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花雨满天悟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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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大方广佛华严经净行品》偈后记

上海黄涵之居士,以影印扶桑本《续藏经》施三衢佛学会,卷帙之富,仞房盈阁。见者闻者,靡不欢喜踊跃,叹为希有。余以夙庆,叨预劝请之末,为写《华严净行品偈》一卷,并节录清凉疏文以奉居士,藉答法施之恩焉。于时病热逾月,缠绵未已,努力振毫,无敢怠懈。始于五月四日,写二十三愿,五日写二十四愿,六日同七日热剧,写十六愿,遂辍。日夕热益进,终夜惛惚。八日写八愿,九日小愈,写二十四愿,十日写二十二愿,经文都讫,宿痼亦霍焉若失。是诚佛慈冥加,匪可思议者矣。聊记时事,存之末尘,以示来贤焉。

改元后十三年岁在閼逢沙门昙昉撰。

悲智颂

己巳十月,重游思明,书奉

闽南佛学院诸仁者

有悲无智,是曰凡夫。悲智具足,乃名菩萨。我观仁等,悲心深切。当更精进,勤求智慧。智慧之基,曰戒曰定。如是三学,次第应修。先持净戒,并习禅定。乃得真实,甚深智慧。依此智慧,方能利生。犹如莲华,不着于水。断诸分别,舍诸执着。如实观察,一切诸法。心意柔软,言音净妙。以无碍眼,等视众生。具修一切,难行苦行。是为成就,菩萨之道。我与仁等,多生同行。今得聚会,生大欢喜。不揆肤受,辄述所见。倘契幽怀,愿垂玄察。

大华严寺沙门慧幢撰。

李卓吾像赞

由儒入释,

悟彻禅机。

清源毓秀,

万古崔巍。

印光法师文钞题赞

是阿伽陀,以疗群疚。契理契机,十方宏覆。普愿见闻,欢喜信受。联华萼于西池,等无量之光寿。

庚中幕春,印光老人文钞镌板,建东云雷,嘱致弁辞。余于老人向未奉承,然尝服膺高轨,冥契渊致。老人之文,如日月历天,普烛群品。宁俟鄙倍,童斯匡廓。比复敦促,未可默已。辄缀短思,随喜歌颂。若夫翔绎之美,当复俟诸耆哲。大慈后学弘一释演音稽首敬记。

王梦惺居士文稿题赞

文以载道,岂唯辞华。

内蕴真实,卓然名家。

居士孝母,腾誉乡里。

文章艺术,是其余技。

士应文艺以人传,

不应人以文艺传。

至哉斯言,居士有焉。

晚晴老人

庚辰仲秋

西泠华严塔写经题偈

十大愿王,导归极乐。

华严一经,是为关阖。

大士写经,良工刻石;

起窣堵波,教法光辟。

深心随喜,功德难思。

回共众生,归命阿弥。

《淡斋画册》题偈

镜华水月,

当体非真。

如是妙观,

可谓智人。

竹园居士幼年书法题偈

文字之相,本不可得。

以分别心,云何测度。

若风画空,无有能所。

如是了知,乃为智者。

竹园居士,善解般若,余谓书法亦然。今以幼年所作见示,叹为玄妙。即依是义,而说二揭。癸酉正月 无碍

甲戌初夏大病说偈

甲戌初夏大病,有欲延医者,说偈谢之。

阿弥陀佛,无上医王;

舍此不求,是为痴狂。

一句弥陀,阿伽陀药;

舍此不服,是为大错。

马冬涵居士三异图题偈

非三而说三,

了三即是一。

亦未可云同,

那复分别异。

冬涵居士画三异图,为题此偈,亡言。

永春郑翘松居士《卧云楼诗存》题偈

一言一字,莫非实相。

周遍法界,光明无量。

似镜现像,若风画空。

如斯妙喻,乃契诗宗。

《药师经析疑》回向偈

愿以此功德,消除宿现业,

增长诸福慧,圆成胜善根。

所有刀兵劫,及与饥懂等,

悉皆尽灭除,世界永升平;

风雨常调顺,人民悉康宁,

法界诸含识,同证无上道。

受赠红菊报偈

辛已初冬,秋阴凝寒,贯师赠余红菊花一枝,为说此偈。

亭亭菊一枝,

高标矗劲节。

云何色殷红?

殉教应流血!

临灭遗偈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净峰种菊临别口占

乙亥四月,余居净峰,植菊盈畦。秋晚将归去,扰复含蕊未吐。口占一绝。聊以志别。

我到为植种,

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

留待后人来。

断句

人生犹似西山日,

富贵终如草上霜。

戏赠蔡小香四绝

眉间愁语烛边情,素手掺掺一握盈。

艳福者般真羡煞,佳人个个唤先生。

云髻蓬松粉薄施,看来西子捧心时。

自从一病恹恹后,瘦了春山几道眉。

轻减腰围比柳姿,刘祯平视故迟迟。

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浓芳是口脂。

愿将天上长生药,医尽人间短命花。

自是中郎精妙术,大名传遍沪江涯。

步原韵和宋贞题《城南草堂图》

门外风花各自春,

空中楼阁画中身。

而今得结烟霞侣,

休管人生幻与真。

轮中枕上闻歌口占

子夜新声碧玉杯,

可怜肠断念家山。

劝君莫把愁颜破,

西望长安人未还。

夜泊塘沽

杜宇声声归去好,

天涯何处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

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

野火磷磷树影遮。

日似解人离别苦,

清光减作一钩斜。

遇风愁不成寐

到津次夜,大风怒吼,金铁皆鸣,愁不成寐。

世界鱼龙混,

天心何不平?

岂因时事感,

偏作怒号声。

燃尽难寻梦,

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堕,

笳鼓万军营。

感时

杜宇啼残故国愁,

虚名况敢望千秋?

男儿若论收场好,

不是将军也断头。

津门清明

一杯浊酒过清明,

觞断樽前百感生,

辜负江南好风景,

杏花时节在边城。

赠津中友人

千秋功罪公评在,

我本红羊劫外身。

自分聪明原有限,

羞将后事论旁人。

登轮感赋

感慨沧桑变,

天涯极目时。

晚帆轻似箭,

落日大如箕。

风卷旌旗走,

野平车马驰。

河山悲故国,

不禁泪双垂。

赠谢秋云

风风雨雨忆前尘,

悔煞欢场色相因。

十日黄花愁见影,

一弯眉月懒窥人。

冰蚕丝尽心先死,

故国天寒梦不春,

眼界大千皆泪海,

为谁惆怅为谁颦?

望日歌筵

莽莽风尘窣地遮,

乱头粗服走天涯。

樽前丝竹销魂曲,

眼底歌娱薄命花。

浊世半生人渐老,

中原一发日西斜。

只今多少兴亡感,

不独隋堤有暮鸦。

书愤

文采风流四座倾,

眼中竖子遂成名。

某山某水留奇迹,

一草一花是爱根。

休矣著书俟赤鸟,

悄然挥扇避青蝇。

众生何用肝宵哭,

隐隐朝庭有笑声。

赠语心楼主人二首

天末斜阳淡不红,

虾蟆陵下几秋风?

将军已死圆圆老,

都在书生倦眼中。

道左朱门谁痛哭,

庭前枯木已成围。

只今憔悴江南日,

不似当年金缕衣。

帘衣

帘衣一桁晚风轻,

艳艳银灰到眼明。

薄幸吴儿心木石,

红衫娘子唤花名。

秋于凉雨燕支瘦,

春入离弦断续声。

后日相思渺何许?

芙蓉开花老石城。

重游小兰亭口占

重游小兰亭,风景依稀,心绪殊恶,口占二十八字题壁,时九月望前一日也。

一夜西风蓦地寒,

吹将黄叶上栏干。

春来秋去忙如许,

未到晨钟梦已阑。

《滑稽列传》题词四绝

斗酒亦醉石亦醉,

到心惟作平等观。

此中消息有盈【左月右肉】,

春梦一觉秋风寒。

淳于髡

中原一士多奇姿,

纵横宇合卑莎维。

人言毕肖在须眉,

茫茫心事畴谁知?

优孟

婴武伺人工趣语,

杜鹃望帝凄春心。

太平歌舞且抛却,

来向神州忾陆沉。

优旃

南山豆苗肥复肥,

北山猿鹤飞复飞。

我欲蹈海乘风归,

琼楼高处斜阳微。

东方朔

为沪学会撰《文野婚姻新戏》册既竟系之以诗

床第之私健者耻,

为气任侠有奇女。

鼠子胆裂国魂号,

断头台上血花紫。

东邻有儿背佝楼,

西邻有女犹含羞。

蟪蛄宁识春与秋,

金莲鞋子玉搔头。

河南河北间桃李,

点点落红已盈咫。

自由花开八千存,

是真自由能不死。

誓度众生成佛果,

为现歌台说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绝,

中原滚地皆胡尘。

春风

春风几日落红堆,

明镜明朝向发催。

一颗头颅一杯酒,

南山猿鹤北山莱。

秋娘颜色娇欲语,

小雅文章凄以哀。

昨夜梦游王母国,

夕阳如血染楼台。

醉时

醉时歌哭醒时迷,

甚矣吾衰慨风兮。

帝子祠前芳草绿,

天津桥上杜鹃啼。

空梁落月窥华发,

无主行人唱大堤。

梦里家山渺何处,

沉沉风雨暮天西。

昨夜

昨夜星辰人倚楼,

中原咫尺山河浮。

沉沉万绿寂不语,

梨花一支红小秋。

初梦

鸡犬无声天地死,

风景不殊山河非。

妙莲花开大五尺,

弥勒松高腰十围。

恩仇恩仇若相忘,

翠羽明珠绣两档。

隔断红尘三万里,

先生自号水仙王。

无题

黑龙王气黯然消,

莽莽神州革命潮。

甘以清流蒙党祸,

耻于亡国作文豪。

咏菊

姹紫嫣红不耐霜,

繁华一霎过韶光。

生来未藉东风力,

老去能添晚节香。

风里柔条频捐绿,

花中正色自含黄。

莫言冷淡无知己,

曾有渊明为举觞。

题丁惊绘《黛玉葬花图》二首

收拾残红意自勤,

携锄替筑百花坟。

玉钩斜畔隋家冢,

一样千秋冷夕曛。

飘零何事怨春归?

九十韵光花自飞。

寄语芳魂莫惆怅,

美人香草好相依。

孤山归寓成小诗书扇贻王海帆先生

文字联交谊,相逢有宿缘。

【前年五月,南社同人雅集湖上,始识先生】。

社盟称后学【先生长余三十二年】,科第亦同年【岁壬寅,余与先生同应浙江乡试,先生及第】。抚碣伤禾黍【今岁,余侍先生游孤山,先生抚古墓碑,视“皇清”二字未磨灭,感喟久之】,怡情醉管弦【孤山归来,顾曲于湖上歌台】。西湖风月好,不慕赤松仙【近来余视现世为乐土,先生也赞此说】。

禾黍:出自《诗·五风·黍离篇·小序》:“闵宗周也,周大夫引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官室,尽为禾黍,闵周家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

赤松:古仙人。《史记·张良传》:“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

题《梦仙花卉》横幅

梦仙大姐幼学于王弢园先辈,能文章诗词。又就灵鹣京卿学,画宗七芗家法而能得其神韵,时人以出蓝誉之。是画作于庚子九月,时余方奉母城南草堂,花晨月夕,母辄召大姊说诗评画。引以为乐。大姊多病,母为治药饵,视之如己出。壬寅荷花生日,大姊逝。越三年,母亦弃养。余乃亡命海外,放浪无赖。回忆曩日家庭之乐,唱和文雅,恍惚殆若隔世矣。今岁幻园姻兄示此幅索为题辞,余恫逝者之不作,悲生者之多艰,聊赋短什,以志哀思!

人生如梦耳,

哀乐到心头。

洒剩两行泪,

吟成一夕秋。

慈云渺天末,

明月下南楼【今春过城南草堂旧址,楼台杨柳,大半荒芜矣!】。

寿世无长物,

凡青片羽留。

《护生画集》配诗

众生

是亦众生,

与我体同。

应起悲心,

怜彼昏蒙。

普劝世人,

放生戒杀;

不食其肉,

乃谓爱物。

生的扶持

一蟹失足,

二蟹持扶。

物知慈悲,

人何不如!

今日与明朝

日暖春风和,

策杖游郊园。

双鸭泛清波,

群鱼戏碧川。

为念世途险,

欢乐何足言?

明朝落网【上罒下占】,

系颈陈市廛。

思彼刀砧苦,

不觉悲泪潸。

儿戏【其二】

教训子女,

宜在幼时。

先入为主,

终身不移。

长养慈心,

勿伤物命。

充此一念,

可为仁圣。

沉溺

莫谓虫命微,

沉溺而不援。

应知恻隐心,

是为仁之端。

暗杀【其一】

若谓青蝇污,

挥扇可驱除。

岂必矜残杀,

伤生而自娱。

诀别之音

落华辞枝,

夕阳欲沉。

裂帛一声,

凄入秋心。

生离欤?死别欤?

生离尝侧侧,

临行复回首。

此去不再还,

念儿儿知否?

倘使羊识字……

倘使羊识字,

泪珠落如雨。

口虽不能言,

心中暗叫苦。

乞命

吾不忍其觳觫,

无罪而就死地。

普劝诸仁者,

同发慈悲意。

农夫与乳母

忆昔襁褓时,

尝啜老牛乳。

年长食稻粱,

赖尔耕作苦。

念此养育恩,

何忍相忘汝?

西方之学者,

倡人道主义。

不啖老牛肉,

淡泊乐蔬食。

卓哉此美风,

可以昭百世。

示众

景象太凄惨,

伤心不忍睹。

夫复有何言,

掩卷泪如雨。

喜庆的代价

喜气滋门楣,

如何惨杀戮。

唯欲家人欢,

那管畜生哭。

残废的美

好花经摧折,

曾无几日香。

憔悴胜残枝,

明朝弃道旁。

生机

小草出墙腰,

亦复饶佳致。

我为劝灌溉,

欣欣有生意。

囚徒之歌

人在牢狱,

终日愁欷。

鸟在樊笼,

终日悲啼。

聆此哀音,

凄入心脾。

何如放舍,

任彼高飞。

投宿

夕日落江渚,

炊烟起村野。

小鸟亦归家,

殷殷恋旧主。

雀巢可俯而窥

人不害物,

物不惊扰。

犹如明月,

众星围绕。

诱杀

水边垂钓,

闲情逸致。

是以物命,

而为儿戏。

刺骨穿肠,

于心何忍。

愿发仁慈,

常起悲悯。

倒悬

始而倒悬,

终以诛戮。

彼有何辜,

受此荼毒!

人命则贵,

物命则微,

汝自问心,

判其是非。

老陆稿荐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应起悲心,

勿贪口腹。

开棺

恶臭陈秽,

何云美味。

掩鼻伤心,

为之坠泪。

智者善思,

能勿悲愧。

昨晚的成绩

是为恶业,

何谓成绩!

宜速忏悔,

痛自呵责。

发起善心,

勤修慈德。

慈而不费

勿谓善小,

不乐为之。

惠而不费,

亦曰仁慈。

醉人与醉蟹

肉食者鄙,

不为仁人。

沉复饮酒,

能令智昏。

誓于今日,

改过自新。

长养悲心,

成就慧身。

忏悔

人非圣贤,

其孰无过?

犹如素衣,

偶著尘浣。

改过自新,

若衣拭尘。

一念慈心,

天下归仁。

冬日的同乐

盛世乐太平,

民康而物阜。

万类咸喁喁,

同浴仁恩厚。

昔日互残杀,

而今共爱亲。

何分物与我,

大地一家春。

清平乐·赠许幻园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

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老少年曲

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阳疏林秒,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

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一霎光阴底是催人老。有千金难买韶华好。

南浦月·北行留别海上同人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松如许,萦起心头绪。

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好,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西江月,宿塘沽旅馆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影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

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

菩萨蛮·忆杨翠喜二首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

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

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沉。

金缕曲·赠歌郎金娃娃

江南秋老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慢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间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高阳台·忆金娃娃

十日沉愁,一声杜宇,相思啼上花梢。春隔天涯,剧怜别梦迢遥。前溪芳草经年绿,只风情,孤负良宵。最难抛,月上歌帘,声咽秦箫。

而今未改双眉妩,只江南春老,红了樱桃。忒煞迷离,匆匆已过花朝。游丝苦捥行人驻,奈东风冷到溪桥。镇无聊,记取离愁,吹彻琼箫。

金缕曲·别友好东渡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行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叹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画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众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喝火令·哀国民心之死也

故国鸣【左单右鸟】鹆,垂杨有暮鸦。江山如画夕阳斜。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洛阳儿女学琵琶,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满江红·民国肇造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左亻右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南南词·赠黄二南

在昔佛菩萨,跌坐赴莲池。始则拈花笑,继则南南而有辞。南南梦呗不可辨,分身应化天人师。或现比丘,或现沙弥,或现优婆塞,或现优婆夷。或现丈夫女子宰官诸相为说法,一一随意随化皆天机。

以之度众生,非结贪嗔病,色相声音空不染,法语喃喃尽皈依。春江花月媚,舞台妆演奇,偶逢南南君,南南是也非?听南南,南南咏昌霓;见南南,舞折枝.南南不知之,我佛行深般若婆罗密多时。

玉连环影·题陈师曾为夏丏尊画《小梅花屋图》

屋老,一树梅花小。住个诗人,添个新诗料。爱清闲,爱天然,城外西湖,湖有青山。

附:夏丏尊作金缕曲,自题《小梅花屋图》:“已倦吹箫矣,走江湖,饥来驱我,嗒伤吴市。租屋三间如艇小,安顿妻孥而已。笑落魄萍踪如寄,竹屋竹窗清欲绝,有梅花慰我荒凉意。自领略,枯寒味。此生但得三弓地,筑蜗居,梅花不种,也堪贫死。湖上青山青到眼,摇荡烟光眉际,只不是家乡山水。百事输人华发改,快商量,别作收场计。何郁郁,久居此?”

