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无所谓,杜那边倒是不能失了礼数,”王涛沉默了一阵子,似乎在考虑,良久又说,“这样吧,给他买条烟,吃饭就免了。这事我问过他,张成帮过他的忙,他压力也蛮大。还是尽量少接触,买条烟表表心意就行了,他是我兄弟,不会挑理。”
“好的,好的。回头我带给你,你给他比较合适。”
“好的。”
挂了电话,黄易精神了些,盘算了一会儿,取出手机拨了财校老孙的电话,占线。放下没多久,手机嗡嗡嗡地在桌上转圈扭动起来。抓起来一看,老孙打过来了,黄易赶忙按下接听键。
“喂,孙校长好。”
“呵呵,小黄好。刚才打我电话了?”
“是呀,您老春节要提前退休,我想找个您方便的时间来看看您。”
“哎呀,不用客气。”老孙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
“我应该多看望您才是。”黄易此话的确发自内心,老孙是个一丝不苟的校长,财校能有今日的规模,可以说他费了很大心血,他对老孙是由衷的尊敬。这老头一点架子都没有,当初黄易愣头愣脑跑去财校谈业务时,差点当他是门卫。
“老喽,也该退了。”老孙叹息。
“您老别感叹啦,财校有今天,可与您老分不开。主动要求退二线,您这是功成身退,扶携年轻人呢。您说您,别人都想方设法保位子、捞票子,您却主动放弃这肥肉,唉,党员都您这般就好喽。”
这马屁拍得有点俗,不过一半也是出于真心。老孙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显得老当益壮,精神抖擞。他笑骂黄易:“你小子马屁功夫了得,拍得老头子我不疼不痒。呵呵,行啦,不浪费电话费,周末来我家,咱爷俩喝两盅。”
“好咧,我这有瓶好酒,周末见。”
放下电话,黄易心情舒畅了许多,与老孙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商家跟客户这么简单了。实际上,这两年里,黄易在财校只做了个十二万的小单,但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觉得和老孙投缘。缘分这东西谁说得清,他很喜欢这份忘年交。
这时,赵风来到公司,与其他人招呼了声,径直奔黄易办公室。
“嗨,来了。身体好些没?”
“基本好了。来,坐。”黄易起身出去将茶杯加满开水,回来时赵风的笑脸更加亲切了,黄易感觉像是遇到了狼外婆。
“麻烦事情告一段落了,我昨天想了想,有些事还需沟通一下。”赵风明显话里有话。
黄易心想道:好家伙,怪不得吴君不做声。
他喝了口茶,看着赵风,有些惊讶地说:“谁说麻烦事过去了?杜警官亲口警告我,产品必须撤回,昨天只是看王涛的面子才把事情压下了。不撤产品的话,经侦科随时可以立案侦查。他还特意叮嘱我,别惹张成,否则纵横科技恐怕难以做下去。”
赵风一愣,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黄易看了他一眼,又说:“事情远比这糟糕……”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引得王晓丽和石磊都凑进来,连吴君也慢吞吞地迟疑地走进来,这才继续说:“老潘已经以湖北省总代理的身份给深华科技发了函件,强烈要求深华科技出面处理此事。一旦深华科技正式发说明函给客户,非但客户一定会退货,就连我们购货的钱都别想退回。”
吴君有些急了:“老冯没说深华科技要发函的事啊?昨天……”赵风扭头瞪了她一眼,吴君这才发现说漏了嘴,急忙打住。
赵风咳了一声,神色凝重地望了黄易一眼,说:“是这样,昨天上午我让吴君给老冯去了个电话,告诉他事情已经摆平,货暂时不用退了。我是想,这样也给老冯免去麻烦。没想到老潘这么狠,逼北京给客户发函。”
吴君、王晓丽、石磊三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吴君和王晓丽,脸都有些绿了。一旦货款不退,几人辛苦凑起来的那点可怜的启动资金就没了大半,叫她们脸如何不绿!
黄易心里好笑,未再多说。
石磊瞧瞧这个,瞅瞅那个,一脸的不在乎,手臂一挥:“怕什么!大不了拼了!”
赵风脸一青,瞪向石磊:“拼?跟谁拼?拼什么?”
不错,拿什么来拼?又跟谁去拼?呵呵,赵风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别说拼不起,就算有足够资本拿来拼,也得有拼的对象啊。
跟老潘拼?人家才是正当渠道正当经销商;跟张成拼?嘿,人随便喊几个马仔就砍得你满地找牙;跟深华科技拼?拜托,人家什么大世面没见过,还怕你几个小毛贼;那只有跟客户拼了?呵呵,客户可真够倒霉的,买了你的产品,还得跟你拼一次命,你卖的是石油,还是海洛因?
