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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 红粉深处剑骨凉

那是皇叔对紫荆的称呼,惯有却又隐匿的称呼,情急而脱口,情悲而不成音。

皇叔回转身来,一步一步走下高阶,一步一步走出冷宫,挺直的脊背,无言的悲凉。原来,人世沧桑,也只是一瞬。

那个瞬间,我那驰骋疆场、深藏不露的皇叔,倏忽老去。

身为一朝帝王,即使是亲近的长辈,即使那个长辈是自我幼时起便被我视为亦父亦师的皇叔,十几年的岁月,我是高坐朝堂之上的少年帝王,皇叔是驰骋疆场的德高重臣,我的江山少不得皇叔的扶持,功高又必得震主,所以,我与皇叔,始终是不得不依赖,又不得不心生防范。隔阂,在我一日日羽翼渐丰、势力渐长之中,是那样不言而喻的明显。只是蒙了一层纸的窗纱,彼此未伸手捅破而已!只是彼此在比耐力,比谁先沉不住气而已!

所以,那一刻,即使已是知晓紫荆被皇叔藏于王府偏苑,面对皇叔,我亦是沉敛如初,不动声色。

那一日,上书房批阅奏章,没来由的烦闷,换了一身轻便常服,本是外出闲逛,鬼使神差的,竟是拐进了王府偏苑,去见了紫荆,威胁利诱的,迫着紫荆回宫。

那一晚,我失眠了,心里只是暗笑自己,何时起,竟是感染了紫荆大脑比不得嘴巴快的臭毛病。我并不担心灵儿丫头会告知皇叔我曾去过王府,因为笃定,只要我不明言,皇叔也只当作没事人一般。

无法笃定的,却是紫荆的行事作风,原想那一袭宫裙轻灵,又怎知,红粉深处剑骨凉。很多年之后,方知,我的紫贵人,原是那天高水远处的一抹飘忽不定的浮云,惊鸿照影,搅起太多的无波池水,潋滟涟漪乍起,她却已是飘忽而去,徒留身后守候之人满心怅惘。

隔日,晨起,对镜着衣,贴身太监期期艾艾,斗胆道:“今日,圣上的心情何如这般好?是有什么大喜事吗?”

“心情很好吗?”瞟一眼铜镜中的影像,竟是笑痕深浮唇角眼底,不觉摇头笑道,“朕竟是不自知今日还能有什么大喜事了。”转身上朝,徒留贴身太监一脸惊愕。

能有什么大喜事呢?司徒右相依旧权倾朝堂,皇叔依旧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凤翔朝依旧虎视眈眈。

只是不自禁的,期待那一抹灵秀身姿的回归而已。因之心有期待,而,喜不自禁。当时,如何能料到,我帝王一生,百般预料、千般谋算,而深居我冷宫三年之久未曾问津的紫荆,醒来后失忆的紫荆竟是我这一生的唯一一个意外,得之,大欣;失之,大恸!

险些沉不住气的,是我,因之紫荆千万里为皇叔求药,我竟是在朝臣面前失去所有的自持,不惜动用向来深藏不露的铁骑侍卫寻她,而她,竟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三言两语的便甩脱了我派去的铁骑侍卫!

明显沉不住气的,亦是醒来后的皇叔,因之紫荆迟迟未归,竟是不惜跪拜朝堂,不惜以这一世功名利禄来恳求朕,只为了,能够安全救回紫荆。

那一刻,我神色淡定,甚至是一种刻意的冷漠。

那一刻,司徒右相昏花老眼下浮过的得意之色,亦是落入我的眼底。

皇叔迟早是要交出兵权,但是,绝对不会是那一刻,因为,我必须依靠皇叔的兵权来压制司徒右相的朝堂势力。

所以,沉默淡漠许久,我才缓声道:“皇叔,您是身子初愈,神思还未完全清明,还是回府好生疗养几日吧。”

淡淡的一句,皇叔恍如梦中醒来,此后,安心备战,不再提及那远在凤翔皇宫的女子。

那一刻,我看着皇叔稳步离开的背影,没有人知道,我那宽大的龙袍袖子下,是紧握龙头的右手,我的紫贵人,为我的皇叔,千万里求解药,滞留凤翔。她置我这个夫君,又于何等境地?

后来,有很多的机会,我想问紫荆,如果,身中剧毒的是我,她会为我千万里跋涉求得解药吗?