题陈师曾画荷花小幅

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

师曾画荷花,昔藏余家,癸丑之秋以贻欣泉先生同学。今再展玩,为缀小词。时余将入山坐禅,慧业云云,以美荷花,亦以是自劭也。丙辰寒露。

废墟

看一片平芜,家家衰草迷残砾。玉砌雕栏溯往昔,影事难寻觅。千古繁华,歌休舞歇,剩有寒螀泣。

附录

弘一上人史略 刘质平

先师姓李,名息,字叔同。原籍浙江平湖,清光绪六年九月二十日,生于天津。父筱楼公,以进士官吏部,年六十八而生师。母王氏,侧室。当师诞生时,雀衔松枝堕其室,师出家后,常携以自随;圆寂时,犹悬诸床前,珍异可知。

师在俗,有兄一、妻一、子二。先世营盐业,家素丰,后为二钱商亏负,遂贫。

师五岁失怙,十九岁奉母南下,寓上海城南草堂,肄业南洋公学。丁母忧后,东渡日本,入东京美术学校。多才艺,凡书画、音乐、诗词,乃至戏剧、篆刻,靡不精妙。学成归国,任直隶模范工业学堂图画教员。民初,任浙江两级师范图画手工专修科主任,继任第一师范音乐教员。民七夏,在西湖定慧寺出家,云林寺剃度,与师兄弘祥、弘伞,同礼了悟和尚为师,名演音,字【号】弘一,时年三十有九。从此一代艺术大家,一变而为佛门弟子矣。

师入山初期,念佛诵经,中期宣讲律学,晚期从事著述,对于佛学上之贡献甚大。出家二十五年,不收徒众,不主寺刹,云游各处,随缘而止。民三十一年农历九月初四日,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享年六十有二。

先师入山初期,学头陀苦修行,僧衲简朴,赤脚草履,不识者不知其为高僧也。中期身体较弱,衣服稍稍留意,多穿要放鼻红,少穿不能御寒,因温州气候较暖,锡足大南门外庆福寺甚久。晚年身体更弱,乃命余代制骆驼毛袄裤【驼毛剪下,僧亦可用】,以御寒冬。泉州气候更暖,居住适宜,圆寂于养老院,非无因也。

先师所用僧服,大都由余供奉,尺寸来函开示,照单裁制。回忆先师五十诞辰时,细数蚊帐破洞,有用布补,有用纸糊,形形色色,约有二百徐处,坚请更换不许。入闽后,以破旧不堪再用,函命在沪三友实业社,另购透风纱帐替代,为僧二十五载,所穿僧服,寥寥数套而已。

食、病

先师研究律宗,戒律甚严,过午不食,每日只食二次。第一次,晨六时左右,第二次上午十一时。食量胜常人,忆五十寿辰时,一次进面二大盘,见者愕然。

先师出家后,曾生大病三次。第一次在上虞法界寺,病未痊,被甬僧安心头陀,跪请去西安宣扬佛法,无异绑架。师被迫,允舍身,有遗嘱一纸付余。余以其不胜跋涉,在甬轮上设法救回,自轮船三楼负师下,两人抱头大哭。宁中同事,至今传作笑谈也。

第二次病于鼓浪屿。据师函示:“九死一生,为生平所未经历。”由黄丙丁医士,诊治三阅月始愈。时师因著作未竣,乐于医治。

迨第三次病于泉州养老院,师则以公德圆满,决心往西,谢绝医药,并预知迁化日期,曾函复师丏尊与余二人诀别云:

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新月圆。

至人境界,固异寻常也。

曩在镇海伏龙寺,曾与师面约:余死在师前,师为余诵《华严经普贤行愿品》百遍,为余超度。如师往西在余前,余为师侍奉后。谁知烽火流离,无缘践约,至今思之,惟有徒呼负负耳。

先师出家二十五载中,所住寺院,列表如下:

【杭州】定慧寺出家,云林寺剃度,玉泉寺居二载,本来寺、常寂光寺,各住数月。

【新登】普济寺,初出家时,住半载。

【嘉兴】精严寺,初出家时,住数月。

【衢州】莲华寺,曾到二次,住数月。

【温州】庆福寺,住最久,前后十一年。

【白马湖】晚晴院,住数月。

【上虞】法界寺,前后住半载。

【慈溪】金仙寺、五磊寺,住数月。

【宁波】白衣寺,来往暂住。

【绍兴】开元寺,住一月。

【镇海】伏龙寺,住半载。

【庐山】大林寺、青莲寺,各住数月。

【青岛】湛山寺,住半载。

【厦门】妙释寺、万寿岩、太平岩,各住数月。

【鼓浪屿】日光岩,前后约住一载。

【泉州】大资寿寺,住半月,大开元寺、承天寺、草庵院、养老院等,住最久。

先师因云游无定,经典随身携带,常用行李约五件:竹套箱二,网篮二,铺盖一。来往沪杭甬间,大都由余代为整理,或护送。以余兼任沪甬二处学校课垂十二年也。

先师体弱,夜间小便频繁,溺器必需品,其口有木盖,盖上覆毛巾,外洁,较宜兴壶尤净,其覆巾亦白于普通面巾也。师行动时,没裹溺器于被中,务使宽紧轻重适度。初感困难,久则惯矣。

每至一寺院,住持之尊敬招待,实所罕见。回忆法界寺然庆法师、伏龙寺诚一法师之迎接情形,至今犹使余肃然起敬。余在二寺,各住二月有徐,见其日常供养周到,体贴入微,且始终如一,完全出于至诚;而师亦处处留神,因应适宜。某次,由甬同行至松木场弥陀寺,不竟日即移住虎跑定慧寺。余故问,答以无缘,师之见机如此

名号、边款

先师名号甚多,在家时,除名息字叔同外,因环境变换,名号常改。幼名成蹊,字广平;丧母后,名哀,字哀公。留东时,名岸,又字息霜。实验断食后,名欣,又名婴。出家后,名演音,字弘一至民二十二年,别署已二百有徐。余恐后世研究艺术同志,考据困难,特与先师数次函商,复经增删。编数二百,此后笔名,在内选用,并命余为文详述,惮后世研究艺术者,有所参考。笔名二百,列表于下:

智身 智幢 智炬 智人 智门 智灯 智眼 智藏

智境 智音 智住 智理 善月 善知 善思 善惟

善解 善愍 善了 善现 善摄 善人 善量 善臂

胜力 胜目 胜音 胜行 胜幢 胜髻 胜臂 胜镫

胜愿 胜解 胜佑 胜慧 无有 无尽 无得 无说

无厌 无等 无所 无缚 无依 无住 无作 为胜

为依 为明 为首 为导 为炬 为趣 为护 为归

为舍 慈目 慈力 慈风 慈舍 慈月 慈现 慈灯

慈藏 大心 大山 大明 大慈 大誓 大舟 大舍

大安 如月 如眼 如说 如实 如智 如空 如理

玄入 玄会 玄明 玄策 玄门 玄荣 不着 不转

不息 不动 髻音 髻目 髻明 髻光 一音 一相

一月 一味 实语 实智 实慧 实义 离垢 离着

离忍 离相 妙胜 妙着 妙严 成就 成智 成实

调顺 调柔 调伏 慧幢 慧树 慧镫 法城 法日

法幢 月臂 月音 月镫 德幢 德藏 念慧 念智

愿门 愿藏 净地 净眼 解脱 解缚 贤行 贤月

安住 安立 悲愿 悲幢 坚固 坚铠 难胜 难思

龙音 龙臂 真月 真义 演音 圆音 宝音 普音

辨音 等月 满月 论月 力月 觉慧 矩慧 明慧

光明 作明 自在 信力 泓一 人玄 亡言 方广

光网 世灯 究竟 忘己 勇说 具足 性起 殊胜

所归 甚深 威德 相严 被甲 远离 虚空 深心

庄严 晚晴 顺理 遍照 圆满 微妙 随顺 僧胤

增上 精进 澄淳 昙昉杂华 焰慧 璎珞 灵辨

先师书写边款,悉心研究,长幅作品,因布局关系,须将地名、山名、寺名、院名、年月、笔名,全部写上。用印亦费准酌——一印,二印,大印,小印,朱纹,白纹,须将整个作品,详加考虑,方始决定。

所写地名、山名、寺名、院名,有曾住者,有未曾住者,有寺名院名意造者,有全部意造者,均与笔名同时决定。计山名地名三〇,寺名二〇,院名八〇,列表如下:

地名或山名:

江州 章安 秀州 慈水 永宁 三衢 明州 晋水

钱塘 上虞 越州 温陵 慧水 灵苑 古浪 瑞集

净峰 大慈 双髻 万寿 永嘉 会稽 长水 贝山

贝多 匡山 西安 云居 太平 白马

寺 名:

十轮寺 静华寺 莲华寺 普慈寺 善济寺 实际寺

伏龙寺 法界寺 匡山寺 梵网寺 贞元寺 定慧寺

妙释寺 云林寺 卢舍那寺 大方广寺 大华严寺

大开元寺 大资寿寺 常寂光寺

院 名:

杜多院 晚晴院 日灯院 大明院 调御院 慈力院

璎珞院 如如院 慈风院 贤首院 灵芝院 澄停院

龙音院 慈藏院 假名院 清凉院 辨音院 湖顶院

日镫院 尊胜院 【上艹下詹】【上艹下匐】院 善逝院 久视院 宝雨院

大云院 妙严院 金轮院 甘露院 祯明院 大业院

招提院 银洞院 搏桑院 草庵院 【左睿右又】尊院 最吉祥院

妙音胜院 无尽藏院 卢舍那院 南山律院 法藏日院

等虚空院 菩提本院 一言音院 大回向院 大庄严院

智慧华院 世间镫院 法界月院 众生海院 无上法院

众梵行院 佛功德院 如来藏院 回向藏院 清净行院

调御师院 决定慧院 广大行院 普光明院 大饶益院

三世佛院 胜地行院 一切智院 光明觉院 最胜光院

日光别院 无相二昧院 广大清净院 圆满菩提院

利益无尽院 莲华最胜院 入真实法院 最胜寂静院

十方妙音院 大誓庄严院 南陀石室院 天册万岁院

大杂华庄严院 无碍慧光明院

书法

先师用笔,只需羊毫,新旧大小不拘,其用墨则甚注意。民十五后,余向友人处,访得乾隆年制二十馀锭奉献,师于有兴时自写小、幅,大幅则须待余至动笔:余在寺院,夜半闻云板即起,盥法毕,参与众僧早课。早餐后,拂晓,一手持经,一手磨墨。未磨前,砚池用清水洗净,磨是不许用力,轻轻作圆形波动,且不性急,全副精神,贯注经上,不觉间,二三小时已过,经书毕读,而墨亦浓矣。

所写字幅,每幅行数,每行字数,由余预先编排,布局特别留意,上下左右,留空甚多。师常对余言:字之工拙,占十分之四,而布局却占十分之六。写时闭门,除余外,不许他人在,傍恐乱神也。大幅先写每行五字,从左至右,如写外国文。余执纸,口报字,师则聚精会神,落笔迟迟,一点一划,均以全力出之,五尺整幅,须二时左右。

某次师对余言,艺术家作品,大都死后始为人重视,中外一律。上海黄宾虹居士【第一流鉴赏家,现已去世】,或赏识余【师自称】文字体也。

师之书法,乃学问、道德、环境、艺术多方面之结晶。晚年作品,已臻超然境界,绝无尘俗气,宜乎鉴赏者之倾倒也。

保存墨宝之经过

先师与余,名为师生,情深父子。回忆民元冬季,天大雪,积尺许。余适首作一曲,就正于师。经师细阅一过,若有所思,注视余久。余愧恧,几置身无地。师忽对余言:“今晚八时三十五分,赴音乐教室,有话讲。”余唯唯而退。届时前往,风狂雪大,教室走廊,已有足迹,似有人先余而至,但教室门闭,声息全无。余鹊立廊下,约十徐分钟。室内电灯忽亮,门启出师,手持一表,言时间无误,知汝尝风雪之味久矣,可去也!余当时不知所以,但知从此师生之情义日深。每周课外指导二次,并介绍至美籍鲍乃德夫人处学琴。

余家贫,留东时最后数月费用,由师供给。师函有云:“余虽修道念切,决不忍置君事于度外,可安心求学。至君毕业时,余始出家……”师恩之深如此,余不忍以一己求学之故,迟师修道之期,乃于民一七夏返国,而师亦于是夏出家矣。

师恩厚,无以为报。出家后,许余供养,心稍安。民二七,余避难兰溪,曾绝粮,后金华陷,匿深山中,但对师供养之资,均提早汇出,幸未中断。不意数月后,师遽生西,恸哉!

先师复函,常附墨宝二束:一命余结缘,一赐余保存。二十徐年来,积品盈千,均由苏帮张雪伯裱家装置,字箱十二口,用独面樟板制成,特辟一室保存。

民二十六秋,日寇掷弹海宁,势危,朋友约暂避,顷刻间未能将全部作品天地轴载去,整个携出,至今成为憾事。传其馀字件、字箱、钢琴、艺术品、书籍及一切衣服用具等,被敌探知,由沪特放卡车只辆运走云。

余所携字件,中间虽经日寇盗匪翻踏及水浸日晒,种种损害,但精品保存至今,一件无缺,亦不幸中之大幸也。

惟余以此不能远出任职,绝粮兰溪乡间,窘甚。嗣金华陷敌,作小贩糊口,迭经艰险,始能将恩师精品保存。所惜余已年老,此后保存,将成问题。若先师西画,原送北平国立艺专保存,民十二年冬,余至北平考察艺术教育时,已知一帧无存,可叹孰甚!

今者余愿将所藏先师墨宝精品,分期举行义展,拟以得款在沪创办叔同艺术师范学院,为师在家时之纪念。并在西湖泉州二处,建立墨宝石碑,大小四十座,为师入山后之纪念。

先师在俗,咸推为近代最伟大之艺术家。我国艺术,有今日之成绩,未始非先师首倡之功也。凡文、词、诗、歌、字、画、音乐、篆刻乃至戏剧,无不研习,而皆尽善尽美者,实以先师为第一人。入山后,发愿毕生精研戒法,几无日不在律藏中探讨精微,发扬光大,为元明清七百馀年来南山律宗复兴之祖,在我国文献史上,自有其崇高地位焉。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九月二十日门人刘质平谨述

缘 丰子恺

丰子恺

这是前年秋日的事:弘一法师云游经过上海,不知因了什么缘,他愿意到我的江湾的寓中来小住了。我在北火车站遇见他,从他手中接取了拐杖和扁担,陪他上车,来到江湾的缘缘堂,请他住在前楼,我自己和两个孩子住在楼下。

每天晚快天色将暮的时候,我规定到楼上来同他谈话。他是过午不食的,我的夜饭吃得很迟。我们谈话的时间,正是别人的晚餐的时间。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阳的光一同睡着,一向不用电灯。所以我同他谈话,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口的藤床上,我坐在里面椅子上,一直谈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衬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时候,我方才告辞,他也就歇息。这样的生活,继续了一个月。现在已变成丰富的回想的源泉了。

内中有一次,我上接来见他的时候,看他脸上充满着欢喜之色,顺手向我的书架上抽一册书,指着书面上的字对我说道:

“谢颂羔居士,你认识他否?”

我一看他手中的书,是谢颂羔君所著的《理想中人》。这书他早已送我,我本来平放在书架的下层。我的小孩子欢喜火车游戏,前几天把这一堆平放的书拿出来,铺在床上,当作铁路。后来火车开毕了,我的大女儿来整理,把它们直放在书架的中层的外口,最容易拿着的地方。现在被弘一法师抽着了。我就回答他说:

“谢颂羔君是我的朋友,一位基督教徒……”

“他这书很好!很有益的书!这位谢居士住在上海吗?”

“他在北四川路底的广学会中当编辑。我是常常同他见面的。”

说起广学会,似乎又使他感到非常的好意。他告诉我,广学会创办很早,他幼时,住在上海的时候,广学会就已成立。又说其中有许多热心而真挚的宗教徒,有一个外国教士李提摩太曾经关心于佛法,翻译过《大乘起信论》。说话归根于对《理想中人》及其著者谢颂羔居士的赞美。他说这种书何等有益,这著者何等可敬。又说他一向不看我书架上的书,今天偶然在最近便的地方随手抽着了这一册。读了很感激,以为我的书架上大概富有这类的书。检点一下,岂知别的都是关于绘画,音乐的日本文的书籍。他郑重地对我说:

“这是很奇妙的‘缘’!”

我想用人工来造成他们的相见的缘,就乘机说道:

“几时我邀谢君来这里谈谈,如何?”

他说,请他来很对人不起。但他脸上明明表示着很盼望的神色。

过了几天,他写了一张横额,“慈良清直”四字,卷好,放在书架上。我晚上快去同他谈话的时候,他就拿出来命我便中送给谢居士。

次日,我就怀了这横额来到广学会。访问谢君。把这回事告诉他,又把这横额转送他。他听了,看了也很感激,就对我说:

“下星期日我来访他。”

这一天。邻人陶载良君备了素斋,请弘一法师到他寓中午餐。谢君和我也被邀了去。我在席上看见一个虔敬的佛徒和一个虔敬的基督徒相对而坐着,谈笑着。我心中不暇听他们的谈话,只是对着了目前的光景而瞑想世间的“缘”的奇妙:目前的良会的缘,是我所完成的。但倘使谢君不著这册《理想中人》,或著而不送我,又倘使弘一法师不来我的寓中,或来而不看我书架上的书,今天的良会我也无从完成。再进一步想,这书原来久已埋在书架的下层,倘使我的小孩子不拿出来铺铁路,或我的大女儿整理的时候不把它放在可使弘一法师随手抽着的地方,今天这良会也决不会在世间出现。仔细想来,无论何事都是大大小小,千千万万的“缘”所凑合而成,缺了一点就不行。世间的因缘何等奇妙不可思议!——这是前年秋日的事。

现在谢君的《理想中人》要再版了,嘱我作序。我听见《理想中人》这一个书名,不暇看它的内容,心中又忙着回想前年秋日的良会的奇缘。就把这回想记在这书的卷首。

一九二九年劳动节子恺记于江湾缘缘堂。

【原载1929年6月10日《小说月报》第二十卷六月号】

法味 丰子恺

暮春的一天,弘一师从杭州招贤寺寄来了一张邮片说:

“近从温州来杭,承招贤老人殷勤相留,年内或不复它适。”

我于六年前将赴日本的前几天的一夜,曾在闸口凤生寺向他告别。以后仆仆奔走,沉酣于浮生之梦,直到这时候未得再见:这一天接到他的邮片,使我非常感兴。那笔力坚秀,布置妥帖的字迹,和简洁的文句,使我陷入了沉思。做我先生时的他,出家时的他,六年前的告别时的情景,六年来的我……霎时都浮出在眼前,觉得这六年越发像梦了。我就决定到杭州去访问。过了只四日,这就被实行了。

同行者是他的老友,我的先生S,也是专诚去访他的。从上海到杭州的火车,几乎要行六小时。我在车中,一味回想着李叔同先生——就是现在的弘一师——教我绘图音乐那时候的事。对座的S先生从他每次出门必提着的那只小篮中抽出一本小说来翻,又常常向窗外看望。车窗中最惹目的是接续奔来的深绿的桑林。

车到杭州,已是上灯时候。我们坐东洋车到西湖边的清华旅馆定下房间,就上附近一家酒楼去。杭州是我的旧游之地。我的受李叔同先生之教,就在贡院旧址第一师范。八九年来,很少重游的机会,今晚在车中及酒楼上所见的夜的杭州,面目非昔日。然青天似的粉墙,棱角的黑漆石库墙门,冷静而清楚的新马路,官僚气的藤轿,叮当的包车,依然是八九年前的杭州的面影,直使我的心暂时返了童年,回想起学生时代的一切事情来。这一夜天甚黑,我随S先生去访问了几个住在近处的旧时师友,不看西湖就睡觉了。

