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扫荡着无际的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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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爱的灵感

——奉适之

下面这些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正如这十年来大多数的诗行好歹是他拨出来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吧,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不知到了哪儿。仿佛有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稀罕再回来,人说解脱,那许就是吧!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是橙子吧,上口甜着哪——就是你,你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哪里去了: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就这一响,让你的热情,像阳光照着一流幽涧,透澈我的凄冷的意识,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鼓动我将次停歇的心,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真像情人似的说着话,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这于我是意外的幸福,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在你的踪迹下低头,在缘的颤动中表示惊异;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当前是冥茫的无穷,他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远,太远!假如一支夜蝶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你不能不信吧?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孽债,不知到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教运命的铁链给锁住,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丝毫觉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艳羡,因为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我甘愿地投向,因为它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冲洗我的胫踝,每一个激荡涌出光艳的神明!

再有电火做我的思想天边掣起蛇龙的交舞,雷震我的声音,蓦地里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无可思量,呵,无可比况,这爱的灵威,爱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扫荡田野的迷雾,爱的来临也不容平凡,卑琐以及一切的庸俗侵占心灵,它那原来青爽的平阳。我不说死吗?更不畏惧,再没有疑虑,再不吝惜这躯体如同一个财虏;我勇猛的用我的时光。

用我的时光,我说?天哪,这多少年是亏我过的!

没有朋友,离背了家乡,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农中间学做老农,穿着大布,脚登着草鞋,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在天不曾放亮时起身,手搅着泥,头戴着炎阳,我做工,满身浸透了汗,一颗热心抵挡着劳倦;但渐次的我感到趣味,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宝,在泥水里照见我的脸,涂着泥,在坦白的云影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是我的享受;我爱秋林,我爱晚风的吹动,我爱枯苇在晚凉中的颤动,半残的红叶飘摇到地,鸦影侵入斜日的光圈;更可爱是远寺的钟声交挽村舍的炊烟共做静穆的黄昏!我做完工,我慢步的归去,冥茫中有飞虫在交哄,在天上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到晚上我点上一支蜡,在红焰的摇曳中照出板壁上唯一的画像,独立在旷野里的耶稣,(因为我没有你的除了悬在我心里的那一幅,)到夜深静定时我下跪,望着画像做我的祈祷,有时我也唱,低声的唱,发放我的热烈的情愫缕缕青烟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谁听到,有谁哀怜?

你踞坐在荣名的顶巅,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我流着泪,独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黑夜的神秘,太阳的威,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真,我都认识。

跟着认识是愉快,是爱,再不畏虑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间虽则我的肌肤变成粗,焦黑薰上脸,剥坼刻上手脚,我心头只有感谢:

因为照亮我的途径有爱,那盏神灵的灯,再有穷苦给我精力,推着我向前,使我怡然的承当更大的穷苦,更多的险。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爱的灵感!

我听说古时间有一个孝女,她为救她的父亲胆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纯爱的驱使我信。

我又听说法国中古时有一个乡女子叫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脱去了她的村服,丢了她的羊,穿上戎装拿着刀,带领十万兵,高叫一声“杀贼”,就冲破了敌人的重围,救全了国。那也一定是爱!因为只有爱能给人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正如没有光热这地上就没有生命,要不是爱,那精神的光热的根源,一切光明的惊人的事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说“我懂得”我不惭愧:因为天知道我这几年,独自一个柔弱的女子,投身到灾荒的地域去,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自身挨着饿冻的惨酷以及一切不可名状的苦处说来够写几部书,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把每一个老年灾民不问他是老人是老,

当做生身父母一样看,每一个儿女当做自身骨血,即使不能给他们救度,至少也要吹几口同情的热气到他们的脸上,叫他们从我的手感到一个完全在爱的纯净中生活着的同类?

为了什么甘愿哺啜在平时乞丐都不屑的饮食,吞咽腐朽与肮脏如同可口的膏粱;甘愿在尸体的恶臭能醉倒人的村落里工作如同发现了什么珍异?为了什么?就为“我懂得”,朋友,你信不?我不说,也不能说,因为我心里有一个不可能的爱所以发放满怀的热到另一方向,也许我即使不知爱也能同样做,谁知道,但我总得感谢你,因为从你我获得生命的意识和在我内心光亮的点上,又从意识的沉潜引渡到一种灵界的莹澈,又从此产生智慧的微芒致无穷尽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灾地时一个夜的看守!一样的天,一样的星空,我独自在旷野里或在桥梁边或在剩有几簇残花的藤蔓的村篱边仰望,那时天际每一个光亮都为我生着意义,我饮咽它们的美如同音乐,奇妙的韵味通流到内脏与百骸,坦然的我承受这天赐不觉得虚怯与羞惭,因我知道不为己的劳作虽不免疲乏体肤,但它能拂拭我们的灵窍如同琉璃,利便天光无碍的通行。

我话说远了不是?但我已然诉说到我最后的回目,你纵使疲倦也得听到底,因为别的机会再不会来,你看我的脸烧红得如同石榴的花;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多谢你不时地把甜水浸润我的咽喉,要不然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乐。我的时刻是可数的了,我不能不赶快!

我方才说过我怎样学农,怎样到灾荒的魔窟中去伸一支柔弱的奋斗的手,我也说过我灵的安乐对满天星斗不生内疚。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风雨的毒浸入了纤微,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将我从昏盲中带回家,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我必得在人间受。他们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我或许要反抗假如我对你的爱是次一等的,但因我的既不是时空所能衡量,我即不计较分秒间的短长,我做了新娘,我还做了娘,虽则天不许我的骨血存留。

这几年来我是个木偶,一堆任凭摆布的泥土;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病,一再地回复,销蚀了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无涯的幽冥。我如果有一个母亲我也许不忍不让她知道,但她早已死去,我更没有沾恋;我每次想到这一点便忍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将我的秘密化成仁慈的风雨,化成指点希望的长虹,化成石上的苔藓,葱翠淹没它们的冥顽;化成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农时的鸟歌;化成水面锦绣的文章;化成波涛,永远宣扬宇庙的灵通;化成月的惨绿在每个睡孩的梦上添深颜色;化成系星间的妙乐……

最后的转变是未料的;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愿,又叫在热谵中漏泄了我的怀内的珠光!但我再也不梦想你竟能来,血肉的你与血肉的我竟能在我临去的俄顷陶然的相偎倚,我说,你听,你听,我说。真是奇怪。

这人生的聚散!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