一次又一次,面对紫荆看向我时含笑的双眸,那样的笑容,是我能够感知到的恨与鄙视、还有深深的嘲讽,我退缩了,因为害怕,所以,始终不敢问出口。

是的,因为紫荆,我对皇叔,除了因权位而无可避免的戒备,亦是开始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敌意与嫉妒。因皇叔对紫荆的在意,而心有敌意;因紫荆为皇叔千万里求解药,而心有嫉妒。

很多年以后,我唯一的儿子,我与紫荆的儿子,看着我,说,爹爹,你要承认,你是因为太想独占娘亲,所以,对娘亲身边所有的男子,都心存敌意与嫉妒,因为,那些人,都是你的情敌。

我唯一的儿子,是我唯一值得欣慰的,只是因为,他是我与紫荆的孩子,我能从他的眉眼之间,清晰的找寻到紫荆的影子,也唯有紫荆,才能教出那样与众不同的儿子。

很多年后,竟是我年少的儿子来告诉我,原来,爱情的世界里,除了心有所属,除了患得患失,除了牵肠挂肚,还有那么多比苍蝇还要多的情敌是你无法铲除亦是无法忽视的存在。

紫荆在我的冷宫,永远睡去的那一日起,我看着皇叔,竟是心有戚戚,竟是多了些许同是天涯断肠人的知音感。只是因为,我与他,同时失去了心底的深爱,此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乍听皇叔提及凤翔魅王,我再一次的想起了冷宫面目如画的女子。常常便是这样的,忙碌的空隙,眯眼打盹的瞬间,她便入了我的视线;只是一句话,便是让我想起她。

想着,该是去冷宫看看她了,陪她坐坐,说说话。

正在想着,贴身太监面露仓惶,频频朝我这边张望,我沉了脸色,斥道:“狗奴才,没见是在早朝吗?慌慌张张的,是天塌下来了吗?”

皇叔亦是止了声音,抬眸望来。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是冷宫那边执事宫女来报,紫贵人她……她……”

我摒住了呼吸,冷声道:“紫贵人怎么了?快说!”

“贵人她……她丢了……”

我心惊,飞身奔往冷宫,皇叔随后,冷宫,一切如初,只是,冰冷的床榻,空空如也!宫女、太监颤抖着身子跪伏了一地,颤声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我与皇叔对望一眼,心里已是明晓,凤翔魅王无辜失踪,紧接着,紫荆于这禁卫森严的冷宫悄无声息丢失,除了凤翔魅王,还有谁,如此记挂紫荆?

但是,我的女人,即便再也无法醒来,也必须留在我的身边。所以,我必须抢回我的女人,即使,再次与凤翔对峙疆场,亦是在所不惜。

从那一日起,我的世界里,除了天下,剩下的,便是找回我的女人,即使穷尽此生,亦要找回。

这一找,竟是八载春秋,在偏僻小镇落脚,一个转身,便逢着了那个六七岁模样的稚儿。那样的眉眼与唇鼻,倒映着少时的我。但是,那迎着阳光眯眼微笑的表情,那微笑时撇唇挑眉的小动作,却是那样像及了紫荆。是的,尽管相隔八年,紫荆的一颦一笑,竟是随着岁月流逝,在我心底愈加清晰。

我看他。他亦是止步看我。小小的孩子,竟是没有丝毫的畏惧。

然后,他便扯唇笑了起来,露出白皙的细牙,奶声奶气的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不过,你来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双臂环胸,稚嫩的脸庞,幸灾乐祸的笑容。是的,一个六七岁的奶孩子,就那样看着我,了然的表情,看好戏一般的恶劣笑容。

我挑眉,蹲下身来,与他对视,他的身上,还有着孩童浓重的奶味,我深深的吸上一口,竟是那般的贪恋,我问他:“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我爹爹,乾昭朝的皇帝啊!”他亦是挑眉,一板一眼的说道,“我随母姓方,姓是好姓,名字却不好听,所以,不说也罢。”

“你真是姓方?”我极力克制住突来的眩晕,嗓音依旧颤抖,紫荆在凤翔自称姓方,名紫宵,我自是知晓,我求证一般的问他,“你娘是方紫宵?”。

“切,自打我认识娘亲那日起,娘亲便指着床头的画像告诉我,那个人是我爹爹,是乾昭朝的当朝皇帝!”他嗤笑,与紫荆如出一辙的自大又狂妄,看在眼里,不觉可恶,只觉可爱,他说道,“这个世上长得相似的人很多,乾昭朝的皇帝只有一个,除非你不是乾昭朝皇帝。”

“哦,对了,除了干爹喊我娘紫宵,其他人都喊我娘军师的。不过呢,也有人喊她母老虎。”

还在我愣怔中,他嘻笑,问我:“你还要不要找回那个女人?你要是现在就去追的话,兴许还能追上!对了,看在你是我爹爹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她是追着一个男人走的。”

那一日,我没有去追,因为,我看着身边的小小孩子,半生光阴,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第一次全心的感谢上苍,我的女人竟是没有死,竟是安然无恙的活着,而且,看上去活得很好,而她,终是为我生下了我与她的孩子,并长得如此好。那一刻,我只觉幸福亦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