翌晨七时,即偕S先生乘车赴招贤寺。走进正殿的后面,招贤老人就出来招呼。他说:

“弘一师日间闭门念佛,只有送饭的人出入,下午五时才见客。”

他诚恳地留我们暂时坐谈,我们就在殿后窗下的椅上就座,S先生同他谈话起来。

招贤老人法号弘伞,是弘一的师兄,二人是九年前先后在虎跑寺剃度的。我看了老人的平扁的颜面,听了他的粘润声音,想起了就年前的事:

他本来姓程名中和。李先生剃度前数月,曾同我到玉泉寺去访他,且在途中预先对我说:

“这位程先生在二次革命时曾当过团长【?】,亲去打南京。近来忽然悟道,暂住在玉泉寺为居十,不久亦将剃度。”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灰白色的长衫,黑色的马褂,靠在栏上看鱼,一见他那平扁而和蔼的颜貌,就觉得和他的名字“中和”异常调和。他的齿的整齐,眼线的平直,面部的丰满,及脸色的暗黄,一齐显出无限的慈悲,使人见了容易联想螺蛳顶下的佛面,万万不会相信这面上是配戴军帽的不久,这位程居士就与李先生相继出家。后来我又在虎跑寺看见他穿了和尚衣裳做晚课,听到他的根气充实而永续不懈的粘润的念佛声。

这是九年前的事了。如今重见,觉得除了大概因刻苦修行而蒙上的一层老熟与镇静的气象以外,声音笑貌,依然同九年前一样。在他,九年的时间真是所谓“如一日”吧!记得那时我从杭州读书归来,母亲说我的面庞像猫头;近来我返故乡,母亲常说我面上憔悴瘦损,已变了狗脸了。时间,在他真是“无老死”的,在我真如灭行伐性之斧了。——当S先生和他谈话的时候我这样想。

坐了一会,我们就辞去。出寺后,又访了湖上几个友人,就搭汽车返旗营。在汽车中谈起午餐,我们准拟吃一天素。但到了那边,终于进王饭店去吃了包头鱼。

下午我与S先生分途,约于五时在招贤寺山门口会集。等到我另偕了三个也要见弘一师的朋友到招贤寺时,见弘一师已与S先生对坐在山门口的湖岸石埠上谈话了。弘一师见我们,就立起身来,用一种深欢喜的笑颜相迎。我偷眼看他,这笑颜直保留到引我们进山门之后还没有变更。他引我们到了殿旁一所客堂。室中陈设简单而清楚,除了旧式的椅桌外,挂着梵文的壁饰和电灯。大家坐了,暂时相对无言。然后S先生提出话题,介绍与我同来的Y君。Y君向弘一师提出关于儒道、佛道的种种问题,又缕述其幼时的念佛的信心,以其家庭的事情。Y君每说话必垂手起立。弘一师用与前同样的笑颜,举右手表示请他坐。再三,Y君直立如故。弘一师只得保持这笑颜,双手按膝而听他讲。

我危坐在旁,细看弘一师神色颇好,眉宇间秀气充溢如故,眼睛常常环视座中诸人,好像要说话。我就乘机问他近来的起居,又谈起他赠给立达学园的《续藏经》的事。这经原是王涵之先生赠他的。他因为自己已有一部,要转送他处,去年S先生就为立达学园向他请得了。弘一师因为以前也曾有二人向他请求过,而久未去领,故嘱我写信给那二人,说明原委,以谢绝他们。他回入房里去了许久,拿出一张通信地址及信稿来,暂时不顾其他客人,同我并坐了,详细周到地教我信上的措词法。这种丁宁郑重的态度,我已十年不领略了。这时候使我顿时回复了学生时代的心情。我只管低头而唯唯,同时俯了眼窥见他那绊着草鞋带的细长而秀自的足趾,起了异常的感觉。

“初学修佛最好是每天念佛号。起初不必求长,半小时,一小时都好。惟须专意,不可游心于他事。要练习专心念佛,可自己暗中计算,以每五句为一单位,凡念满五句,心中告一段落,后念满五句,摘念珠一颗。如此贝小心不暇他顾,而可专意于念佛了。初学者以这步功夫为要紧,又念佛时不妨省去‘南无’二子,而略称‘阿弥陀佛’。则可依时辰钟的秒声而念,即以‘的格【强】的格【弱】’的一个节奏【rhythm】的四拍合‘阿弥陀佛’四字,继续念下去,效果也与前法一样。”

Y君的质问,引起了弘一师普遍的说教。旁的人也各提出问话:有的问他阿弥陀佛是什么意义,有的问他过午不食觉得肚饥否,有的问他壁上挂着的是什么文字。

我默坐旁听着,只是无端地惆怅。微雨飘进窗来,我们就起身告别,他又用前同样的笑颜送我们到山门外,我们也笑着,向他道别,各人默默地、慢慢地向断桥方面踱去。走了一段路,我觉得浑身异常不安,如有所失,却想不出原因来。忽然看见S先生从袋中摸出香烟来,我恍然悟到这不安是刚才继续两小时模样没有吸烟的原故,就向他要了一支。

是夜我们吃了两次酒,同席的都是我的许久不见的旧时师友。有几个先生已经不认识我,旁的人告诉他说:“他是丰仁。”我听了别人呼我这个久已不用的名字,又立刻还了我的学生时代。我不知不觉地装出幼时的语调对他说:“我是丰仁,先生教过我农业的。”他们筛酒时,笑着问我:“酒吃不吃?”又有拿了香烟问我:“吸烟不?”我只得答以“好的,好的”,心中却自忖着:“烟酒我老吃了!”教过我习字的一位先生又把自己的荸荠省给我吃。我觉得非常的拘束而不自然,我已完全孩子化了。

回到旅馆里,我躺在床上想:“杭州恐比上海落后十年吧!何以我到杭州,好像小了十岁呢?”

翌晨,S先生因有事还要勾留,我独自冒大雨上车返上海。车中寂寥得很,想起十年来的心境,犹如常在驱一群无拘束的羊,才把东边的拉拢,西边的又跑开去。拉东牵西,瞻前顾后,困顿得极。不但不由自己拣一条路而前进,连体认自己的状况的余暇也没有。这次来杭,我在弘一师的明镜里约略照见了十年来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觉得这次好像是连续不断的乱梦中一个欠伸,使我得暂离梦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个车站,使我得数分钟的静观。

车到了上海,浮生的淞沪车又载了我颠簸倾荡地跑了!更不知几时走尽这浮生之路。

过了几天,弘一师又从杭州来信,大略说:“音出月拟赴江西庐山金光明会参与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页分送各施主。经文须用朱文,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制水彩颜料vermilion【朱红〕数瓶。”末又云:“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我与S先生等七八人买了八瓶Windsor Newton【温泽·牛顿】制的水彩颜料,又添附了十张夹宣纸,即日寄去。又附言说:“师赴庐山,必道经上海,请预示动身日期,以便赴站相候。”他的回信是:“此次过上海恐不逗留,秋季归来时再图叙晤。”

后来我返故乡石门,向母亲讲起了最近访问做和尚的李叔同先生的事。又在橱内寻出他出家时送我的一包照片来看。其中有穿背心、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白水滩》里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女》里的马克的,有作印度人装束的,有穿礼服的,有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十七日后的照相,有出家后僧装的照相。在旁同看的几个商人的亲戚都惊讶,有的说:“这人是无所不为的,将来一定要还俗。”有的说:“他可赚二百块钱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次日,我把这包照片带到上海来,给学园里的同事们看。有许多人看了,问我:“他为什么做和尚?”

暑假放了,我天天袒衣跣足,在过街楼上——所谓家里写意度日。友人W君新从日本回国,暂寓我家里,在我的外室里堆了零零星星好儿堆行李物件。

有一天早晨,我与W君正在吃牛乳,坐在藤椅上翻阅前天带来的李叔同先生的照片,P、T两儿正在外室翻转W君的柳条行李的盖来坐船,忽然一个住在隔壁的学生张皇地上楼来,说:“门外有两个和尚在寻问丰先生,其中一个样子好像是照相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我下楼一看,果然是弘一、弘伞两法师立在门口。起初我略有些张皇失措,立了一歇,就延他们上楼。自己快跑几步,先到外室把P、T两儿从他们的船中抱出,附耳说一句:“陌生人来了!”移开他们的船,让出一条路,回头请二法师入室,到过街楼去。我介绍了W君,请他们坐下,问得他们是前天到上海的,现寓大南门灵山寺,要等江西来信,然后决定动身赴庐山的日期。

弘一师起身走近我来,略放低声音说:

“子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早一点好了。”

我答应着忙走出来,一面差P儿到外边去买汽水,一面叮嘱妻即刻备素菜,须于十一点钟开饭。因为我晓得他们是过午不食的。记得有人告诉我说,有一次杭州有一个人在一个素馆子里办了盛撰请弘一师午餐,陪客到齐已经一点钟,弘一师只吃一了一点水果。今天此地离市又远,只得草草办点了。我叮嘱好了,回室,邻居的友人L君、C君、D君,都已闻知了来求见。

今日何日?我梦想不到书架上这堆照片的主人公,竟来坐在这过街楼里了!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想一定要跳出来,抱住这和尚而叫“我们都是你的前身”吧!

我把它们捧了出来,送到弘一师面前。他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味津津地、一张一张地翻开来看,为大家说明,像说别人的事一样。

D君问起他家庭的事。他说在天津还有阿哥、侄儿等;起初写信去告诉他们要出家,他们复信说不赞成;后来再去信说,就没有回信了。

W君是研究油画的,晓得他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辈,拿出许多画来,同他长谈细说地论画,他也有时首肯,有时表示意见。我记得弘伞师向来是随俗的,弘一师往日的态度,比弘伞师谨严得多。此次却非常的随便,居然亲自到我家里来,又随意谈论世事。我觉得惊异得很!这想来是功夫深了的结果吧。

饭毕,还没有到十二时。弘一师颇有谈话的兴味,弘伞师似也欢喜和人谈话。寂静的盛夏的午后,房间里充满着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的金黄的光,浸着围坐谈笑的四人——两和尚,W与我,我恍惚间疑是梦境。

七岁的P儿从外室进来,靠在我身边,咬着指甲向两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师说她那双眼生得距离很开,很是特别,他说:“蛮好看的!”又听见我说她欢喜书画,又欢喜刻石印,二法师都要她给他们也刻两个。弘一师在石上写了一个“月”字【弘一师近又号轮月】,一个“伞”字,叫P儿刻。当她侧着头,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时,弘一师不瞬目地注视她,一面轻轻地对弘伞说:“你看,专心得很!”又转向我说:“像现在这么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报应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杀生她本来是怕敢的。”弘一师赞好,就说:“这地板上蚂蚁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们周到。

话题转到城南草堂超尘精舍,弘一师非常兴奋,对我们说:

“我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我没有空来记录,你们可采作材料呢。”现在把我所听到的记在下面。

他家在天津,他父亲是有点资产的。他自己说有许多母亲,他父亲生他时,年纪已经六十八岁。五岁上父亲就死了。家主新故,门户又复杂,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关于母亲,曾一皱眉,摇着头说:“我的母亲——生母很苦!”他非常爱慕他母亲。二十岁时陪了母亲南迁上海,住在大南门金洞桥【?】畔一所许宅的房子——即所谓城南草堂,肄业于南洋公学,读书奉母。他母亲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死在这屋里。他自己说:“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这屋的所有主许幻园是他的义兄,他与许氏两家共居住在这屋里,朝夕相过从。这时候他很享受了些天伦之乐与俊游之趣。他讲起他母亲死的情形,似乎现在还有余哀。他说:“我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正在买棺木,没有亲送。我回来,已经不在了!还有四十几岁!”大家庭里的一个庶出【?】的儿子,五岁上就没有父亲,现在生母又死了,丧母后的他,自然像游丝飞絮,飘荡无根,于家庭故乡,还有什么牵挂呢?他就到日本去。

在日本时的他,听说生活很讲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他研究绘画,音乐,均有相当的作品;又办春柳剧社,自己演剧,又写得一手好字,做出许多慷慨悲歌的诗词文章。总算曾经尽量发挥过他的才华。后来回国,听说曾任《太平洋报》的文艺编辑,又当过几个学校的重要教师。社会对他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得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种深的苦痛,所以说“母亲死后到出家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而在城南草堂读书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的永远的思慕。

他说那房子旁边有小浜,跨浜有苔痕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立着两株两抱大的柳树。加之那时上海绝不像现在的繁华,来去只有小车子,从他家坐到大南门给十四文钱已算很阔绰,比起现在的状况来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的思慕了。他后来教音乐时,曾取一首凄婉呜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 Dear Old Sunny Home【《我可爱的阳光明媚的老家》】来改作一曲【【忆儿时》,中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时的自己描写了。

自从他母亲去世,他抛弃了城南草堂而去国以后,许家的家运不久也衰沉了,后来这房子也就换了主人。□年之前,他曾经走访这故居,屋外小浜,桥,树,依然如故,屋内除了墙门上的黄漆改为黑漆外,装修布置亦均如旧时,不过改了屋主而已。这一次他来上海,因为江西的信没有到,客居无事;灵山寺地点又在小南门,离金洞很近;还有,他晓得大南门有一处讲经念佛的地方叫超尘精舍,也想去看看,就于来访我的前一天步行到大南门一带去寻访。跑了许久,总找不到超尘精舍。他只得改道访城南草堂去。

哪里晓得!城南草堂的门外,就挂着超尘精舍的匾额,而所谓超尘精舍,正设在城南草堂里面!进内一看,装修一如旧时,不过换了洋式的窗户与栏杆,加了新漆,墙上添了些花墙洞。从前他母亲所居的房间,现在已供着佛像,有僧人在那里做课了。近旁的风物也变换了,浜已没有,相当于浜处有一条新筑的马路,桥也没有,树也没有了。他走上转角上一家旧时早有的老药铺,药铺里的人也都已不认识。问了他们,方才晓得这浜是新近被填作马路的,桥已被拆去,柳亦被砍去。那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开五金店的人,那五金店主不知是信佛还是别原故,把它送给和尚念佛了。

弘一师讲到这时候,好像兴奋得很,说:

“真是奇缘!那时候我真有无穷的感触啊!”其“无穷”两字拍子延得特别长,使我感到一阵鼻酸。后来他又说:

“几时可陪你们去看看。”

这下午谈到四点钟,我们引他们去参观学园,又看了他所赠的《续藏经》,五点钟送他们上车返灵山寺,又约定明晨由我们去访,同去看城南草堂。

翌晨九点钟摸样,我偕W君、C君同到灵山寺见弘一师,知江西信于昨晚寄到,已决定今晚上船,弘伞师正在送行李买船票去,不在那里。坐谈的时候,他拿出一册自龙山人墨妙来送给我们,说是王一亭君送他,他转送立达图书室的。过了一会,他就换上草鞋,一手夹了照例的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陪我们看城南草堂去。

去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们。哪里是浜,哪里是桥,树,哪里是他当时进出惯走的路。走进超尘精舍,我看见屋是五开间的,建筑总算讲究,天井虽不大,然五间共通,尚不窄仄,可够住两份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们,说:这是公共客堂,这是他的书房,这是他私人的会客室,这楼上是他母亲的住室,这是挂“城南草堂”的匾额的地方。

里面一个穿背心的和尚见我们在天井里指点张望,就走出来察看,又打宁波白招呼我们坐。弘一师谢他,说:“我们是看看的。”又笑着对他说:“这房子是曾住过,二十几年以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说:“哦,你住过的!”

我觉得今天看见城南草堂的实物,感兴远不及昨天听他讲的时候浓重,且眼见的房子、马路、药铺,也不像昨天听他讲的时候的美而诗的了。只是看见那宁波和尚打量他一下而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眼前仿佛显出二十几年前后的两幅对照图,起了人生刹那的悲哀。回出来时,我只管耽于遐想:

“如果他没有这母亲,如果这母亲迟几年去世,如果这母亲现在尚在,局面又怎样呢?恐怕他不会做和尚,我不会认识他,我们今天也不会来凭吊这房子了!谁操着制定这局面的权份呢?”

