送回来给我了。”说着声音已经哽咽,眼睛也湿润了,他一向是那样强,此刻他在她面前落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软弱,宁采薇忍不住鼻子又酸了。
严正卿说:“我也怕你回不来。我怕你再也不原谅我。每天我都捏着一把汗,电视上一有发现尸体,或者拐卖妇女的案件,或者报道哪个地方的治安不好,我都坐立难安,就怕你出事。还好你回来了。老天爷对我不薄,把你赐给了我。我严正卿这辈子若是有值得拿到人前炫耀的,第一就是你,还有父母。”
“哈。”宁采薇笑了,“我本来就很好啊!不过,你说的都是真的?以后不会再变了?不会再出现第二个钱若汐了?”
“当然是真的。不会再出现第二个钱若汐了,就是让我死,我也不会让第二个出现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疼你,只疼你,每天都疼你。”
床头的一盏红灯照出一片馨红的光,两个人趴在床上看那张带着体温的被撕碎又被拼好的婚书:“严正卿先生与宁采薇小姐自愿结为夫妻,从此永结同心,无论贫穷富贵相依相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漫长成长时间,有人路过又离开,那么多的纷纷合合,当日的一句戏言,后来的苦心经营,到如今终于都成了真。他在她的挣扎中,握着她在婚书上签上她的名字,她不再抗争,笑了出来,与他十指交缠,命运那样变幻莫测,他们两个都是满身风雨,最终还是站到了彼此身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