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英踩着无路径的乱草远远地朝杨柳走去,她走走停停,步子仍然很慢很慢,因为她越走近杨柳,脑子里想得越多,想得越远。脚下没有路,每走一下都被乱草拦阻,她忽然感觉这没膝的野草生命力有多顽强啊!它们经历了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个严寒酷暑的煎熬,尽管一岁一枯荣,却始终仍然生命不息,而且蓬蓬勃勃地生长,热热烈烈地开花结籽。
朱英忽然感到,这些野草的生命进行曲,就像她与杨柳那种顽强的难以言喻的20多年的恋情。相比之下,朱英感到她和杨柳更了不起,因为他们的恋情之旅更曲折,更艰难,更漫长。野草们算什么?它们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它们每年总能热热烈烈尽情地开花结籽,完成生命中一次次周而复始的轮回。而她与杨柳的情愫,那种状态,是似有似无,是隐隐约约,是虚无缥缈,但却又是那么真实。
多少年来,当他俩这种情愫得以发展并趋向明朗化时,马鞍岭墓地上传出了令人胆寒的"我死后一定变恶鬼杀死你们"的鬼话和"鬼字条",仿佛不堪霜冻的绿叶骤遭冰冻雪压,几乎很难挺住不褪色不凋谢的厄运,但是它一次次,一年年顽强地挺过来了。杨柳因"凶器"与"凉鞋"等物证,因"杀死朱军勇"被拘,身为朱军勇的侄女,朱英却毫不犹豫地给杨柳送饭,那时的四目相对,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实,最后她还是说出了一句简短的心里话,她告诉杨柳:"我不相信是你杀的。但是如果真是你,你是男子汉,不是你,你也同样是男子汉,我都能接受。"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杨柳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了朱英亲手做的显然很可口的饭菜。末了,这一对心灵遭受了漫长熬煎的班长和副班长,两双泪眼咫尺相对......看什么?只看白发。
他心一酸,说:"你,长白头发了。"
她声音哽咽地说:"你的白头发更多了。"
是啊,青丝渐渐变成了白发,杨柳心里一阵伤感;朱英两眼泪水滚滚......
不知不觉间,朱英走到了杨柳和曾强面前,她的思绪立即断线。但是因忆及凄伤泪水滚滚,她的双眼,竟然都被泪水模糊了,她立即手忙脚乱地擦拭眼泪,还不好意思地朝他俩笑笑。
此时曾强还在与杨柳热聊关于案件的事,见朱英来到,便借题发挥说:朱英老板也来了,很好,你俩被那张"我死后一定变恶鬼杀死你们"的鬼字条干扰太大了,因为它一次次揭开你们两家已经愈合的伤疤。我可以当着杨柳的父亲杨工程师的坟,向你们保证,这绝非像一些人议论的那样,说什么是杨工变恶鬼作祟,一定是有人暗中搞的阴谋!"
"曾队长,我也这样认为。绝不是什么鬼,杨柳的爸是大好人,他是成仙成佛,绝不是鬼。"
"我赞成朱英的话。"杨柳说。
曾强说:"杨柳,据我所知,你父亲就是被迫修建曹大雷那座所谓烈士墓工程的设计者,而且是竣工时被留下进行秘密施工的工程技术人员之一。我想知道他和其中一些人留下之后的一些情况。"
"时间太长了,让我回忆回忆......当时我太小,只有蒙蒙眬眬的记忆,其中许多事情我都是听奶奶说的,因为她多次带我走进曹大雷的所谓烈士墓工地,去看望我的爸爸。"
曾强再次递给杨柳一根香烟,并为他点燃,自己也点上一根抽起来。他吸了一口,才忽然想起,对朱英说:"朱老板,吸烟不?"
朱英因刚才杨柳赞赏她说的话,心里格外高兴,正在兴头上,见曾强很当一回事地要给她递香烟,笑了笑,说:"真想学吸烟,但没学会。"
"怎么?你真想学?"杨柳好像有点儿急了,但话一出口,又感觉不妥,自嘲地捋捋头笑笑。
曾强不放过任何进攻和成人之美的机会,立即接过话茬说:"咦,面对公安,你杨柳也敢侵犯人权啊?朱英老板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怎么去管她吸不吸烟啊?朱老板,你说对不对?"
"我吸烟,也是为杨柳好。"
"怎么?我是帮助你呢,你怎么反而向着他呀,你朱英是杨柳的什么人啊?"