出了弄,步行到附近的海潮寺一游,我们就邀他到城隍庙的素菜馆里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谈起世界佛教居士林尤惜阴居士为人如何信诚,如何乐善。我们晓得他要晚上上船,下午无事,就请他引导到世界佛教居士林去访问尤居士。

世界佛教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层楼洋房,非常庄严灿烂。第一层有广大的佛堂,内有很讲究的坐椅、拜垫,设备很丰富,许多善男信女在那里拜忏念佛。问得尤居士住在三层楼,我们就上楼去。这里面很静,各处壁上挂着“缓步低声”的黄色的牌,看了使人愈增严肃。只层楼上都是房间。弘一师从一房间的窗外认识到尤居士,在窗玻璃上轻叩了几下,我就看见一位五十岁模样的老人开门出来,五体投地地拜伏在弘一师脚下,好像几乎要把弘一师的脚抱住。弘一师但浅浅地一鞠躬。我站在后面发呆,直到老人起来延我入室,始回复到我的知觉,才记得他是弘一师的归依弟子【?】。

尤居士是无锡人,在上海曾做了不少的慈善事业,是相当知名的人。就是向来不关心时事的我,也是预早闻其名的。他的态度、衣装,及房间里的一切生活的表象,竟是非常简朴,与出家的弘一师相去不远。于此我才知道居士是佛教的最有力的宣传者。和尚是对内的,居士是对外的。居士实在就是深入世俗社会里去现身说法的和尚。我初看见这居士林建筑设备的奢华,窃怪与和尚的刻苦修行相去何远。现在看了尤居士,方才想到这大概是对世俗的方便罢了。弘一师介绍我们三人,为我们预请尤居士将来到立达学园讲演,又为我们索取了居士林所有赠阅的书籍各三份。尤居士就引导我们去瞻观舍利室。

舍利室是意见供舍利的、约二丈见方的房间。没有窗,四壁全用镜子砌成,天花板上悬四盏电灯,中央设一座玲珑灿烂的红漆金饰的小塔,四周地上设四个拜垫,塔底角上悬许多小电灯,其上层中央供一水晶样的球,球内的据说就是舍利。舍利究竟是什么样一种东西,因为我不大懂得,本身倒也惹不起我什么感情;不过我觉得一入室,就看见自己立刻化作千万身,环视有千万座塔,千万盏灯,又面面是自己,目眩心悸,我全被压倒在一种恐怖而又感服的情绪之下了。弘一师与尤居十各参拜过,就鱼贯出室。再参观念佛堂、藏经室。我们就辞尤居士而出。

步行到海宁路附近,弘一师要分途独归,我们要送他回到灵山寺。他坚辞说:“路我认识的,很熟,你们一定回去好了,将来我过上海时再见。”又拍拍他的手巾包笑说‘“坐电车的铜板很多!”就转身进弄而去。我目送着他,直到那瘦长的背影,没人人丛中不见了,始同W君,C君上自己的归途。

这一天我看了城南草堂,感到人生的无常的悲哀,与缘法的不可思议;在舍利室,又领略了一点佛教的憧憬。两日来都非常兴奋、严肃,又不得喝酒。一回到家,立刻叫人去打酒。

附记:

文内关于弘一、弘伞两法师的事实,凡为我所传闻而未敢确定的,附有【?】记号;听了忘记的,以□代字。谨向读者声明。如有错误,并请两法师原鉴。

为青年说弘一法师 丰子恺

丰子恺

弘一法师于去年十月十三日在泉州逝世,至今已有五个多月。傅彬然先生曾有关于他的一篇文章登在本刊上,而我却沉默了五个多月,至今才写这篇文字。许多人来信怪我,以为我对弘一法师关系较深,何以他死了我没有一点表示。有的人还来信向我要关于弘一法师的死的文字,以为我一定在发起追悼大会,或者编印纪念刊物,为法师装“哀荣”的。其实全无此事。我接到泉州开元寺性常师打来的报告法师“生西”【就是往生西方,就是死】的电报时,正是去年十月十八日早晨,我正在贵州遵义的寓楼中整理行装,要把全家迁到重庆去。当时坐在窗下沉默了几十分钟,发了一个愿:为法师造像【就是画像】一百尊,分寄各省信仰他的人,勒石立碑,以垂永久。预定到重庆后动笔。发愿毕,依旧吃早粥,世行装,觅车子。

弘一法师是我的老师,而且是我生平最崇拜的人。如此说来,我岂不太冷淡了么?但我自以为并不。我敬爱弘一法师,我希望他在这世间久住。但我确定弘一法师必有死的一日。因为他是“人”。不过死的时日迟早不得而知。我时时刻刻防他死,同时时刻刻防我自己死一样。他的死是我意中事,并不出于意料之外。所以我接到他死的电告,并不惊惶,并不恸哭。老实说,我的惊惶与恸哭,在确定他必有死的一日之前早已在心中默默地做过了。

我去冬迁居重庆,忙着人事及疾病,到今年一月方才有工夫动笔作画。一月中,我实行我的前愿,为弘一法师造像,连作十尊,分寄福建河南诸信士。还有九十尊,正在接洽中,定当后续作。为欲勒石,用线条描写,不许有浓淡光影,所以不容易描得像。幸而法师的线条画像,看的人都说“像”,大概是他的相貌不凡,特点容易捉住之故。但是还有一个原因,他在我心目中印象太深之故。我自己觉得,为他画像的时候,我的心最虔诚,我的情最热烈,远在惊惶恸哭及发起追悼会、出版纪念刊物之上。其实百年之后,刻像会模糊起来,石碑会破烂的。千万年之后,人类会绝灭,地球会死亡的。人间哪有绝对“永久”的事!我的画像勒石立碑,也不过比惊惶恸哭、追悼会、纪念刊稍稍永久一点而已。

读了傅彬然先生的文章之后,我也想来为读者谈谈,就写这篇文章。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贡院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里见到李叔同先生。那时我是师范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先生。一年中我见他的次数不多。因为他常常请假。走廊上玻璃窗中请假栏内,“音乐李师”一块牌子常常摆着。他不请假的时候,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新鲜。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这教室四面临空,独立在花园里,好比一个温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还没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来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

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位子里,偷偷地仰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高而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作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作成和爱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薄,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薄,粉笔。钢琴衣解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算开始了。这样地上课,不是严肃而新鲜的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吧。”出去的人大都面孔发红,带着难为情的表情【我每次在教室外等着,亲自看到的】。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转到,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李先生用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

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二架,给学生练习用,钢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臭。钢琴,李先生及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李先生眉头一皱。自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才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们都忍笑不住,未出门时先吱吱格格地响,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态度来教我们音乐课,所以我们对于音乐课感觉严肃而新鲜。同时对于李先生这人,感觉也特殊的可崇敬。他虽然常常请假,没有一个人怨他,似乎觉得他请假是应该的。但读者要知道,他的受人崇敬,不仅是为了上述的郑重态度的原故;他的受人崇敬使人真心地折服。是另有背景的。背景是什么呢?就是他的人格。他的人格,值得我们崇敬的有两点:第一点是凡事认真。第二点是多才多艺。在讲第一点: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凡事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他出身于富裕之家,他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亲生他时,年已六十八岁。他堕地后不久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了他的生母南迁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

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结交日广,终以“才子”驰名于当时的上海。所以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缕曲,词日:“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有不可一世之概。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头厚底鞋子,头抬得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读者恐没有见过上述的服装。这是光绪年间上海最时髦的打扮。问你们的祖父母,一定知道。】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的做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日本,在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就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音乐学校。这些学校都是模效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西洋文学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志,共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把发拖长,粉墨登场,扮作茶花女。

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另外还有许多演剧的照片,不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迁回中国,李先生就退出,由另一班人去办,便是中国最初的“话剧”社。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像一样。要做留学生,就彻底的做个留学生。

他回国后,在上海出版界【当时有名的《太平洋报》,李先生曾为作画】,住了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就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就是我就学的浙江第一师范的前身。李先生从两级师范一直教到第一师范】之聘,同时教两地两校,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月住杭州,两校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助教代课。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粗布的袍子,黑布的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形式却很称身,色泽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想见,他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最适用。今人侈谈“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时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像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摹。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我们应该也要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芦呢?于是我的画进步起来。有一晚,我为级长的公事,到李先生房间里去报告。报告毕,我将退出,李先生喊我转来。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对我说:“你的图画进步快。我在南京和杭州两校教课,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进步快速的人。你以后可以……”当晚这几句话,便确定了我的一生。可惜我不记得年月日时,又不相信算命。如果记得,而又迷信算命先生的话,算起命来,这一晚一定是我一生中一个重要关口。因为从这晚起,我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直到现在没有变志。从这晚以后我对师范学校功课忽然懈怠,常常逃课学画。

以前学期考试联列第一,此后一落千丈,有时竟考末名。幸有两年前的好成绩,平均起来,毕业成绩犹得第二十名。这些关于我的话,现在不应详述。且说李先生自此以后,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教画又请教日本文。因此以后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更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上常常放着道教的经书。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的生活日见收敛起来,像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我。后来又介绍我从夏丏尊先生学日本文,因他没有工夫教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自己带了我去请他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话】。他自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孔瘦减,但精神很好,对我讲话,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

“李息翁先生断食十七日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先生的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是当军人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后来,不多日,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底、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法师的僧腊【就是做和尚的年代】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工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士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做人认真得很。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

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修律宗如何认真呢?一举一动,都要当心,勿犯戒律【戒律很详细,弘一法师手写一部,昔年由中华书局印行的,名日《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举一例说:昔年我寄一卷宜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很多,佛号所需很少。他就要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我原是多备一点,由他随意处置的,但没有说明,这些纸的所有权就模糊,他非问明不可。我连忙写回信去说,余多的纸,赠与法师,请随意处置。以后寄纸,我就预先说明这一点了。

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于是以后我寄邮票也就预先声明:余多的邮票都送与法师。诸如此类,俗人马虎的地方,修律宗的人都要认真。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轻轻摇动一下,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读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请勿笑,这是做人认真的表示。模仿这种认真的精神去做社会事业,何事不成,何功不就?我们对于宗教上的事情,不可拘泥其“事”,应该观察其“理”。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十分认真,十分像样。他的做人,好比全能的优伶: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小生像个小生,起花旦又很像花旦……都是“凡事认真”的原故。以上已经说了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一特点。

李先生人格上第二特点是“多才多艺”。西洋文艺批评家批评德国的歌剧大家华葛纳【Wagner】这样的话:“阿普洛【Apollo,文艺之神】右手持文才,左手持乐才,分赠给世间的文学家和音乐家。华葛纳尔却兼得了他两手的赠物”,意思是说华葛纳尔能作曲,又能作歌,所以做了歌剧大家。拿这句话批评我们的李先生,实在还不够用。李先生不但能作曲,能作歌,又能作画,作文吟诗,填词,写字,冶金石,演剧。他对艺术,差不多全般皆能。而且每种都很出色。专门一种的艺术家大都不及他,要向他学习。

作曲和作歌,读者可在开明书店出版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窥见。这集子中载着李先生的作品不少,每曲都脍炙人口。他的油画,大部分寄存在北平美专,现在大概还在北平。写实风格而兼印象派笔调,每幅都很稳健精到,为我国洋画界难得的佳作。他的诗词文章,载在从前出版的《南社文集》中,典雅秀丽,不亚于苏曼殊。他的字,工夫尤深,早年学黄山谷,中年专研北碑,得力于张猛龙碑尤多。晚年写佛经,脱胎化骨,自成一家,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他的金石,同字一样秀美。出家前,他的友人把他所刻的印章集合起来,藏在西湖上西泠印社的石壁的洞里。洞口用水泥封好,题着“息翁印藏”四字【现在也许已被日本人偷去】。

他的演剧,前已说过,是中国话剧的鼻祖。总之,在艺术上,他是无所不精的一个作家。艺术之外,他又曾研究理学【阳明、程朱之学,都做过工夫,后来由此转入道教,又转入佛教的】,研究外国文,……李先生多才多艺,一通百通。所以虽然只教我音乐图画,他所擅长的却不止这两种。换言之,他的教授图画音乐,有许多其他修养作背景,所以我们不得不崇敬他。借夏丏尊先生的话来讲:他做老师,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萨的有“后光”。所以他从不威胁学习,而学生见他自生畏敬;从不严责学生【反之,他自己常常请假】,而学生自会用功。他是实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我敢说:自有学校以来,自有教师以来,未有盛于李先生者也。

青年的读者,看到这里,也许要发生这样的疑念:李先生为什么不做教育家,不做艺术家,而做和尚呢?

是的,我曾听到许多人发这样的疑问。他们的意思,大概以为做和尚是迷信消极的,暴弃的,可惜得很!倘不做和尚,他可在这僧腊二十四年中,教育不少的人才,创作不少的作品,这才有功于世呢!

这话。近看是对的,远看却不对。近看,用低浅的眼光,从世俗习惯上看,办教育,制作品,实实在在的事业,当然比做和尚有功于世。远看,用高远的眼光,从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伟大,远在教育之上。——但在这里须加重要声明:一般所谓佛教,千百年来早已歪曲化而失却真正佛教之本意。一般佛寺里的和尚,其实是另一种奇怪的人,与真正的佛教毫无关系。因此世人对佛教误解,越弄越深。和尚大都以念经做道场为营业。居士大都想拿佞佛来换得世间名利恭敬,甚或来生福报。

还有一班恋爱失败,经济破产,作恶犯罪的人,走投无路,遁入空门,以佛门为避难所。于是乎,未曾认明佛教真相的人,就排斥佛教,指为消极迷信,而非打倒不可。歪曲的佛教应该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读者只要穷究自身的意义,便可相信这话。譬如:为什么入学校?为了欲得教养。为什么欲得教养?为了要做事业。为什么要做事业?为了要满足你的人生欲望。再问下去:为什么要满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时找不到根据,而难于答复。你再想一想,就会感到疑惑与空虚。你三想的时候,也许会感到苦闷与悲哀。这时候你就要请教“哲学”,和他的老兄“宗教”。这时候你才相信真正佛教高于一切。

所以李先生的放弃教育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

弘一法师逝世后第一百六十七日作于四川五通桥旅舍

【原载1943年上海《中学生》战时半月刊第六十三期】

注释:

即手杖的英语译音。

李叔同先生的爱国精神 丰子恺

丰子恺

三月七日的《文汇报》上载着黄炎培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我读了之后,也想“也来谈谈”。今年正是弘一法师逝世十五周年,我就写这篇小文来表示纪念吧。

黄炎培先生这篇文章里指出李叔同先生青年时代的爱国思想,并且附刊李叔同先生亲笔的自撰的《祖国歌》的图谱。我把这歌唱了一遍,似觉年光倒流,心情回复了少年时代。我是李先生任教杭州师范时的学生,但在没有进杭州师范的时期,早已在小学里唱过这《祖国歌》。我的少年时代,正是中国外患日逼的时候。如黄先生文中所说:一八九四年甲午之战败于日本,一八九五年割地赔款与日本讲和,一八九七年德占胶州湾,一八九八年英占威海卫,一八九九年法占广州湾,一九○○年八国联军占北京,一九○一年订约赔款讲和。——我的少年时代正在这些国耻之后。那时民间曾经有“抵制美货”、“抵制日货”、“劝用国货”等运动。我在小学里唱到这《祖国歌》的时候,正是“劝用国货”的时候。我唱到“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的时候,和同学们肩了旗子排队到街上去宣传“劝用国货”时的情景,憬然在目。我们排队游行时唱着歌。李叔同先生的《祖国歌》正是其中之一。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歌的作者是谁。

后来我小学毕业,考进了杭州师范,方才看见《祖国歌》的作者李叔同先生。爱国运动,劝用国货宣传,依旧盛行在杭州师范中。我们的教务长王更三先生是号召最力的人,常常对我们作慷慨激昂的训话,劝大家爱用国货,挽回利权。我们的音乐图画教师李叔同先生是彻底实行的人,他脱下了洋装,穿一身布衣:灰色云章布【就是和尚们穿的布】袍子,黑布马褂。然而因为他是美术家,衣服的形式很称身,色彩很调和,所以虽然布衣草裳,还是风度翩然。后来我知道他连宽紧带也不用,因为当时宽紧带是外国货。

他出家后有一次我送他些僧装用的粗布,因为看见他用麻绳束袜子,又买了些宽紧带送他。他受了粗布,把宽紧带退还我,说:“这是外国货。”我说:“这是国货,我们已经能够自造。”他这才受了。他出家后,又有一次从温州【或闽南】写信给我,要我替他买些英国制的朱砂【Vermilion】,信上特别说明:此虽洋货,但为宗教文化,不妨采用。因为当时英国水彩颜料在全世界为最佳,永不褪色。他只有为了写经文佛号,才不得不破例用外国货。关于劝用国货,王更三先生现身说法,到处宣讲;李叔同先生则默默无言、身体力行。当时我们杭州师范里的爱国空气很浓重,正为了有这两位先生的缘故。王更三先生现在健在上海,一定能够回味当时的情况。

李叔同先生三十九岁上——这正是欧洲大战发生,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袁世凯称帝,粤桂战争,湘鄂战争,奉直战争。国内乌烟瘴气的期间——辞去教职,遁入空门,就变成了弘一法师。弘一法师剃度前夕,送我一个亲笔的自撰的诗词手卷,其中有一首《金缕曲》,题目是《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全文如下: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立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我还记得他展开这手卷来给我看的时候,特别指着这阕词,笑着对我说:“我作这阕词的时候,正是你的年纪。”当时我年幼无知,漠然无动于衷。现在回想,这暗示着:被恶劣的环境所迫而遁入空门的李叔同先生的冷寂的心的底奥里,一点爱国热忱的星火始终没有熄灭!

在文艺方面说,李叔同先生是中国最早提倡话剧的人,最早研究油画的人,最早研究西洋音乐的人。去年我国纪念日本的雪舟法师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在文艺上,我国的弘一法师和日本的雪舟法师非常相似。雪舟法师留学中国,把中国的宋元水墨画法输入日本;弘一法师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输入中国。弘一法师对中国文艺界的贡献,实在不亚于雪舟法师对日本文艺界的贡献!雪舟法师在日本有许多纪念建设。我希望中国也有弘一法师的纪念建设。弘一法师的作品、纪念物,现在分散在他的许多朋友的私人家里,常常有人来信问我有没有纪念馆可以交送,杭州的堵申甫老先生便是其一。今年是弘一法师逝世十五周年纪念,又是他所首倡的话剧五十周年纪念。我希望在弘一法师住居最久而就地出家的杭州,有一个纪念馆,可以永久保存关于他的文献,可以永久纪念这个爱国艺僧。

一九五七年三月十二日于上海作

【原载《人民日报》1957年3月29日】

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 丰子恺

丰子恺

在四十几年前,我做中小学生的时候,图画,音乐两科在学校里最被忽视。那时学校里最看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算术,而最看轻的是图画、音乐。因为在不久以前的科举时代的私塾里,画图儿和唱曲子被先生知道了要打手心的。因此,图画、音乐两科在课程表里被认为一种点缀,好比中药方里的甘草、红枣;而图画、音乐教师在教职员中也地位最低,好比从前京戏里的跑龙套的。因此学生上英、国、算时很用心,而上图画、音乐课时很随便,把它当作游戏。

然而说也奇怪,在我所进的杭州师范里【即现在贡院前的杭州第一中学的校址】,有一时情形几乎相反:图画、音乐两科最被看重,校内有特殊设备【开天窗,有画架】的图画教室,和独立专用的音乐教室【在校园内】,置备大小五六十架风琴和两架钢琴。课程表里的图画、音乐钟点虽然照当时规定,并不增多。然而课外图画、音乐学习的时间比任何功课都勤:下午四时以后,满校都是琴声,图画教室里不断的有人在那里练习石膏模型木炭画,光景宛如一艺术专科学校。

这是什么原故呢?就因为我们学校里的图画音乐教师是学生所最崇敬的李叔同先生。李叔同先生何以有这样的法力呢?是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能演话剧,能作油画,能弹贝多芬,能作六朝文,能吟诗,能填词,能写篆书魏碑,能刻金石呢?非也。他之所以能受学生的崇敬,而能使当时被看轻的图画、音乐科被重视,完全是为了他的教育精神的关系: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是认真的,严肃的,献身的。

夏丏尊先生曾经指出季叔同先生做人的一个特点,他说:“做一样,像一样”。

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李先生何以能够做一样像一样呢?就是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认真地,严肃地,献身地”做的原故。

李先生一做教师,就把洋装脱下,换了一身布衣:灰色布长衫,黑布马褂,金边眼镜换了钢丝边眼镜。对学生态度常是和蔼可亲,从来不骂人。学生犯了过失,他当时不说,过后特地叫这学生到房间里,和颜悦色,低声下气的开导他。态度的谦虚与郑重,使学生非感动不可。记得有一个最顽皮的同说:“我情愿被夏木瓜骂一顿,李先生的开导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来。”原来夏丏尊先生也是学生所崇敬的教师,但他对学生的态度和李先生不同,心直口快,学生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管,同母亲一般爱护学生,学生也像母亲一般爱他,深知道他的骂是爱。因为他的头像木瓜,给他取个绰号叫做夏木瓜,其实不是绰号,是爱称。李先生和夏先生好像我们的父亲和母亲。

李先生上一小时课,预备的时间恐怕要半天,他因为要最经济地使用这五十分钟,所以凡本课中所必须在黑板上写出的东西,都预先写好。黑板是特制的双重黑板,用完一块。把它推开,再用第二块。上课铃没有响,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坛上“恭候”学生,因此学生上图画、音乐课决不敢迟到。往往上课铃未响,先生学生都已到齐,铃声一响,李先生站起来一鞠躬,就开始上课。他上课时常常看表,精密的依照他所预定的教案进行,一分一秒钟也不浪费,足见他备课是很费心力和时间的。

吃早饭以前的半小时,吃午饭至上课之间的三刻钟,以及下午四时以后直至黄昏就睡——这些都是图画音乐的课外练习时间。这两课在性质上都需要个别教学,所以学生在课外按照排定的时间轮流地去受教,但是李先生是“观音斋罗汉”,有时竟一天忙到夜。我们学生吃中饭和夜饭,至多只费十五分钟,因为正午十二点一刻至一点,下午六点一刻至七点,都是课外练习时间。李先生的中饭和夜饭必须提早,因为他还须对病发药地预备个别教授。李先生拿全部的精力和时间来当教师,李先生的教育精神真正是献身的!这样,学生安得不崇敬他,图画、音乐安得不被重视?!