跟谁拼都说不过去,换句话说,根本就没有拼命的对象。
如果非得找出一个不可的话,倒是有一个,自己。自己跟自己拼命。不过想一想,又不值,为了十来万元人民币,就发神经似的自己跟自己拼命,实在不值,还不如跟狗日的拼一命。
一句话将石磊呛得愣了半晌,嘿嘿嘿地直挠头。
石磊尴尬的模样实在有些可爱,黄易心里却发苦,一点都笑不出。他不动声色地点了支烟,静静等待他想要的结局。
只是,那真是他想要的结局吗?不,当然不是。那只是当前,虽然苦涩,虽然无奈,却唯一的出路。而这条路无论自愿地走,还是被逼着走,纵横科技在这场战役中都是失败者。
他在等吴君,或者赵风,作出“战败”的选择,委实有些悲哀。
办公室内一时静寂,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撤产品吧。”吴君的耐性终归是不如赵风,冲口而出。
吴君看了赵风一眼,赵风未动,她又补充说:“撤产品!马上给两所学校打电话,撤回产品,马上退给北京,拿回货款。”吴君话一口气说完,反倒轻松了许多,洒脱地笑笑,等着赵风回应。
黄易没做声,目光停在赵风脸上。王晓丽、石磊看看黄易,又看看赵风,不知该说什么。
赵风终于说话了:“好吧,退货。”
黄易笑了,苦笑。
脑海中忽然冒出《老人与海》结尾的一个片段:那孩子走了出去,脸上带着泪,走在那已被踩得面目全非的珊瑚石路上。
生存与死亡
连续几天,纵横科技年幼的躯体沉寂了许多,像在废墟上收拾残局的战败者,个个耷拉着头,办公室里死气沉沉。
几万块费用付之东流,留下少许经历。
沉默预示着爆发,一旦心里有了疙瘩,很快就会变成隔阂。黄易心底一声叹息,该离开了,虽然才刚刚开始。
赵风召集开了个会,大意是要缩紧银根,并出台了一系列细节条例,其中一条是:暂时取消一切费用报销。王晓丽一脸沮丧,石磊明朗的眼睛也多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吴君强自振作,解释了一番。
多苍白啊。
黄易面无表情,一言未发,望着挂钟。指针滴答滴答,步伐稳定、无情,向着未知的终点,坚定地埋首而行,即使明知那里是死亡。
夜幕降临,石磊磨蹭到赵风、吴君和王晓丽都走了,才急忙收拾了一下,来到黄易办公室。
“老大,晚上有安排没?”
“没,怎么了?”黄易正在回复邮件,闻言抬头看了石磊一眼,旋又继续敲击键盘。
“喝酒吧,我请客。”
两人在僻静的街边找了家烧烤摊,两瓶啤酒下肚,话渐渐多起来。石磊狠狠咬下一串牛板筋,说:“老大,我觉得有点变味了。”
“凑合吃吧。”黄易心不在焉。
“我说的不是这个,公司变味了,连商量都没商量就开会宣布决定,我觉得这么做不对。”石磊以为黄易真没明白他所指。
黄易笑笑,拿起啤酒瓶咣地碰了石磊面前的瓶子一下,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半瓶,然后吐了口气,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石磊叹了口气,抓起瓶子也灌了半瓶,抹了抹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这样不对。”
半晌,见黄易没做声,他又说:“这样子,还不如找家公司给人打工呢。”
刺耳的警笛响起,一辆警车呼啸而过,夜色渐浓。目光随着车尾灯光一路追出很远,黄易忽然有点烦躁。
从一开始他就担心,财务控制在吴君手里,赵风是最大的股东,他担心的是吴君和赵风的真实关系,一旦……他不愿想这些,也不希望所想成为事实。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今天赵风突然未经商议就开会作决定,吴君在一旁费力解释细则,这一幕已明确无误地证实了他的想法。
好在早有心理准备。不知为何,黄易从一开始就没对纵横科技抱太大希望,他一直觉得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石磊话语间明显有了离开的意思,黄易心里难受,多好的小伙子啊。
从一开始,这就是场没有主动权的游戏。不同的是,黄易心知肚明,石磊刚刚发觉,或许还要加上王晓丽。
“我觉得被人欺负了,谁欺负的我不知道,心里堵得慌。”石磊也有些烦躁,咕咚咕咚将半瓶酒灌下,咣的一声将瓶子砸在桌上,扭头冲老板喊,“再拿几瓶啤酒!”