"告诉你吧,因为我的猪都是供应杨柳的肉类加工厂。如果我在猪场内吸烟,弥漫的烟,就能熏走蚊子,猪就长得更肥,所以,归根结底,吸烟还是有利于杨柳嘛。"
"好聪明的女老板!道理深刻!而且,是处处为杨柳着想。"
朱英故意笑而不答。
这使杨柳有些尴尬,他用力吸了一口烟,轻缓地吐出一圈烟雾,岔开话题,对曾强说:"曾队长,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好好好!是应该言归正传了。"
2
杨柳沉沉回忆说:"那时,由我爸和几名技术员做所谓'烈士墓'即将竣工时的技术工作。也许是方世威、王达江、朱军勇一伙认为这座坟墓很重要吧,最后竣工时竟然由他们一伙亲自监工和看管。"
朱英见两人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知道他们正在谈正经事情,便抄起手中的铁锹,一铲一铲地给杨得勋的坟墓培土。
曾强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又回过头来对杨柳说:"杨柳,当时你父亲等人在坟地是如何施工,如何生活的?你也略知一二吧?"
"他们的施工,是十分辛苦的。不过,当时我爸爸的处境比其他人好一些。应该说是好很多。"
"为什么?为什么你爸的处境比其他工程技术人员好?"曾强饶有兴趣地问。
"不为什么,只因方世威这个畜牲爱下象棋,他知道我爸爸是象棋高手,棋瘾一上来,他就叫我爸爸陪他对弈。有时上了瘾,干脆大半天都下棋,这样我爸爸就不用做苦工了。"
"如此说来,你当时也看见过他俩一起下棋是吧?"
"当然看见了,是多次看见,只是......我说了,当时我年纪太小,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那么,当时他们一起下棋的棋子,棋子的形状,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张棋盘,又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是说你奶奶对你说过这方面的事吗?"
曾强说完,虽然感觉自己问得多余,当时杨柳那样小,不可能懂得什么,但是问完,他还是以期待的目光望着杨柳。
杨柳刚想摇头,眼睛触到了曾队期待的目光,他不得不认真地回忆起来,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说:"当时我虽然年纪很小,但是我在现场,也因为小孩子好奇,不谙事理,当时也抓过几枚棋子,加上也听奶奶很详细地一再说过那时的事,因此我的记忆还是很深的。象棋的棋子嘛,比较大,棋盘却是一张又厚又韧的牛皮纸,从棋盘不够笔直的线条看,那是他们自己画的。"
"自己画的?你怎么断定棋盘是他们自己画的?"曾强更来了兴趣,启发地说:"请你认真回忆一下,包括你奶奶奶后来对你说的,都想想,都说说。那张他们自己画的棋盘,与商店里历来销售的棋盘有什么不同?"
"不是他们画,是他--我爸爸画的。"
"哦,那你就得好好想想了。"
曾强见杨柳正认真地回忆,又进一步启发道:"比如说,那张棋盘的线条,或者上面写的字,与现在的棋盘,有什么区别吗?"他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盘棋,是从小铁箱里得到的那盘棋。他说,"那盘棋,是不是这一盘?"
杨柳接过棋盒,摸了又摸,盯了许久,若有所思地说:"咦,这盘棋......你是从哪儿得到这盘棋的?这盘棋还真像......真像我当时触摸过的、我奶奶对我说过的那盘象棋......大概......应该......可能就是这一盘棋了。应该说,当时他们对弈的那一盘象棋,形状大小都和你这一盘棋差不多吧?......对了,我记起来了,也听我奶奶说,当时他们对弈的那盘棋,是飞马牌。这一盘......咦?这一盘也是飞马牌!"
杨柳激动地喊了一声,双手接过棋盘、棋子,仔细地翻看了几枚棋子,拿出其中一枚,盯住上面米粒大的灰色斑点,用指甲刮了刮,又在棋盘上指着星星点点如白芝麻一样凸出的灰色斑点,脸上掠过兴奋的神色,大声说:"这是被水泥浆溅上去凝结的水泥星子。"
"被水泥浆溅上去凝结的水泥星子......这又说明什么问题?"
"这说明的问题大啦!哈哈,你不知道,当时,我爸爸和方世威对弈处,正在几个农民搅水泥沙浆的地方,这棋子上、棋盘上就难免溅上星星点点的水泥浆了......你看看,这棋子上面的水泥浆一定是在那时溅上去的。由此推断,当时他们用的象棋子和棋盘,就是这盘棋子,就是这张棋盘,没错,应该是,肯定是这盘棋!"
曾强心里比杨柳还兴奋,但他不动声色,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不仅是我亲眼所见,我奶奶也不止一次对我说起这些,因为她说,是我爸爸示意她看的。因为是母子,彼此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知道是表达什么,两个人不用说许多话,完全可以用眼神来暗示和进行交流。但是直到如今,我奶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我爸爸暗示她仔细看那张棋盘和棋子,暗示我奶奶把它们牢牢记住。"
"这倒是个很值得认真分析研究的问题。"曾强若有所思地说。
"曾队长,还有一个问题,我认为值得向你汇报。"
"太好了,杨柳,谢谢你,你说吧!"此时曾强显得很兴奋,向他投去信赖和鼓励的目光,并且习惯性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里小小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