李先生的献身的教育精神,还不止上述,夏丏尊先生曾经有一段使人吃惊的记述,现在就引证来结束我的话:“我担任舍监职务,兼修身课,时时感觉对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指李先生——丰注】教的是图画、音乐两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未到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

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了财物,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示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他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见夏丏尊所写《弘一法师之出家》一文】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四日写于杭州

【原载《杭州日报》1957年5月14日】

弘一法师的出家生活 夏丏尊

夏丏尊

新近因了某种因缘,和方外友弘一和尚,聚居了好几日,和尚未出家时,曾是国内艺术界的先辈,披剃以后,专心念佛,见人也但劝念佛,不消说,艺术上的话是不谈起的了。可是我在这几日的观察中,却深深地受到了艺术的刺激。

他这次从温州来宁波,原预备到了南京再往安徽九华山去的。因为江浙开战,交通有阻,就在宁波暂止,挂褡于七塔寺,我得知就去望他。云水堂中住着四五十个游方僧,铺有两层,是统舱式的。他住在下层,见了我笑容招呼,和我在廊下板凳上坐了。说:

“到宁波三日了。前两日是住在某某旅馆【小旅馆】里的。”

“那家旅馆不十分清爽吧?”我说。

“很好!臭虫也不多,不过两三只。主人待我非常客气呢!"

他又和我说了些在轮船统舱中茶房怎样待他和善,在此地挂褡怎样舒服等等的话。

我惘然了。继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马湖去小住几日,他初说再看机会,及我坚请,他也就忻然答应了。

行李很是简单,铺盖竟是用粉破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马湖后,在春社里替他打扫了房间,他就自己打开铺盖,先把那粉破的席子丁宁珍重地铺在床上,摊开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几件作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边洗面去。

“这手巾太破了,替你换一条好吗?”我忍不住了。

“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张开来给我看,表示还不十分破旧。

他是过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饭和两碗素菜去【他坚说只要一碗的,我勉强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莱菔白菜之类,可是在他却几乎是为他慎重而作的盛撰,丁宁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地用箸夹起一块莱菔来的那种了不得的神情,我见了几乎要掉下欢喜惭愧之泪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制了四样菜来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咸得非常的,我说:

“这太咸了!”

“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离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说饭不必送去,可以自己来吃,且笑说乞食是出家人的本分的话。

“那末逢天雨仍替你送去吧”。

“不要紧!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说出“木屐”二字时,神情上竟俨然是一种了不得的法宝。我总还有些不安。他又说:

“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

我也就无法反对了。

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莱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这是何等的风光啊!宗教上的话且不说,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了吗?人家说他在受苦,我却要说他是享乐。我当见他吃莱菔白菜时那种愉悦丁宁的光景,我想:莱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实尝得的了。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缚,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艺术的生活,原是观照享乐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的归趋。凡为实利或成见所束缚,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与艺术无缘的人们。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限时可得。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色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做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无论谁何,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

与和尚数日相聚,深深地感到这点。自怜囫囵吞枣地过了大半生,平日吃饭着衣,何曾尝到过真的滋味!乘船坐车,看山行路,何曾领略到真的情景!虽然愿从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经过好好的艺术教养,即使自己有这心,何尝有十分把握!言之怃然!

正怃然间,子恺来要我序他的漫画集。记得:子恺的画这类画,实由于我的怂恿。在这三年中,子恺实画了不少,集中所收的不过数十分之一。其中含有两种性质,一是写古诗词名句的,一是写日常生活的断片的。古诗词名句,原是古人观照的结果,子恺不过再来用画表出一次,至于写日常生活的断片的部分,全是子恺自己观照的表现。前者是翻译,后者是创作了。画的好歹且不谈,子恺年少于我,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者!

子恺为和尚未出家时的弟子,我序子恺画集,恰因当前所感,并述及了和尚的近事,这是甚玄不可思议的缘啊!南无阿弥陀佛!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八夜,夏丏尊在奉化江畔远寺曙钟声中。

【原载1925年11月上海《文学周报》第一九八期】

我的畏友弘一和尚 夏丏尊

夏丏尊

弘一和尚是我的畏友。他出家前和我相交者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在都给我以启诱。出家后对我督教期望尤殷,屡次来信都劝我勿自放逸,归心向善。

佛学于我向有兴味,可是信仰的根基迄今远没有建筑成就。平日对于说理的经典,有时感到融会贯通之乐,至于实行修持,未能一一遵行。例如说,我也相信惟心净土,可是对于西方的种种客观的庄严尚未能深信。我也相信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对于修道者所宣传的隔世的奇异的果报,还认为近于迷信。关于这事,在和尚初出家的时候,曾和他经过一番讨论。和尚说我执著于“理”,忽略了“事”的一方面,为我说过“事理不二”的法门。我依了他的谆嘱读了好几部经论,仍是格格难入。从此以后,和尚行脚无定,我不敢向他谈及我的心境。他也不来苦相追究,只在他给我的通信上时常见到“衰老浸至,宜及时努力”珍重等泛劝的话而已。

自从白马湖有了晚晴山房以后,和尚曾来小住过几次,多年来阔别的旧友复得聚晤的机会。和尚的心境已达到了什么地步,我当然不知道,我的心境却仍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牢牢地在故步中封止着。和尚住在山房的时候,我虽曾虔诚地尽护法之劳,送素菜,送饭,对于佛法本身却从未说到。

有一次,和尚将离开山房到温州去了,记得是秋季,天气很好,我邀他乘小舟一览白马湖风景。在船中大家闲谈,话题忽然触到蕅益大师。蕅益名智旭,是和莲池、紫柏、憨山同被称为明代四大师的。和尚于当代僧人则推崇印光,于前代则佩仰智旭,一时曾颜其住室曰“旭光室”。我对于蕅益,也曾读过他不少的著作。据《灵峰宗论》上所附的传记,他二十岁以前原是一个竭力谤佛的儒者,后来发心重注《论语》,到《颜渊问仁》一章,不能下笔,于是就出家为僧了。在传下来的书目中,他做和尚以后曾有一部著作叫《四书蕅益解》的,我搜求了多年,终于没有见到。这回和和尚谈来谈去,终于说到了这部书上面。

“《四书蕅益解》前几个月已出版了。有人送我一部,我也曾快读过一次。”和尚说。

“蕅益的出家,据说就为了注《四书》,他注到《颜渊问仁》一章据说不能下笔,这才出家的。《四书蕅益解》里对《颜渊问仁》章不知注着什么话呢?倒要想看看。”我好奇地问。

“我曾翻过一翻,似乎还记得个大概。”

“大意怎样?”我急问。

“你近来怎样,还是惟心净土吗?”和尚笑问。

“……”我不敢说什么,只是点头。

“《颜渊问仁》一章,可分两截看。孔子对于颜渊说:‘克己复礼’。只要‘克己复礼’本来具有的,不必外求为仁。这是说‘仁’是就够了,和你所见到的惟心净土说一样。但是颜渊还要‘请问其目’,孔子告诉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实行的项目。‘克己复礼’是理,‘非礼勿视’等等是事。所以颜回下面有‘请事斯语矣’的话。理是可以顿悟的,事非脚踏实地去做不行。理和事相应,才是真实工夫,事理本来是不二的。——蕅益注《颜渊问仁》章大概如此吧,我恍惚记得是如此。”和尚含笑滔滔地说。

“啊,原来如此。既然书已出版了,我想去买来看看。”

“不必,我此次到温州去,就把我那部寄给你吧。”

和尚离白马湖不到一星期,就把《四书蕅益解》寄来了,书面上仍用端楷写着“寄赠丏尊居士”“弘一”的款识。我急去翻《颜渊问仁》一章。不看犹可,看了不禁“呀”地自叫起来。

原来蕅益在那章书里只在“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下面注着“僧再拜”三个字,其余只录白文,并没有说什么,出家前不能下笔的地方,出家后也似乎还是不能下笔。所谓“事理不二”等等的说法,全是和尚针对了我的病根临时为我编的讲义!

和尚对我的劝诱在我是终身不忘的,尤其不能忘怀的是这一段故事。这事离现在已六七年了,至今还深深地记忆着,偶然念到,感着说不出的怅惘。

【原载1936年3月《越风》第九期。此据《夏丏尊文集——平屋之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怀晚晴老人 夏丏尊

夏丏尊

壁间挂着一张和尚的照片,这是弘一法师。

自从“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从上海华界迁避租界以来,老是挤居在一间客堂里,除了随身带出的一点衣被以外,什么都没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凑来的,装饰品当然谈不到,真可谓家徒四壁,挂这张照片也还是过了好几个月以后的事。

弘一法师的照片我曾有好几张,迁避时都未曾带出。现在挂着的一张,是他去年从青岛回厦门,路过上海时请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间从厦门往青岛湛山寺讲律,原约中秋后返厦门,“八一三”以后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说要回上海来再到厦门去。那时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弹如雨,青岛还很平静。我劝他暂住青岛,并报告他我个人损失和困顿的情形。他来信似乎非回厦门不可,叫我不必替他过虑。且安慰我说:“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须三百元。现在住持者不生优虑,因依佛法自有灵感,不致绝粮也。”

在大场陷落的前几天,他果然到上海来了。从新北门某寓馆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邮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据说,他向章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逐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详细问什么。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对我说道:“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他说三天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馆是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的,日本飞机正狂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要受震惊一次。我有些挡不住,他却镇静如常,只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到觉林蔬食处午餐,以后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留一摄影——就是这张相片。

他回到厦门以后,依旧忙于讲经说法。厦门失陷时,我们很记念他。后来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来信说:“近来在漳州城区弘扬佛法,十分顺利。当此国难之时,人多发心归信佛法也。”今年夏间,我丢了一个孙儿,他知道了,写信来劝我念佛。秋间老友经子渊先生病笃了,他也写信来叫我转交,劝他念佛。因为战时邮件缓慢,这信到时,子渊先生已逝去,不及见了。

厦门陷落后,丰子恺君从桂林来信,说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当时就猜测他不会答应的。果然,子恺前几天来信说,他不愿到桂林去。据子恺来信,他复子恺的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生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宏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记念耳。……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这几句话非常积极雄壮,毫没有感伤气。

他自题白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时也自称晚晴老人。据他和我说,他从儿时就欢喜唐人“人间爱晚晴”【李义山句】的诗句,所以有此称号。“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

西沉”这几句话,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脚,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岁,再过几天,就六十岁了。去年在上海离别时,曾对我说,“后年我六十岁,如果有缘,当重来江浙,顺便到白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话原是毫不执著的。凡事随缘,要看“缘”的有无,但我总希望有这个“缘”。

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早

【原载《众生》第二卷第五号。此据《夏丏尊文集——平屋之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弘一大师的遗书 夏丏尊

夏丏尊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上午,依例到开明书店去办事。才坐下,管庶务的余先生笑嘻嘻地交给我一封信,说“弘一法师又有挂号信来了”。师与开明书店向有缘,他给我的信,差不多封封同人公看,遇到有结缘的字寄来,最先得到的也就是开明同人。所以他有信给我,不但我欢喜,大家也欢喜的。

信是相当厚的一封,正信以外还有附件。我抽出一纸来看,读到“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云云,为之大惊大怪。惊的是噩耗来得突然,本星期一曾接到过他阳历十月一日发的信,告诉我双十节后要闭关著作,不能通信,且附了“佛号”和去秋九月所摄的照片来,好好地怎么就会“迁化”。怪的是“迁化”的消息,怎么会由“迁化”者自己报道。既而我又自己解释,他的圆寂谣言,在报上差不多每年有一次的,“海外东坡”在他是寻常之事。这次也许因为要闭关,怕有人再去扰他,所以自报“迁化”的吧。信上“九”“初四”三字用红笔写,似乎不是他的亲笔,是另外一个人填上去的,算起来农历九月初四恰是双十节后三日,也许就在这日闭关吧。我捧着一张信纸,呆了许久,竟忘了这封信中还有附件。

大概同人见我脸色有异了。有人过来把信封中的附件抽出来看,大叫说“弘一法师圆寂了”。这才提醒了我,急急去看附件,见一张是大开元寺性常法师的信,说弘一老人已于九月初四日下午八时生西,遗书是由他代寄的。还有一张是剪下的泉州当地报纸,其中关于弘一法师的示疾临终经过有详细的长篇记载,连这封遗书也抄登上面。证据摆在眼前,无法再加否认,唉,方外挚友弘一法师真已迁化,这封信是来与我诀别的,真是遗书了,不禁万感交迸,为之泫然。

据报上记载:师于旧历八月廿三日感到不适,连日写字,把人家托写的书件了讫,至廿七日已不进食物。廿八日下午还写遗嘱与妙莲法师,以临命终时的事相托,至九月一日上午还替黄居士写纪念册二种。下午又写“悲欣交集”四字与妙莲法师,直到初二才不再执笔,算起来不写字的日子只有初三初四两天。这封遗书似乎是卧病以前早写好在那里的,笔势挺拔,偈语隽美,印章打得位置适当,一切决不像病中所能做到。前一封信是阳历十月一日发来的,和阴历对照起来,那日是八月廿二,恰好是他感到不适的前一天。信中所说,如“将于双十节后闭关”,“以后于尊处亦未能通信”,且特地把一张照片寄赠,谆谆嘱嗣后和诸善知识亲近,从现在看来,已俨然对我作了暗示了。预知时至,这两封信都可作为铁证,不过后一封是取着遗书的形式罢了。

师的要在逝世时写遗书给我,是十多年前早有成约的,当“白马湖山房”落成之初,他独自住在其中,一切由我招呼。有一天我和他戏谈,间他说“万一你有不讳,临终咧,入龛咧,荼毗咧,我是全外行,怎么办?”他笑说:“我已写好了一封遗书在这里,到必要时会交给你。如果你在别地,我会嘱你家里发电报叫你回来,你看了遗书,一切照办就是了。”后来他离开白马湖云游四方,那封早已写好的遗书,一定会带在身边,不知今犹在否。猜想起来,其内容当与这次妙莲法师所得到的差不多吧。同是遗书,我未曾得到那封,却得到了这样的一封,足见万事全是个缘。

这封信不但在我个人是一个珍贵的纪念品,在佛教史上也是非常重要的文献,值得郑重保存的。

本文方写好,友人某君以三十年二月澳门觉音社所出《弘一法师六十纪念专刊》见示,在李芳远先生所作《送别晚晴老人》一文中,有这样一段,“去秋赠余偈云:‘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下署晚晴老人遗偈。”如此则遗书中第二偈是师早已撰就,预备用以作谢世之辞的了。又记。

【原载《弘一大师永怀录》开明书店1943年版】

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 黄炎培

黄炎培

我从一月七日、廿三日两天《文汇报》上读到两篇关于李叔同先生的文章,感觉我有义务把脑海里存在着的关于叔同先生一鳞一爪的资料补充地写出来供献给读者。

我和叔同是一九○一、一九○二年上海南洋公学——后来被先后改名南洋大学,交通大学——特班同学。叔同名广平,原籍浙江平湖,出生于天津盐商的富有家庭。同学时他刚二十一二岁。书、画、篆刻、诗歌、音乐都有过人的天资和素养。南洋公学特班宿舍有一人一室的、有二人一室的。他独居一室,四壁都是书画,同学们很乐意和他亲近。特班同学很多不能说普通话,大家喜爱叔同,因他生长北方,成立小组请他教普通话,我是其中的一人。他的风度一贯地很温和,很静穆。——我看到“不肯把雨伞借缓丈母娘”的记载,有些惊讶。

某一时代的社会存在,决定了某一时代人们的意识,特别是敏感而猛进的青年。必须认识:庸懦贪污的清朝统治着的中国到了十九世纪末期,在帝国主义包围侵略下,简直是支撑不住了。一八九四年甲午之战,败于日本;一八九五年割地赔款与日本讲和。一八九七年德占胶州湾,一八九八年英占威海卫,清廷发生戊戌政变。一八九九年法占广州湾,一九○○年八国联军占北京,一九○一年订约赔款讲和,中国还成了个国家么!那时候青年们的内心只有一股爱国狂热,南洋公学就在一九○二年冬天因反对学校当局无理由地一批又一批开除学生而全体自动散学。创立学社,就名“爱国”,老师办女校称“爱国女学”,都表现出一般思想的倾向。当时爱国青年所大大重视的一点,就是全国人民很多还没有觉醒,觉醒了的,也没有相当的文化基础,爱国青年们一致认为兴教育是当前一件首要工作。

叔同呢?从南洋公学散学以后,经过一个时期,在上海集合一批思想先进分子,择地租界以外——那时是一九○四——一九○五年——创设一个“沪学会”,经常召开演说会,办补习学校——也许是全中国第一个补习学校。我早和几个朋友为了兴学、演说,被清廷认为革命党,判处死刑,遇救,走日本,经过一个时期归来,和叔同一起在上海租界外杨白民所办的城东女学当教员。我至今还保存着叔同亲笔写他自撰词、自作曲的《祖国歌》。当时曾被一般男女青年传唱。当然,必须认定这还是叔同的早年作品,但也值得珍视。

我们还应该认识到叔同去日本几年回来创设“春柳社”,演出《黑奴吁天录》,借外国惨无人道的故事来讽刺祖国被统治的黑暗,同样是基于爱国的热情和悲愤。

演了一个时期的话剧,叔同出家了。在我的朋友中间,还有自杀的,还有人去学制造炸弹、丢炸弹的。

最近我曾经和朋友们回忆和漫谈当时一般青年的心情,一位朋友慨叹了。他说声可惜他们没有虚心接受马列主义,只有爱国主义,没有结合国际主义。我只说一点,请你想一下,那时还是二十世纪的初年,离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还有十几年,帝俄还在侵略中国呢。

叔同出家首先在杭州的西湖,经过了几年,叔同的夫人到上海,要求城东女学杨白民夫人詹练一和我当时的夫人王【左纟右乚】思伴她去杭州找叔同,走了几个寺庙,找到了,要求叔同到岳庙前临湖素食店共餐。三人有问,叔同才答,终席,叔同从不自动发一言,也从不抬头睁眼向三人注视。饭罢,叔同即告辞归庙,雇一小舟,三人送到船边,叔同一人上船了。船开行了,叔同从不一回头。但见一桨一桨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顾,叔同夫人大哭而归。