如果说黄易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话,石磊则单纯许多。他一直对纵横科技抱有很大的希望,一旦发觉事实并非“事实”,那份失落是可想而知的。
黄易心里发苦,是啊,被人欺负了,却不知道被谁欺负了,这话让他觉得熟悉。半晌,心头一乐,黄易想起,池莉的书里有这么句话,不禁感叹:“生活才TMD是最伟大的作家啊。”
石磊一愣:“什么?”
黄易拍拍石磊肩头,笑了:“没什么,介绍你看本书。”
“什么书?”
“池莉的,《一冬无雪》。”
“老大,现在哪有心情读小说呀!烦死了,我想……”
黄易截住石磊的话:“你想怎样,自己知道就行了,觉得对就去做,觉得拿不定主意就先别说。不过,有时间这篇小说还是建议你看看。被谁欺负了?嘿,或许你读完就会知道被谁欺负了。”
即使石磊要离开纵横科技,他也不想做第一个听到这消息的人。
“真的假的,有没有这么神啊?”石磊嘻嘻哈哈,一脸怀疑。
“真正好的小说,就是生活。”黄易不置可否地笑笑,“看不看随你。递我一瓶,谢谢。”
老板娘又送来四瓶啤酒,摆在桌上。黄易接过老板娘递来的酒,老板娘笑笑,转身走了。
黄易有温馨的感觉,不是因为有点姿色的老板娘冲他笑,而是这摊子,只有老板和老板娘的摊子让他觉得温馨。辛苦一生,不就为了有个人长相厮守、共沐风雨吗?一念及此,王隽的影子浮上心头。黄易苦笑,王隽怎么可能跟自己过这种日子。
一相情愿的念头该遭雷轰,尤其是还要求对方跟自己过苦日子,其心可诛。黄易也觉得自己有些可耻。
“老大,春节要到了,有什么打算?”石磊的话总能打断黄易的思绪。黄易抬起目光,很带劲地咬下一块牛板筋,像杀死仇人一样狠命嚼着:“打算?嘿,继续流浪,像一条狗。”
“又不回老家?”
“不回。”
“你都几年没回去了?”
黄易一时愣住,是啊,三年没回去了。他还记得上次给老妈打电话,老妈说:“你早把我忘了。”
他最怕有人谈起归乡的话题,便抓起酒瓶猛灌,放下时,心还在哆嗦。呸,一口吐出牛板筋,黄易掩饰着:“这鬼东西跟死人肉似的,忒难吃!”
电话突然响了。
黄易掏出电话,没好气地呼喝着:“喂!”
没反应。
“喂?喂……你TM再不说话,老子挂了!”
还是没反应,只有电话在手里颤抖。恍然大悟,接听键没按下呢,黄易急忙按下接听键。
“喂,黄易,我,赵风。”黄易还没开口,赵风迫不及待的声音就在电话那端响起。
“老赵啊,什么事?”
“吴君的父亲死了,明天过来帮帮忙吧。”
黄易心头咯噔了一下,赶忙正色应了。挂了电话,石磊急忙问什么事,黄易说:“吴君的老爸死了,明天让我过去帮忙。你去不去?”
石磊没做声,抓起啤酒灌了一口,说:“没给我打电话,我就不过去了。”
黄易心想也好,年轻人对这种事大都有些惧意,白喜事也不是什么好事,既然没要求石磊帮忙,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两人匆匆结了账,各自散去。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黄易赶到了吴君家,家中人不多,除了吴君和她老妈,就只有赵风,亲戚都还没来。
吴君的老爸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下垫着一张破旧的床单。黄易没敢多看,回到客厅里,吴君和赵风正蹲在地上整理一些香火和纸钱。
奇怪的是,从吴君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黄易小心翼翼地说:“需要我做什么就说。”
吴君抬头说:“暂时没什么事,门口火盆的纸钱别断了就行,你帮忙照看着。谢谢。”
黄易没多说话,取了十多亿纸钱,蹲在门口轻闲地烧着,屋内香火气息不断涌出,音箱低沉地唱着听不懂的颂经,阴沉沉的。
十点钟左右,人渐渐多起来,三姑六婆二大爷七舅姥爷纷纷登场,黄易不得不不停挪动着,躲让着,心里不免感叹:中国人口真多啊。
跑上跑下忙活了半天,口干舌燥,黄易才发觉已经是中午了。他跑下楼买了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才觉出腰酸背疼。溜达着往回走,请来的乐班在楼下声嘶力竭地演唱。花圈分作两排,自楼洞一路摆到小区正街,挽联千奇百怪,好像去世的是个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