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她们谋生亦谋爱
3057000000024

第24章 陈圆圆:所谓红颜 (2)

崇祯没有看错人,正常情况下,吴三桂打仗很有一套,以至于当松山、锦州、塔山、杏山全部失守,山海关外的辽西走廊上,只剩下宁远等四座孤城时,清军依旧不敢攻打这西边的关口。

崇祯十六年,清军避开山海关,翻过西边的长城,袭掠京畿一带,几乎要打进北京城来。危难关头,吴三桂率兵勤王,与敌交战,互有死伤,基本上打了个平手。这在已经吃了无数败仗的明军中算是一个奇迹,崇祯皇帝特意设宴武英殿,视吴三桂和他带领的那支军队为帝国的靠山。

连皇帝都这么看得起吴三桂,遑论那些皇亲国戚,从宁远回来的吴总兵一时间炙手可热,成为各路权贵争相结交的人物,其中就有田国丈。

陆次云的《圆圆传》详细地描述了吴三桂去田国丈家赴宴的过程。文中说,吴三桂刚到国丈府的时候,穿着军装,正襟危坐,“俨然有不可犯之色”。

交杯换盏之后,吴三桂要离去,田弘遇“易席至邃室”,派出了他的私家歌舞团,歌姬舞女,调丝弄竹,长袖舒展,一淡妆者带着众舞女而出,“情艳意娇”,吴三桂不觉“神移心荡”。

他不由脱下了军服,换上了轻裘,问田弘遇:“这就是陈圆圆吧?果然是倾国倾城,你拥有这么一个美人,怎么不觉得害怕呢?”像是在警告了,田弘遇不知如何回答,只有令陈圆圆来劝酒,席间,陈圆圆悄悄地对吴三桂说:“红拂尚且不爱杨素,何况这不如杨素的人呢!”吴三桂听懂了她的意思。

正说得入港,警报踵至,吴三桂不得不离去,田弘遇追上来问,假如敌人来了怎么办?吴三桂说,如果你能把陈圆圆送给我,我当保护你家在保护国家之前。田弘遇答应了他。

这些对话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但我总怀疑是作者的“合理想象”,先问上一句,两人间的私语,作者您是如何知道的?要说是陈圆圆或吴三桂跟人说的,又仅此一例孤证,那些对话文绉绉的,陈圆圆奉承吴三桂时攻击旧主,跟她温柔玲珑有分寸的言谈风范颇不合。

在我的想象中,吴三桂与陈圆圆的初相见,应该更美好。就算是田弘遇安排的也罢,就算陈圆圆着急找靠山也罢,但能够令吴三桂一见之后不能忘怀,宁可负了天下,也不愿负一女子的这场初相见,应该有一种静默的石破天惊。

吴三桂骁勇善战,却不是一介莽夫,他父亲的文人气,未必没有在他的基因中打下烙印,有人说,他少年时还曾跟董其昌学习过绘画艺术。他的外表也迥异于寻常武将,身材不算伟壮,五官倒很俊美,吴伟业的诗中说他“白皙通侯最少年”,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陈圆圆的美,自不必说,有意思的是,关于她的诗文那么多,却没有一篇刻画她的肌肤、五官、体态,正如冒辟疆所言,有一种美,在色相之外,在关于董小宛的那篇文章中,他用了七个字来形容她,“淡而韵,盈盈冉冉”。

淡者虽好,容易流于寡,比如梨花,就白得太素,太单薄。淡而韵,则淡得有内容,有层次,有动感,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那种淡,加以“盈盈冉冉”,便如一朵水仙花,楚楚动人地盛开在眼前了。

这淡中之韵,如李渔所说,是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却又无形似有形。世上最麻烦的,就是这种一忽儿“有形”一忽儿“无形”的东西,肌肤眉目体态之类,都是看得到摸得着的硬指标,可以修饰描画,而这“姿致”,却是出自天然,一旦有心去学,便成东施效颦,因而不可复制。

北方亦有佳人,但谁有陈圆圆容颜里的水色云光?她出现在他面前时,就像是一帧出自江南圣手的水墨画卷缓缓展开,雾气氤氲中,刚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回来的吴三桂,感到了一丝舒适的眩晕。

我只能想象到这里了,比起真实的生活,想象实在是太庸俗。

可是,他还是不能立即带她走。清军抢劫了一番,看着占不了更多的便宜,驰马走了——这就是山海关为何如此重要的原因,若从山海关进来,清军的大本营与战场连成一片,驰援和撤退都容易,没有后顾之忧;换成其他的关口,即使到了北京城下,人家的援军很快就到来,自己的后手随时会被斩断,只能快去快回。

清军走了,吴三桂也得回去了,他还得忙活宁远城那一摊子事儿。陈圆圆暂且留在田家,吴三桂想要给她一个像样的迎娶之礼,他本来可以像贾雨村纳娇杏一样,一定小轿接进府,但吴三桂将陈圆圆看得珍重。