一九四一年九月我去菲律宾首都马尼拉,中华佛教会邀我游大乘信愿寺,主持僧性愿告我,已约定弘一大师明年来菲岛,还给我看《觉音月刊》弘一大师六十岁纪念文。不料我离开菲岛不久,马尼拉突然被日军占领,而被称为弘一大师的叔同先生,也就于一九四二年在他所歌颂的祖国“圆寂”了。

【原载《文汇报】1957年3月7日】

春柳社的开场 欧阳予倩

欧阳予倩

有一天听说青年会开什么赈灾游艺会,我和几个同学去玩,末了一个节目是《茶花女》,共两幕。那演亚猛的是学政治的唐肯君【常州人】;演亚猛父亲的是美术学校西洋画科的曾延年君【曾君字孝谷,号存吴,成都人,诗文字画都有可观。目下还在成都办市政报】;饰配唐的姓孙,北平人,是个很漂亮而英文说得很流丽的小伙子,至于那饰茶花女的,是早年在西湖师范学校教授美术和音乐的先生,以后在C寺出家的弘一大师。大师天津人,姓李名岸,又名哀,号叔同,小字息霜,他和曾君是好朋友,又是同学。关于他的事且按下不表,只就茶花女而言,他的扮相并不好,他的声音也不甚美,表情动作也难免生硬些。他本来留着胡子的,那天还有王正廷君因为他牺牲了胡子,特意在台上报告给大众知道。我还记得他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红的西装。

那一次评判最好的是曾孝谷。他住在北平多年,会唱些京二黄,旧戏当然看得多,日本的新派戏他算接近得最早。他和新派名优藤泽浅二郎是朋友,这回的《茶花女》,藤泽君还到场指导的。

这一回的表演可说是中国人演话剧最初的一次。我当时所受的刺激最深。我在北平时本曾读过《茶花女》的译本,这戏虽然只演亚猛的父去访马克和马克临终的两幕,内容曲折,我非常的明白。当时我很惊奇,戏剧原来有这样一个办法!可是我心里想倘若叫我去演那女角,必然不会输给那位李先生。我又想他们都是大学和专门学校的学生,他们演戏受人家的欢迎,我又何尝不能演?于是我很想接近那班演戏的人,我向人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个社,名叫春柳。

看过戏不几天,遇见了一个上海相识的朋友。此人姓吴,名坍,字伯乔,一字我尊,常州人氏。他的父亲本在湖北作官,所以他也随宦到那里,曾经和管亦仲、程诗南、程君谋、瞿世英、唐长风诸氏,组织票房。他会唱老生,以后他到日本留学,在取缔规则发布以后,我和他在上海遇见。因为同席闹酒,他听见我猜拳的声音,就极力纵恿我学青衣,又介绍我去听过几回戏,可是我没有能够深入。那时我和故友刘道一君同住,他是个戏迷,一天到晚哼《定军山》气坏黄汉升的一段;我丝毫唱不出,不免很佩服他,而他的师傅又是吴伯乔,所以我格外佩服伯乔。那天我与伯乔在东京不期而遇,实在高兴得很,连带又遇着他的同乡同学谢君康白【又称抗白,名祖元。】抗白是湖北自强学堂学生,他也是汉口票友。他声音很响,会唱好几出戏,我见着他们深相结纳,来往渐渐稠密。

三眼一板的二黄,是抗白头一个教给我的。

我谈起春柳社的人,可巧他们都认识,但始终没有机会为我介绍。过了一晌,才知道我有一个四川同学和曾孝谷最接近,我便因他得识曾君,只见一次面,我就入了春柳社。当时孝谷问我会唱不会唱,我答说会唱,他便叫我试试,谁知我一开口,他便笑得合不拢嘴来!

春柳第二次又要公演了。第一次的试演颇引起许多人的兴趣,社员也一天一天的多起来——日本学生,印度学生,有好几个加入的。其余还有些,现在都不记得了。中坚分子当然首推曾、李,重要的演员有李文权,庄云石,黄二难诸君。李文权字涛痕,宛平人,他那时正当商业学校的中文教员。黄二难在美术学校习洋画。庄云石是游历官,在法政速成班读书。他嗜好音乐,吹弹打唱虽不彻底,可是样样都会,我的梅花三弄是他教的。他那时住在听涛馆;我和伯乔抗白常常去玩,他那里每日高朋满座,管弦杂沓。春柳第二次公演,就借他那里排戏的。

这一次演的《黑奴吁天录》,角色的分配,大体如下:

乔治 庄云石

其妻 曾孝谷【他还饰过另一男角,名字忘了】

海留——奴商——李涛痕

海雷 黄二难

爱米柳夫人 李息霜小海雷 欧阳予倩

我除小海雷之外,还扮过一个舞队里的舞女。我们一共同舞的四个人一般儿高,不相上下的年纪,穿的是一色的浅绯衣,头上披着头发,舞得也颇为整齐。现在这些舞伴,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是新派戏第二次的表演,是我头一次的登台。欢喜,高兴,自不用说;尤其是化好了装穿好了衣服,上过一场下来,屋子里开着饭来,我们几个舞伴捱得紧紧的一同吃饭,大家相视而笑的那种情景,实在是毕生不能忘的!

《黑奴吁天录》当然含着很深的民族的意义。戏本是曾孝谷编的,共分五幕呢?不记得还是七幕?——好像是七幕。其中舞会一幕,客人最多,日本那样宽阔的舞台都坐满了:日本人也有,印度人也有,朝鲜人也有,各国的装束都照原样装扮起来,真是热闹。不过于戏的本身是毫无关系,而且跳舞用的音乐,弹的是中国调子,在当时确是当一种特色。留学生忽然听见中乐合奏,不管在戏里调和不调和,总是很兴奋的。

涛痕饰海留,描写奸恶很对劲。他的举动很滑稽;我还记得他穿双女人鞋。

曾孝谷的黑奴妻分别一场,评判最好。息霜除爱米柳夫人之外,另饰一个男角,都说不错。可是他专喜欢演女角,他为爱米柳夫人作了百余元的女西装。那时我们的朋友里头惟有他最阔,他家里头是做盐生意的,他名下有三十万元以上的财产,以后天津盐商大失败的那一次,他哥哥完全破产,他的一份也完了。可是他的确是个爱好艺术的人,对于这些事,不甚在意,他破了产也从来没有和朋友们谈及过;这是后话,且按下缓表。

平心而论,《黑奴吁天录》这出戏,虽有少数演员由着自己出些格外的花样,大体还算不错。第一,台词是句句按照戏本的,至于编制形式,当然取材于当时的日本新派戏,多少带着些志士剧的色彩。在明治维新的时候,许多志士借戏剧以为宣传之资,所谓浪人芝居,即是此类。在那个时期,我们模仿这种戏剧,是当然的事;以后上海流行的文明新戏,确是发源于此。

任君天知本和黄、李两君认识,他也是春柳社的一个社员。当《黑奴吁天录》演过之后,他就建议要春柳全体回到上海演戏,息霜、抗白都反对,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天知见主张不行,他便一个人回了上海,可巧遇着个王钟声,便组织了个春阳社。他们第一个便演的是《黑奴吁天录》,大得上海人的同情。他在上海也一步一步的大活跃。春阳社渐由钟声主政,便组织开明社,招收学生,排演新戏,以社会教育相号召。汪优游、查天影二位都出钟声的门下。钟声和天知都是新剧有名的人物,在当时他们也确有其精神。尤其钟声,往往自己连夜画布景,写广告,到天亮不睡,略打一个盹,他又起来化装上台。我不知道他是何处人,他也是天一句地一句的随便说,听他的话,似乎是安徽人。

他说他到过许多国,尤其是在德国多年,但是有人又说他没去过。他在湖南当过教习,那时他叫王希甫,听说有两个女学生跟了他走了,因此被两女的亲属告他拐带,行文捉拿,他便到了广西,在法政大学教书。我结婚那年到桂林,听见过他一次很长的演说;以后听说湖南的案子发了,又有人放他逃走,才到了上海,便一变而作了演新戏的花旦。到辛亥反正的时候,他到天津去运动独立,事发就义。他和任天知、汪笑侬、夏月珊氏兄弟都合作过;他又自己组织剧团,旅行过南北各处。他是个很能干的人,志行坚强,能任劳苦,若问他的来历和性情怎么样,我和他没有深交,不甚知道。至于天知,也可以说是个无籍者,他生长在北边,却又入过日本籍,名叫藤塘调梅。他说他是光绪皇帝的哥哥,却也无从证实。他在上海,的确开了一派,到他全盛时期,春柳的面目已经丝毫不存了。

春柳自从演过《黑奴吁天录》以后,许多社员有的毕业,有的归国,有的恐妨碍学业不来了。只有孝谷、息霜、涛痕、我尊、抗白我们这几个人,始终还是干着。在演《吁天录》那年的冬天,又借常磐馆演过一次。什么戏名我忘记了,只记得息霜参考西洋古画,制了一个鬈而长的头套,一套白缎子衣裙。他扮女儿,孝谷扮父亲,还有个会拉梵铃的广东同学扮情人。谁知台下看不懂,——息霜本来瘦,就有人评量他的扮相,说了些应肥,应什么的话,他便很不高兴。那回我演的是头一出孝谷编的独幕戏,涛痕饰画家,我扮他的妹妹,站在傍边吹箫,如今还有相片,可是戏名记不起了。自后涛痕每一见面,必然很亲密的叫声妹妹,我因为这事曾和他闹过,如今想起,倒觉得很有趣呢!

老实说:那时候对于艺术有见解的,只有息霜。他于中国词章很有根底,会画,会弹钢琴,字也写得好。他非常用功,除了他约定的时间以外,决不会客,在外面和朋友交际的事,从来没有。黑田清辉是他的先生,也很称赞他的画。他对于戏剧很热心,但对于文学却没有甚么研究。他往往在画里找材料,很注重动作的姿式。他有好些头套和衣服,一个人在房里打扮起来照镜子,自己当模特儿供自己的研究,得了结果,就根据着这结果,设法到台上去演。自从他演过茶花女以后,有许多人以为他是个很风流蕴藉有趣的人,谁知他的脾气,却是异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约我早展八点钟去看他——我住在牛达区,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远,总不免赶电车有些个耽误,及至我到了他那里,名片递进去,不多时,他开开楼窗,对我说:“我和你约的是八点钟,可是你已经过了五分钟,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们改天再约罢。”说完他便一点头,关起窗门进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气,只好回头就走。

他和曾孝谷来往很密,无论在诗画上,在社交上,都是好友。又因为合奏的关系,和那拉梵铃的广东人天天在一处;他有什么新曲,必定要那个广东先生听着替他批评,那少年,要什么他就给他。他极力想训练那少年成一个好小生和他配戏,可是在常磐馆那回却失败了。他自从那回没有得到好评,而社中又有些人与他意见不能一致,他演戏的兴致便渐渐的淡下去;加之那广东少年不知为什么又和他决裂了,他格外不高兴,便专门弹琴画画,懒得登台了!

息霜还有一个朋友,就是前面提过的黄君二难。他这个人非常有趣,可是在留学生里头却不免有当他是怪人的。他平常爱着欧洲的古装,头发留长,胡子拧得往上,非常之整齐;上衣用薄天鹅绒制,白绒短裤,长筒白袜,有结子的漆皮鞋,大领结,其最惹人注意的就是他那定做的高硬领——其高异乎寻常,又故意把前头两只角伸长,格外显得高,配着头上的软绒大扁帽颇为有致;在路上走上电车,许多人争着看他,纷纷议论:有的说他是疯子,有的说他是西班牙的贵族,他却若无其事,处之泰然。他力劝我学他,又教给我许多化妆品的用法。他说:“粉纸不可不带,香水不可不搽,胡子不可不留,衣裳不可不做。少年本应当漂亮,得漂亮时何妨漂亮!”他又力劝我买顶和他一样的帽子。我没买,他就送我一顶灰色的。我戴了两回,以后人家都说是女人戴的。他说:“只要好看、合头,何妨戴戴?"他和息霜关系很密,息霜有时笑着骂他,说他不是二难,简直是万难。二难回国之后,听说在河南作了官,还托一个唱花旦的——忘了是谁——带过一个口信给我,以后便没有消息了。

像息霜这种人,虽然性情孤僻些,他律己很严,责备人也严,我倒和他交得来。我们虽好久不见面,常常总不会忘记。他出家的时候,写了一副对联送我,以后我便只在玉泉寺见过他一次。至于孝谷,说话很滑稽,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他是个矮个儿,常爱偏着头愣着眼,对于时事时人,作一种很锋利而又不甚负责任的批评,非常有趣;也有时候正颜厉色若不可犯。我见过他的画不多,诗却不少,琢句甚工,流丽清新,颇为济辈中所传颂。他世故似乎很深,待人也很谦抑和蔼,而傲骨天生,有孤芳自赏之概。听说他很不得意,或者于他的脾气也不无关系罢。

他在日本的时候,始终和我们演戏,回国后很想组织剧团,没有成功;在上海新新舞台【目下的天蟾】和任天知混过几天,当然不会合适。——那时候所谓文明新戏,完全不用戏本,他如何跟得上?他一气就回四川去了。回到四川以后,仍然不能忘情,办了一个旬刊,并常常和我通信,可是没有机会再干舞台生活了。

【原载《自我演戏以来》,神州国光社 1933年2月版】

注释:

C寺:即杭州虎跑寺。

取缔规则:指1905年11月2日日本政府公布的《取缔清、韩留学生规则》。

李息霜:李叔同的别署,最初见于1906年正月在上海发行的《音乐小杂志》第一期上。

话旧 陈无我

陈无我

要写纪念弘一大师的文字,不得不联带纪念我自己,说来惭愧,望阅者原谅罢。

我天资鲁钝,小时读书,成绩很坏,但性喜文学。七岁入塾,读唐诗三百首,觉得津津有味,我的爱好诗歌,就从此始。十五六岁时,当逊清光绪戊戌己亥年间,维新之说正盛,士大夫提倡开报馆,启民智,上海一处,除本有申、新、沪三种日报外,《时务报》、《商务报》等定期刊物陆续出版。一般自命新派的洋场文士同时组织许多小报,如李伯元的《游戏报》,吴趼人的《采风报》、沈敬学的《笑报》,周病鸳的《消闲报》等等,这些报的内容全是游戏文章与妓院戏馆的新闻,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可是主持笔政者于旧文学都有相当根底,所以,就文艺言,却有一看的价值。我那时最喜爱这些小报,每种都定购一份,珍藏起来。那些报上常载着骚人墨客的诗词之类,像天南遯叟王紫诠,仓山旧主袁翔甫,广东的潘兰史,上海的高太痴,这几位是很有名的。后来我却发见了一位无名的诗词好手,这人是谁,就是李息霜先生,就是后来的弘一大师。

我那时不知李息霜先生是何许人,只爱读他的作品而已。后来在他的署名上知道他又号叔同。不久,庚子国变发生,一般维新志士,爱国青年,纷纷到日本去留学。其时梁启超先生创刊《新民丛报》,风靡一时。各省留东学生也争办杂志,以灌输新思想。什么《浙江潮》,《洞庭波》,《江苏》,《湖北学生界》,《新湖南》,《新广东》,《云南》,《晋乘》,《豫报》等等,五花八门,几乎每一省有一种刊物。其中有主张排满革命的,也有主张保皇立宪的。我那时思想也已改变,对于这些刊物,热烈欢迎,也每种订阅一份,珍藏起来。从这些杂志上偶然又见到李叔同先生的新作品。又知道李先生在东京组织春柳社,排演《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新剧,他自己扮茶花女及解尔培夫人等女主角,粉墨登场,一时艺苑争传,我对于李先生的印象,从此又深刻一层了。

到了宣统年间,柳亚子先生创设“南社”,编印社集,以文字鼓吹革命。社集里面也有李先生的著作,虽然那些著作只是些哀感顽艳的诗歌韵语,并没有慷慨激昂的政治文章,可是它的字里行间充满着思古的幽情,爱国的热泪,有心人读之,李先生的悲天悯人的一腔孤愤,是跃然如见的。那时我已投身报界,革命思潮一天高涨一天,对于李叔同先生的文学,格外钦爱,对于他的人格,也有清楚的认识了。

不久,武昌起义,共和肇建。民元春夏间,陈英士先生等办太平洋报,主笔叶楚枪,总理朱少屏,我也滥竿在编辑部内,那《太平洋报》特辟文艺一门,用连史纸石印单张随报附送,那主编文艺的,原来就是李叔同先生。与李先生闻声相思多年的我,这才和他有缘识面,可是李先生掣脚乏众不同,他喜欢离群索居,他独自住在报馆三层楼上一间小室里,困觉、看书、编稿子,都在这里面,每天除了吃饭下楼之外,简直碰不到他的影子。我偶尔有事上三层楼去,经过他的房间,那门总是关的。有一天,难得发生例外,那门是虚掩着,我向内探窥,见李先生伏在案上,运笔如飞,我不敢惊动,只好过门不入。在这样的情形下,所以我虽然和他同事,实际却和陌生人差不多咧。

《太平洋报》出版了两三个月,经费发生问题,就关门大吉,一班同事,风流云散,李先生也襥被而去,从此一别,我与他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民国六七年间,闻人说李叔同先生已经出家为僧,大家称他弘一法师,并且有人述说他抛妻别子割情断爱的勇猛坚决情形。我听了,觉得这位李先生的人格真太伟大了。我当时虽尚未踏入佛门,却因为先曾读过谭嗣同、夏曾佑、章太炎、梁启超、蒋观云诸位先生的谈佛文字,所以对于佛法颇有接近的倾向。现在听到李先生也做了和尚,使我对于佛法的尊重心格外增长起来。然而我只知李先生的值得赞叹,只知佛教的应当尊重,可是我自己还没有真实觉悟,还是糊里糊涂过日子。直到民国十七年,因缘成熟,我终于投在释迦世尊座下,而我的决心断肉持斋,还是与弘一大师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于那年秋间,由陈白虚先生的指导,从某法师学法,见同门的男女居士多数是吃素的,我也发了茹素的心,但还游移莫决。不料过了几天,就看见时报上登着某处赠送弘一大师题词丰子恺先生绘图的《护生画集》,我讨了一本来看,忏悔之心登时大发,吃素的愿也就此决定了。所以,弘一大师的出家是开启了我入佛的门路,弘一大师的出版护生画是促成了我戒杀持斋的愿心,弘一大师之于我,真是一位善知识呢。

我与大师虽有这样的因缘,可是我自惭学识浅陋,文字荒芜,不敢与大师随便通信。后来为了《护生画集》再版校对等事,我以李圆净居士的嘱咐,略效徼劳。李居士去信提起我的名字,我也附笔问候大师起居,蒙大师复我一信,这是民国廿二年的事。其后彼此续通过一两次信。廿六年夏大师到青岛讲经,预期再到上海讲经,不料事变突起,大师回闽过沪,耽搁两宵,匆匆而去。我事后始知,不及礼座问法,至今遗憾。廿八年冬,我发起《觉有情》半月刊,请天台陈海量居士帮忙,海量居士曾亲近大师多年,又与大师门下广义、常明、妙莲诸师相识,常常鱼雁往还,所以“觉刊”上也常载着弘一大师的云游踪迹与法语墨宝等等,这是我与“觉刊”的莫大荣幸了。

今年六月间,李圆净居士将大师所著的《南山律要在家备览》手写精稿交《觉有情》半月刊登载,那字迹的秀朗,用纸的洁白,编写的美化,处处表现出大师精金美玉的精神来,陈几瞻对,肃然起敬。我不敢怠慢,每期发稿,亲自抄录,仔细校勘,何期甫登四期,大师速以圆寂闻了,痛哉。

临了,我有一点感想,我以为有了李叔同先生【就大家通知的名字说】,才会有弘一大师,弘一大师与李叔同先生是一而二二而一。我们要认识弘一大师,先要认识李叔同先生,不应该分做两橛看的。所以不辞噜苏,写了这一大篇,还把自己也纪念在内,惭愧惭愧,还望读者原谅。

【原载《弘一大师永怀录】开明书店 1943年版】

追忆大师 姜丹书

姜丹书

噫,民国三十一年十月十三日,即阴历九月初四日,老友弘一上人已圆寂矣。余于民廿五年,曾为作一小传,近又续成后半段,关于其一生大德盛业,已叙述如彼;兹再将余所知之庸言细行及余之感想,随笔记之如次。

上人少时,甚喜猫,故畜之颇多。在东京留学时,曾发一家电,间猫安否。

上人相貌甚清秀,少时虽锦衣纨袴,风流倜党,演新剧时好扮旦角,然至民元在杭州为教师时,已完全布衣,不著西装;上唇略留短髭,至近出家年分,下颚亦留一撮黄胡子,及临出家时,则剪几根黄胡子包赠其日姬及挚友为纪念品,及既出家,当然须发剃光,而成沙门相矣。

上人走路,脚步甚重;当为杭州第一师范同事时,与余同住东楼,每走过余室时,不必见其人,只须远闻其脚步声,而知其人姗姗来矣。

上人平日早睡早起,每日于黎明时必以冷水擦身,故其体格虽清癯,而精力颇凝炼,极少生病。

上人对于烟酒赌等毫无嗜好,平日勤于职务,有暇则写字。

上人为教师时,对学生素无厉声正色之责让,至不快时,只于面貌上稍见愠色,而连说几声“呒趣”“呒趣”,即是顽劣学生亦无不敬畏悦服。此种感化力,实为常人所不及,余等辄戏之曰魔力也。

上人通四国文字,除国文外,精日文,英文,意大利文,当然于国文之造就最深。

上人于西画,为印象派之作风,近看一塌糊徐,远看栩栩欲活,非有大天才真功力者不能也。于国画,虽精于赏鉴,初未习之;但晚年画佛像甚佳,余曾亲见一幅于王式园居士处,笔力遒劲,傅色沉着,所作绝少。

上人书法最精,写字亦最勤,惟出家以前多在沪杭所写,经过几度兵燹,遗留者已如风毛麟角,尔时作风,多具汉魏六朝气息。出家以后仅写佛号赠人,以结墨缘,佛号以外所书绝少,即书亦属经典语,其气息亦如不食烟火食者焉。

此次发表遗偈二首,固是绝笔,而我先母墓志铭,可谓其在家绝笔。亦可谓为出家后开笔之作,因其时人尚住在校中,但已封笔不书,感余跽请之诚,乃破格书之,故已署释名,诘朝即入山剃度矣。

入山之日,未破晓即行,故余等清展赴校送行,已不及,仅一校役名闻玉者,肩一行李萧然随行。及至虎跑寺后,上人易法服,便自认为小僧,称闻玉曰居士,坐闻玉,茶闻玉,顿时比在校中,主宾易位,已使闻玉坐立不安。少顷跌足著草鞋,打扫陋室,闻玉欲代之,不可;自掮铺板架床,闻玉强请代之,又不可;闻玉乃感泣不可仰视,上人反安慰之,速其返校。闻玉徘徊不忍去,向晚,始痛哭而别云。

民国五年在虎跑寺试验断食,是引起出家之最大动机。上人所记《断食日记》,关于身心一切情形颇详,据其自言所以为此试验者,乃仿效日本学者某氏之成法也。此日记原存堵冲甫居士处,未知此次兵燹有否遭灾。

上人书法及书札,在夏丏尊、刘质平、丰子恺三居士处最多,而质平处为尤多,虽一明信片信封及其他片纸只字,无不珍藏。惟此次是否遭灾,亦未可料。

上人有一件百衲衣,计有二百廿四个布钉,皆亲手自补,老友经子渊奇而留之。今子渊与上人相继蜕化,余不胜人琴之慨矣。

上人出家于虎跑寺,受戒于灵隐寺,世称受戒第一人为戒元,第二人为戒魁,那届戒元为上人,戒魁为余另一乡友俗名彭逊之,释名安忍者,与上人亦为文字交也。据云欲为戒元者,须量力捐资为施食结缘之用,故上人最后三个月校薪,趸支取来,除划出一部分作呈请省政府详部脱籍手续费【他人为僧并不如此,此亦为上人别致之处】,及间接带给日姬为纪念金外,余即备作此项捐资之用。

俗说“和尚出家无家”,固然,佛眼对于众生,一视同仁,对于人类,一律平等,对侯王是居士,对乞丐亦是居士,对父母子孙是居士,对路人外人亦是居士,而上人本为多情之艺术家,佛教又以慈爱为宗旨,故于民十四五年间计及其兄七十岁时,犹发宏愿赴天津为之诵经。过沪时,吾济延至寿圣庵吃素斋,藉知其早已过午不食。惜津浦路以时局关系中断,不果行,若果行,则与乃兄及诸旧眷属相会时,不知是喜是悲,将作如何情辞耶。据闻其兄子名圣章,为法国留学生,曾任北平国立中法大学校长,其子某曾为天津南开大学图书馆职员云。【 指其次子李端】

〔原载《弘一大师永怀录》开明书店 1943年版】

廓尔亡言的弘一大师 蔡冠洛

蔡冠洛

一天傍晚,有个从上海来的朋友说:“弘一法师圆寂了,上海各报都登载着这个消息。”这使我立刻感到人生的无常,一旦与世长辞,素来相知的,哪能不悲从中来呢!何况弘一法师对於我佛法的启示,更特别有着深切的期望的。我虽然一无所成,而他老人家那种殷殷谆嘱的态度,常使我感激涕零,不能忘怀,现在他圆寂了,竟不能和他老人家再见一面,思之泪下。但我终不信这个消息是确实的。到了第三天,接到了夏师上海寄来的信,内里说:“弘一法师於旧历九月初四月下午八时在泉州圆寂矣。豫知时至,有遗书与余相诀,为赋二偈。……闻卧床仅三日,此遗书当成於卧病之前。……”

法师圆寂的消息,竟这样的被证实了。但一面又想到佛法对於生命是并不怎样贪恋着的,他认人生只是一个成佛生天的阶段,所以有“人身难得,佛法难闻”的话,像法师的深解义趣,二十多年来精勤清修,没一天的放逸,而临到危难或疾病的时候,修持更来得急切。他常常对人说:“那一回病痛,实在给我不少的进益。”而且就是平常时候,也不肯忘记危难或病痛时候的景象。几年前,他在福建山中的一个草庵里生了一场大病,那草庵的时钟是不准的,要迟慢一点钟,以后他到别的地方,都把时钟开迟一点钟。人家问他这钟为什么这样迟,他说:“这是草庵钟。”他深怕遇着安逸的日子,生了放逸心,妨碍了他勤求佛道的志愿。所以名闻利养,是他最不喜欢领受的,屡次闭关和朋友谢绝通讯,也是这个缘故。他到处随缘清修,不避危难。廿六年北方战事爆发,他在青岛湛山寺,报上的消息,青岛已成了军事上的争点了,形势十分紧急,有钱的人都纷纷南下,轮船致於买不到票子。我就急急的写信去请他提早南来,上海有安静的地方,可以卓锡,但他的来信却说:“惠书诵悉,厚情至为感谢。朽人前已决定中秋节乃他往;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故虽青岛有大战争,亦不愿退避也,请乞谅之。”

这种坚毅的态度,完全表出他的人格了,是无论何人见了,都要为之感动不置的。

当“秋色来天地,灯火倍相亲”的当儿,他依着预定的时期,离开了青岛。信上说,过沪时大约暂住新北门外一个小栈房。

但是那时黄浦滩上已变战了炮火的孔道,新北门外正是最危险的地方,我就写信去告诉他,非住别的安全地带不可。但是他来了,仍旧住在那栈房里,彻夜的听着炮声,毫没有恐惧的样子,倒要往福建。问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可来上海,他说:“要看机缘,或者就在西方相见。”

此后来信又说:“衰老日至,但意早生安养耳。”

他到厦门,又值变乱。他怕我和夏师罣念,他来信说:“厦门近日情形,仁等当已知之。他方有谆劝余迁居避难者,皆已辞谢,决定居住厦门,为诸寺护法,共其存亡。必俟厦门平静,乃能往他处也。知劳远念,谨以奉闻。”

其实那时看到报上的消息,我已经写信去劝请他移居了。不久,又得到他的复信,甚而至於说:“惠书诵悉,时事未平靖前,仍居厦门,倘值变乱,愿以身殉。古人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谨复不具。”

这可以看到法师对于生命并没有怀恋的意思,而且愿意早脱婆娑,往生西方。现在读他的遗偈“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已明明自白的道出他廓然无碍的境界,更明明自自的证明他“戒乘俱急”,已经得到无上妙果了,这又使我觉得欢喜。

至於我和弘一法师见面,是在他初出家的一年,他将赴新登贝山掩关。杭州的朋友学生知道了,一道在一个庵里设斋,也有送他佛经,送他诗句的。我跟着加入里面,但并没有和他说话,只见他握着念珠,跟着一般和尚绕着佛像念经,丁丁的铜盏声,很有韵律的传入耳中,觉得清凉愉快,和街道上的嘈杂声一比,真是“一在天之上,一在地之下”了。

大约是在第三年吧,我在绍兴第五师范教书,弘一法师从白马湖到绍兴来,同事李鸿梁、孙选青是他在杭州第一师范的学生,邀我一道到船埠去接他。船到了,一一的见了面。他的一袭行李,外面包的是破烂不堪的草荐,网篮里的木制面盆,已褪去了原有的红色,真想不到名盛一时,以西洋奏庇亚诺擅长的李叔同先生,竟会俭朴得这样;而且他对这些破败的东西,还爱惜得如同珍宝,不肯轻易丢弃我知道他是过惯豪奢生活的,又见过他演《茶花女》时很艳美的假扮照相,真想不到他会俭朴得这样。俗语说:“出家是大丈夫事,公侯将相所不能为”但是抛撇妻孥,舍弃田宅,还不怎样难,而把多年熏习,具有深造,像他的爱好绘画,善奏乐曲的习气,也一概抛去,专心一志的求他所希望的涅槃,这决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到的。

他这回到绍兴,在城南的一角野里叫做草子田头小庵里住了好多天。我们休假日,终是跑去见他的,但并没和他多说话,往往是面对面的默然坐着。那时虽然有许多问题,或是关于人生的,或是关于佛法的,很想请教一些,而对着他那副真诚的态度,和慈祥而带着微笑的颜面,似乎觉得一切已解决了,已明白了,这已是人生应有的态度,佛法终极的趋向,已不必别有所求,如果落了言诠,反而亏损了这具体而现实的道范了。以后每回见面,他总是“廓尔亡言”。因想世尊在灵山会上,不立语言文字,拈花示众,就是最美满的一个法会。

但我当时正在研究唯识学,常常有些疑问,要想质正于高僧善知识,苦于没有机缘。有一回,听得杭州某法师开堂讲经,并许听众提出所要讨论的问题,我便于听讲之后,提出我的疑问:“世尊在因地,为不伤害了一只鹰,竟至受尽苦报,但为什么又说,念弥陀佛的名号,就得带业往生呢?理可通得,事却有碍,请求开示。”而那位法师,虽然对我说了很多的话,总不能解决我横在心中的疑问。有一天,在法师前面提出这场公案了。法师听了,只是微微的一笑,并不回答什么话。后来他要离开绍兴往温州去,就送了我一幅预先写好的横披,前面是“南无阿弥陀佛”的六个大的篆字,篆字后面,是许多蝇头般大的细字,写的是明朝灵峰蕅益大师、云楼莲池大师等的法语,却是对准这个问题而下的针砭,现在把重要的几段,抄在下面:

佛为初机之人,必深谈理性,欲其以理融事,不滞于事也。若为深位菩萨,必广谈事相,欲其以事摄事,不滞于理也。不滞于事,则一事通达一切名理,事理无碍,不滞于理,则一事通达一切事名,事事无碍。【以上灵峰蕅益大法师语】

理是从事的上面产生出来的,必得事理圆融,才算无欠无余,这因为佛法原不是什么戏论,只要能够动听,就算成功,也不是什么政治宣传,只问需要什么,就主张什么。像梁漱溟的谈佛法,就是因着当前环境的需求来立论的,什么西洋文化,印度文化,中国文化,最适宜的是什么文化。这样谈佛法,曾不知和佛法相去几千万里,类乎政治的设施,不能不以民族国家限域,就是把这思想扩充至极,也是以人乘为本位,而不是佛乘为本位的。佛法自当以佛乘为本位,他所谈的,是真相,是实相。也不是一种的拟议,而是“法尔”如是的。

所以他的实相,很不容易用语言文字来诠释,因为语言文字本身就是极不完全的东西。那时我不免坠入“理障”,轻视事相,读佛经常常把序分忽略过去,至于谈理的部分就喜欢细细玩味,所以世亲无着以及此土窥基圆测的著述,总是不离案头的东西。现在得了法师的启示,便如找到一条拂迹入玄的捷径,比之分别神识,诠释名相,确乎好得多了。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学是为人的,道是为己的,自己觉悟才能觉人,这又有先后轻重的分别,而并不是对唯识净土有所轩轾。我佛说教,判分八时,正如医生应病与药,决不能执定一个药方来治许多病的,必得法法投机,才能尽普渡众生的宏愿,於此就可见法师启示我的苦心了。

又这下面,是积极教我念佛的几段法语:

我劝你咬钉嚼铁,信得西方,及切切发愿持戒修福,以资助之。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此千古定案,汝不须疑。【灵峰蕅益大法师语】

着事而念能相继,不虚入品之功。执理而心实未明,反受落空之祸。【莲池大师法语】

以后他常常和我通信,指示我读佛书的次第——就是佛学的次第。因为这里可以看出法师超凡人圣的途径来,我就把法师指示我的信札,依着前后,抄在下面:

书悉。读净土十要竟,专研华严疏抄甚善。彭二林华严念佛三昧论,应先熟读,论仅十数纸,诠义甚精。……

两书诵悉,悬谈八册,昨夕亦齎至。今邮奉疏抄十一册,又往生论注一册,亦并假与仁者研寻。杨仁山居士谓修净业者,须写穷研三经一论,论即往生论也。鸾法师注,至为精妙,杨居士谓支那莲宗著述,以是为巨擘矣附奉上行愿品一册,敬赠同仁者读诵,并希检受。华严悬谈,文学古拙,颇有未易了解处,宜参阅宋鲜演华严谈玄决择【共六卷,初卷佚失,今存五卷,收入《续藏经》中】,及元普瑞华严悬谈会玄记【四十卷,常州刻经初刊行,共十册】。反复研味,乃能明了。

此外阿弥弥陀佛各种著述,法师教我读明朝莲池大师的疏抄,举其最重要的,大略如是。我就依着他的指示,逐一诵读,虽然觉得心安理得,而迫于营生,杂念萦绕,要做到事理圆融、悲智双修的境界,却是相差很远。何况华严一部大经,唐译凡八十卷,佛说经的时候,也有小机未入,如聋如哑的话,在诸经之中,华严开演最早,后贤比之太阳初出,先照高山,钝根众生要理会他,又谈何容易呢。就是清凉悬谈大疏,也词句古质,义理玄奥,一字一句都得细细研味,方能了然于胸中,但我读他,正如一桨一橹的小船,漂入茫茫无际的海洋中,虽然景象万千,无不足以赏心悦目,实在有不能一一赏会的感想。一面苦于少有读书的时间,一面又想把八十卷的文字和悬谈疏抄都读完他,便不能不任明珠玛瑙,错落眼前,这是何等的可惜,又是何等的喜悦呢。

又法师对《华严经》的著述上有这样的批评:

仁者若欲穷研【【华严》,于《清凉疏抄》外,复应读唐智俨《搜玄记》及《贤首探记》。《清凉疏抄》多宗《贤首》遗轨,《贤首》复承智俨之学脉,师资绵续,先后一揆。三师撰述,并传世间,各有所长,宁可偏废。乃或故为轩轻,谓其青出于蓝。寻绎斯言,盖非通论,前贤创作者难,后贤依据成章,发挥光大,亦惟是缵其遗绪耳,岂果有异于前贤者耶?至若《慧苑刊定记》反戾师承,别辟径路,贤宗诸德,并致攻难,然亦未妨虚怀玩索,异议互陈,并资显发,岂必深恶而痛绝耶?春寒甚深,手僵墨凝,言岂尽意。

其实不管怎么大的一部书,只要找出他的要点来,便如大洋的船,得到了指南针了。但贤哲的著述,有的解释文义,有的发挥义理,如分而谈,不作一客气语,便是上乘的著作,此中全要凭自己的眼光去别择,不过像这么大的一部经,后贤的著述又那么多,要一部一部的读完他,才来分别孰得孰失,不是很费工夫么?法师的批评,实在是读《华严》的一盏明灯,至少可作一种参考的资料。

佛经文义烦复,从姚秦道安以后,多分其文句、段落,一如现在的列表,使长篇大文,节次章目,一目了然,这方法再好也没有了。法师教我读《华严疏》时,也不可废科文,而对时贤刻经,删去科文,颇致非难,信上说:

《华严经疏》科文十卷,未有刻本,日本《续藏经》第八套第一册有此科文,他日希仁者至戒珠寺检阅。疏抄科三者,如鼎足不可阙一。杨居士刻经疏,每不刻科文,厌其繁琐,盖未尝详细研审也。抄中虽略举科目,然或存或略,意谓读疏者,必对阅科文,故不一一具出也。今屏去科文而读疏抄,必至茫无头绪。北京徐居士刻经,悉依杨居士之成规,亦不刻科,所刻南山律宗三大部,为近百册之巨著,亦悉删其科文。朽人尝致书苦劝,彼竟固执旧见,未肯变易,可痛慨也!