直到半年后,崇祯十七年底,田弘遇去世,陈圆圆方被送到吴襄那里——崇祯帝为了激励吴三桂,特意把他父亲召回京师擢升,这一举措,从后来看,也许正是大祸的缘起,世事常如列宁所说:“本来要到这个房间,结果却去了另一个房间。”如果吴襄留在辽东,起码会活得久一些吧。

谁能料到,明朝顷刻瓦解。吴三桂还在宁远殚思竭虑对付清军,李自成却眨眼工夫攻进了北京城,崇祯吊死在景山。李自成手下那一拨小兄弟,苦哈哈地打了这么多年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这一松,就松大发了。

所有的队伍都有一个口号,大顺军的口号是“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大顺政权坚持不向农民征收赋税,那么,军饷怎么办?“追赃助饷”!这赃款,毫无疑问,就来自于他们眼中的土豪劣绅了。一路走来,他们都是这么干的,京城为天子脚下,有钱人更多,不狠捞一把,对自己都没个交代。

一路为李自成立下汗马功劳的刘宗敏抓来京城大小官员,逼他们交出钱财。没有?找亲戚借去,有的官员被勒脑夹足,惨绝人寰。

刘宗敏进京之后就大剌剌地住进了田国丈府,将府中美女据为己有,还心犹未足,满世界搜寻美女,不知道他是不是从陈圆圆的旧相识那里听说了她的消息,把吴襄抓起来,索要陈圆圆。

与此同时,李自成正在试图争取吴三桂。

他让那些已经投降的将领写信给吴三桂现身说法,又让降将唐通带了四万两银子去山海关犒师,许诺将吴氏父子封侯,总之一旦跟了他们,便是荣华富贵。

当这些书信、赏赐、承诺穿越战火焚烧过的国土,抵达山海关,我猜吴三桂的心,亮了一下。明朝已经玩完,明将何去何从?京城刚失陷时,他就给父亲写信说:“家中俱陷贼中,只能归降。”李自成的招降,正好给他一个台阶,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吴三桂也就就势下了。

而这时,意外还没有出现,吴三桂把山海关交给唐通,自己带着大军朝京城而去,一路上他贴出告示,声称要去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

他进入山海关,过了永平府,再朝西,就是沙河驿,在沙河驿这个地方,他遇到了命运特地埋伏在那里的意外。

这个意外体现为一个人,故人,吴家的家人。他风尘仆仆,眼见得颇受了些磨难,来不及喘气他先告诉吴三桂,刘宗敏逼迫吴襄交出白银二十万两。吴家千方百计,凑了五千两,自然少不了被拷打的命运,其惨状难诉万一。

吴三桂自然不爽,但想到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也只能劝自己想开点,这应该是李自成手下那些不晓事理的家伙干的,等他回到北京,就不会有人再跟老太爷为难,钱财什么的,也会放还。

最重要的说完了,家人开始说在他来看属于次要之事,他告诉吴三桂,陈圆圆被刘宗敏抢走了。

吴三桂浊血上头,拔剑斫案,厉声说: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面目见人?

他的本家吴诗人说到此处,以大才子才有的刻薄奚落道:冲冠一怒为红颜!

就算是吧,冲冠一怒,只为红颜,又如何?让我们回顾冒辟疆曾沾沾自喜地说出的那句话:为严亲而负一女子,无憾也。倘若陈圆圆能站在全知的角度,能有一个重新选择的权利,在这两句话之前,她会选谁?

当然,也有人说,吴三桂降清不完全是为陈圆圆被抢走,这件事充其量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就算这样,陈圆圆在吴三桂的心里,还有一根稻草的分量,而且是一根致命的稻草,至于那个拿她连草芥都不如的人——可以参看董小宛的遭遇,什么风流潇洒,什么才华横溢,统统滚TMD蛋去吧。

拍案大怒之后,吴三桂率领大军,掉头朝东,一路袭掠,直至山海关下。

且不说唐通原本不是吴三桂的对手,就算原本能平分秋色,此刻又怎么打得过一个被严重激怒的男人,吴三桂将八千大顺军打了个落花流水,重新占领了山海关。

紫禁城里的李自成震惊了,他没想到会这样。在对吴三桂招降的同时,纵容部下拷打吴襄抢走陈圆圆,简直是脑子里进了水,说到底,他是能马上得天下的人,却不是能下马治天下的人。当吴三桂与他决裂的消息传来,李自成也只好再次上马。

李自成出发了,带着十万大军,号称三十万,吴三桂的部队加上新招募兵士大约有五万人。不知道是不是人数的悬殊让李自成觉得胜券在握,或者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好容易在龙椅上坐消停了,他实在不想跑这一趟,原本只要三四天的路,他足足走了八天,他不知道,这八天里,山海关那边还会发生些什么。

意气用事之后,吴三桂要用脑子想点儿事了,大军正在像水一样地袭来,就算他能跟农民军打个平手,也不能不防着清军黄雀在后,与其腹背受敌,不如先与清军议和。

议和当然是有条件的,在给多尔衮的那封信里,吴三桂以亡国孤臣的悲怆口气提出,若清军能够从西协、中协进军关内,攻打农民军的话,他可以代表明朝裂地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