读《华严疏抄》同科文对照读之,则起落分明,不致茫无头绪,所谓“科者,断也。禾得斗而知其数,经得科而义自明”。不过后世如河西凭江东瑶以至光宅,不免随义立品,自分章节,而且愈分愈细,那未免太过了。昙鸾法师说:“细科烟飚,杂砺尘飞。”就是对分科太细而说的。

法师曾有一个大愿,想把现行本的《华严经》下二十年的工夫,重新来“厘会”、“修补”和“校点”一下,再刊版流行,这因为现行本《华严疏抄》,多有节略的地方,文义不相衔接的也不少,还有因当时校对不能精细,讹字夺文也不能免。他是华严宗的大师,这繁重的事业,自然只有他来担任了。当时有这么的一封信给我:

书悉。近同伞法师发愿重厘会【今之会本,为明嘉靖时妙明法师所会,彼时清凉排定之科文久佚,妙师臆为分配,故有未当处】,修补【妙明会本,后有人删节,甚至上下文义不相衔接,《龙藏》仍其误,今流通本又仍《龙藏》之误。以上据徐居士考订之说】,校点《华严疏抄》。伞法师愿任外护,并排版流布之事;朽人一身任“厘会”、“修补”、“校点”诸务,期以二十年卒业。先科文十卷,次悬谈,次疏抄正文。朽人老矣,当来恐须乞仁者赓续其业,乃可完成也。此事须秋暮自庐山返杭后再与伞师详酌。若决定编印,尚须约仁者来杭面谈一切。

可惜这么重要的工程,终以因缘不具,没有实行,但他的大体,却在他送给我的一部《华严疏抄》的首几页里,注着细密的字迹,得见其一斑了。

说来真惭愧,法师对我是怀着深切的期望的,他后来还写了一大幅的日课,教我礼诵《华严》,一共有好几千字,这因为读佛经,并不像读别的书,读了就算。每部经的流通分,常常提起礼拜诵读的功德,也是应该注意的。除写好日课寄给了我以外,又在信札上加以详细的说明,这更可见出法师对我的殷重心了:

仁者礼诵【【华严》,于明年二月十五日,即释迦牟尼佛祖涅槃日始课,最为适宜……自是日始课者,绍隆佛种,担荷大法义也,仁者勉旃。

兹邮奉日课一叶,并悬谈八册,希收受。日课中说明甚简,兹略补记如下:

礼敬之前,应先于佛前焚香供养【能供花尤善】,偈赞所书者,为举其一例。所诵之偈赞,可以随时变易,以己意选择,《华严经》中偈文,悉可用也。诵《华严经》用疏钞本亦可,若欲别请正本,以杭州昭庆慧空房之本最善。【句读稍有舛误脱落,但讹字甚少,若大字折本,即俗称梵本者,校对尤精。】三归依亦应延声唱诵。依此课程行持,约须一小时三十分。初行之时,未能熟悉者,至多亦不逾二小时。每日读《华严经》一卷之外,并可以已意别选数品深契已机者,作为常课,常常读诵。【或日日诵,或分数日诵。】朽人读《华严经》日课一卷以外,又奉行《愿品别行》一卷为日课。依此发愿,又别写录《净行品》十行《迥回向品》【《初迥向》及《第一迥向章》】作为常课,每三四日或四五日轮诵一遍,附记其法,以备参考。

现在把他录在这里,海内总不少礼诵《华严经》的,就当以此为法【再参阅法师《华严集联》三百末后所附《华严经》读诵研习人门次第。】但他是净土宗的大师,为什么要从一大部的《华严经》里去讨根源呢?这因为华严每会,虽然有很多的事相,很多的妙义,而善财便参知识,于证齐诸佛之后,普贤菩萨为说十大愿王,令皆迥向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圆满佛果,可见《华严经》和净土三经始终还是一贯的。在灰胡尔巴颜喀拉山寻到长江的源头,自然比认岷山为长江的源头来得彻底,这似乎和印光法师是不同的,所以一种学问,结论虽然一般,而求得的方法,竟可各各不同。正如二加二为四,二乘二为四,六减二也为四一般,因着求得的方法不同,而每个四的含义,便不当等量齐观。“皮球落在地上了”,出在小孩子的口中,和出在牛顿的口中,一定是不同的。英国哲学家罗素自己说他的哲学结论,并没特别,而从心的分析物的分析来求这个结论,是和人家不同的,也是一样的意思。这可见不论是形上学,形下学,方法总应当尊重的吧。

弘一法师的法派,和明朝蕅益大师最相近,也最尊重,对他所著《灵峰宗论》,尝摘其警策的议论,刊为《寒笳集》。今原稿在可园,实有“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景象。有了这,似乎不必张奖著作了。他为蕅益大师立了一个牌位,常以花供养。这牌位在他离开白马湖晚晴山房的一年,托了姓杨的朋友,连明朝铁华轩所制的钵和经论手写本等,一概寄存在可园里,现在还保存着。当时他的来信说:

惠书具悉寄存之书共三十包,其中大部之书,有晋唐译《华严经》、《贤首探玄记》、《大本起信论疏解汇集》等。是等诸书,朽人他日倘有用时,当斟酌取返数种。若命终者,即以此书尽赠与仁者,以志遗念。

这些书有的已由法师来取还,大部分则保存在可园里。我很想在园里造屋数间,前面种些自杨绿柳,杂花异卉,至于桃李佳果种之十数年,已是合抱的大木了,这园占了四十亩的地面,碧流回环,远隔嚣尘,是愿适宜静修的。屋中就成列法师的遗墨法物,作为永久的纪念。无如世乱如麻,成功的希望很少,每回想到,也不禁为之长叹。

他又是一时的律学大师,为三藏三学之一,不论那一宗派都应该恪守的。此土从唐朝南山道宣依五部律中之四分律,弘通戒律,后人尊为律宗,所谓“四分律宗”就是。可是到了现在,已经衰落极了,不但没有讲律的大师,就是能够依遵普通戒律的也很少很少。法师对这非常伤痛,所以一力研求律戒,想把南山已坠的法绪重振起来。他近年在福建开行《愿品》、《华严》大意,《地藏菩萨本愿经》,而大部分时间,则为僧众讲律学,而他自己始终守着归午不食的戒律。就是结夏,自恣,也无不以律为归。他著有《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分别开遮,条例极为明自,间注大德警句,更使读者深省,实为出家僧尼必备的要籍。他亲自书写,亲自画裱,非常精工,原稿在可园。这《戒像表记》出版时,法师寄来一部。他的信上有这么的几句话:

拙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近已石印流布,是书都百余大页,费五年之力编辑,并自书写细楷,是属出家比丘戒律,在家人不宜阅览,但亦拟赠仁者及李居士各一册,以志纪念。开卷之时,不须研味其文义,唯赏玩其书法,则无过矣。

法师书法极有工力,上规秦汉篆隶,而天发神忏,张猛龙、龙门二十品诸碑,更是法乳所在。但出家以后,渐渐脱去模拟形迹,也不写别的文字,只写佛经,佛号,法语,晚年把《华严经》偈句,集成楹联只百,有人请他写字,总是写着这些联语和偈句的,用笔更来得自然,于南派为近。但以前学北碑的功夫,终不可掩,因之愈增其美了。据他自己说,生平写经写得最精工的,要算十六年在庐山牯岭青莲寺所写的《华严经·十迥向品·初迥向章》,含宏敦厚,饶有道气,比之《黄庭》。太虚法师也推为近数十年来僧人写经之冠。法师寄来时也极珍重,信上说:

此经如石印时,乞敦嘱石印局,万不可将原稿污损,须格外留意,其签条乞仁者书写。

后来《华严经》集联三百印成,来信有说:

迩来目力大衰,近书《华严》集联,体兼行楷,未能工整。昔为仁者所书《华严·初迥向章》,应是此生最精工之作,其后无能为矣。

我最爱他近十年中所写的字,纯用豪端,体兼行楷,工力全在“淡”字和“拙”字,而却愈拙愈妙,愈淡愈有趣。现在他已脱去人寰,这些遗墨也只有日见其少了。

我和弘一法师还有一段法缘,是请他为世界书局编辑《佛学丛刊》,原拟分辑出版,继续的出他四辑六辑二可是第一辑出版不久,战事发生,连保藏着的纸型也被毁灭了,这是很叮惜的当时每辑的内容,大都由法师拟定,看下面的来信:

……如第一辑所选者以短,易解,切要,有兴味,有销路为标准。但如此类之佛书,买不可多得,故第二辑以下,须另编辑,且拟每辑变换面目,以引起读者之兴味也。第二辑拟专收音所编辑者三十种。【或旧编者如《寒笳集》等,此外新编,由一人负责。】第三辑拟专收佛教艺术,余可以编辑数种,此外由同人分任,共三十种。所预定者,大致如是。第一辑所收者,经论杂著之部类略备;第二辑多为警策身心,克除习气之作;第三辑为佛教艺术,以后若续出者,每次变换面目,每两年出一辑。

这是他预定的计划,现在已没有实现的可能了。总之,法师是富于天才的人,平生多有艺能,书画以外,铁笔也很擅长。但我们要知道,他是最不喜欢使才的。出家以后,更取向上一著,力学苦行,以求涅槃,虽然是一些小小的事,也不肯掉以轻心,大有“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景象,当拙不当巧,就是他老人家伟大的地方,这一点是我们应该明自的。

《大乘入楞经》说:“一切法因缘生。”譬如种子为因,雨露农夫为缘,因缘和合,才能出生颗粒来。法师现在虽然圆寂,而我和法师,既有这样的殊胜因缘,渐次熏习,摄入八识,成为种子,引起现行,现行互为因果,加增上缘。他日得自静其心,净念相继,临命终时,觐见弥陀,以毋负法师的嘱咐。这就是我自己应该勉励自己的吧。

弘一律师在湛山 倓虚

倓虚

弘一律师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初夏,到湛山来的。

二十五年【一九三六】秋末,慈舟老法师去北京后,湛山寺没人讲律,我派梦参师到漳州万石岩把弘一律师请来。在弘一律师来之前,梦参师来信说他有三个条件:第一,不为人师;第二,不要开欢迎会;第三,不登报吹嘘。这约法三章,我都首肯了。

平素我常说,我在佛教里是个无能的人,说什么什么都不成,不过仗菩萨加被,借诸位师父的光,给大家作一个跑腿的人。我虽然无能耐,如果有有能耐有修行的大德,我尽量想法给请来,让大家跟着学。这样于湛山寺也增光,于大家也有益。凡属于大家有益的事,只要我力量能办的到,总尽量去办。

我常愿大家“坐地参方”。什么叫“坐地参方”?就是把大德请来,让大家一点劲不费,坐地参学,就叫“坐地参方”。因为出家人手里没钱,在外面跑腿不容易,平安年月还好,乱世里走路更不容易。还有一些老修行,住到一个地方轻易不愿动,但对一些大德又很羡慕,这样要满他们的愿,最好是请大德来,让他们坐地参方,省得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去跑。

我的意思是,把国内【当然外国来的大德也欢迎】南北方所有大德,都请到这里来;纵然他们不能久住,也可以住一个短的时期,给大家讲讲开示,以结法缘。因为一位大德有一位大德的境界,禅和子之中,指不定与那一位大德有缘,或者一说话,一举动就把人的道心激励起来,这都是不可思议的事。

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时,我曾预备把印光老法师,请到湛山来,开一念佛堂,让印老在这里主持净土道场。以后因事变,印老没能到湛山来,这是我最遗憾的地方。

弘老也是我最羡慕的一位大德。他原籍浙江平湖人,先世营盐业于天津,遂寄籍于此。父筱楼公,出身进士,做过吏部官,为人乐善好施,风世励俗,表率一方,在天津为有名的李善人家。

他在家叫李叔同,另外出家在家还有好些名字,我已记不清。降生时,有雀衔松枝降其室。此枝到了他临灭度时,还在身边保存着。自幼颖悟异常,读书过目成诵,有李才子之称。性格外调倜傥而内恬醇,凡做事都与人特别。可是他一生的成功,也就在他这个特别性格上。做事很果敢,有决断,说干什么就干什么,说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俗言说:装模不像,不如不唱。他在家时,致力于文学、艺术、音乐、图画等,因专心致志,使他成功甚而在少年时代,一些风流韵事,也莫不尽情逸致,像唱戏一样,无论扮演何种角色,他都做到合情合理到家。出家后,把在家那套世俗习气完全抛掉,说不干就不干,丝毫也不沽染。出家人应行持的,他就认真去行持,去做到家,一点不苟且。如此,才是大丈夫之所为,也是普通人最难能的一件事

弘老在家时是一个风流才子,到日本留过学,社会上一也很出风头的。以他过去的作风,谁也想不到他能够出家,出家后又能持戒那么谨严。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暑假天,他正在杭州两级师范当教师,忽然要出家,谁也留不住。马上把自己的东西全部送人,到杭州虎跑大慈寺,拜了悟老和尚为剃度师,命名演音,字弘一。在他临去虎跑时,学校跟去一茶房,名字叫闻玉。这个茶房本是在学校伺候弘老的,对他印象非常好,听说他要出家,心里有些不忍,于是给他带着东西一同到虎跑寺去送他。

进庙门之后,弘老马上回过头来称闻玉为居士,很客气地请他坐下,自己扫地擦桌子,汲水泡茶,以宾礼对闻玉。原先闻玉伺候他,到庙里后他马上倒过来伺候闻玉,晚上自己找铺板搭床。闻玉几次要替他弄,他说:“不敢当。我不让你来,你偏要来。现在你送我来出家,我很感激你。这是我们的家,你在这里住一天也是我们庙里的居士,我应当好好照应你。”这一来弄得闻玉手足无措,哭笑不得。后来闻玉说:“你说说算了吧,还当真的就出家吗?”弘老说:“这还能假了吗?”闻玉苦苦哀求,让他玩几天再回学校,可是他决心已定,说什么也不能更改意志,反以言语来安慰闻玉,让他赶紧回学校。闻玉看实在没办法,在他跟前痛哭一场,很凄凉地自己回学校去了。

弘老自出家后,就专门研究律。天津徐蔚如居士,对他研究律帮很大的忙。徐居士曾对他这样说过:“自古至今,出家的法师们,讲经的多讲律的少,尤其近百年来,就没有专门研究律的,有也不彻底。你出家后,可以专门研究律,把中国的律宗重振起来。”

中国出家人,自东汉至曹魏初年,并没有说皈依受五戒的,只是剃发出家而已:至魏嘉平间,有天竺僧人法时到中国,立羯磨受法,是为中国戒律之始。自那时起,才真正开始传受比丘戒。

最初传到中国的律典,是《十诵律》,为姚秦时代鸠摩罗什法师译。六朝时期,此律盛宏于南方。其次是《四分律》、《僧袛律》、《五分律》、《有部律》。

在五部律中,最通行的是《四分律》。这是东晋时代,佛陀耶舍和竺佛念两位法师所译,其弘传讲习则始自元魏时代的法聪律师。其后,有道覆律师、慧光律师、智首律师各造疏注,大事弘扬。到了唐朝,道宣律师据大乘义理解释《四分律》,撰成《四分律行事钞》三卷、《四分律羯磨疏》四卷、《四分律戒本疏》四卷,称为南山三大部。再加上他所撰的《拾毗尼义钞》三卷【现存二卷】、《比丘尼钞》三卷,合称为五大部。自此律学中兴。后人宗仰他,遂成为四分律宗,也称为南山宗。当时有相部法砺律师、东塔怀素律师,各依四分律藏撰造疏释,与南山道宣律师并称三宗。到了宋朝元照【灵芝】律师,又作《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四分律羯磨疏济缘记》、《四分律戒本疏行宗记》,专门解释宣律师的疏注,南山律宗于是继兴。

南宋以后,禅宗盛行,律学无人过问,所有唐宋诸家的律学撰述,都散佚不存。至明末清初,只馀一部《随机羯磨》。那时有蕅益、见月两位老人欲重兴律宗,可是对唐宋古典已遍索不得了。蕅益大师虽著有《毗尼事义集要》,但对弘律方面收效极鲜。见月律师是中兴律宗的大功臣,对律学著疏颇多,所遗憾的是他没找到南山的著作,所出撰述与南山律意颇多不同之处,如解《随机羯磨》就是一个例证。

此外尚有一部流传最广的《传戒正范》,意思虽未与南山著述尽相吻合,然厥功至伟。从明末到现在,传戒之书唯此一部,各地传戒,亦唯此书为依。明朝以前,各丛林传戒方式互有不同,且三坛戒法不得一时俱受,要在三个时期分期而受。实际上比丘戒太严格,受戒的人未必尽能受持。与其在狭义范围内,受而不能尽持,倒不如菩萨戒之宽容。因此见月律师乃订定,在五十三天戒期内三坛戒法递次而受。这一则因受戒日期机会难遇;二则因受比丘戒后,再受菩萨戒,范围广大,这样在受戒方面来说是从容得多了。

不过这部《传戒正范》因未见南山律之全部参考,并不算彻底完美之书。加以近代弘戒法仪又依此稍有增减,故已不是《传戒正范》之本来面目。如欲恢复古代传戒之法,必得有真正持律明律的人出来订定。

自宋朝历元明清,计七百馀年,中间虽然也有人提倡律学,可是已失去南山真脉。原因是中国弘律的人少,经过多少次变乱,律典已多毁于燹火,有的原本也都流落到日本。清末徐蔚如居士自日本请回,重刊于天津,然错误遗漏特多。弘老出家后,发愿毕生研究戒学,誓护南山律宗,遍考中外律丛,校正五大部及其他律藏。二十几年来,无日不埋首律藏,探讨精微。到处也以弘律讲律为事。我个人也深愿后来多出儿位弘律的人。

在弘老的著述中,最主要的要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此书将四分律文,制为表解,化赜为晰。所加按语,都是古昔大德警语,经六七年工夫始制成。稿子都是亲笔所写,当时由穆藕初居士捐七百元现钞,委中华书局缩本影印,原稿保存在穆藕初居士处。在稿子后面,弘老还特意写了一段遗嘱,大意是说:我去世之后,不希望给我建塔,也不愿给我做其他功德,只要能募资将此书重印,以广流布,就算愿满了。

记得弘老来时,是在旧历的四月十一那天,北方天气尤其是青岛,热得较晚,一般人还都穿夹衣服。临来那天,我领僧俗二众到大港码头去迎接。他的性格我早已听说,见面后,很简单说几句话,并没有寒暄。来到庙里,大众师搭衣持具给接驾,他也很客气地还礼,连说不敢当。

随他来的人有三位:传贯、仁开、圆拙,还有派去请他的梦参法师,一共五个人。别人都带好些东西,条包、箱子、网篮,在客堂门口摆一大堆。弘老只带一破麻袋包,上面用麻绳扎着口,里面一件破海青,破裤褂,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一把破雨伞,上面缠好些铁条,看样子已用很多年了。另外一个小四方竹提盒,里面有些破报纸,还有几本关于律学的书。听说有少许盘费钱,学生给存着。

在他未来以前,湛山寺特意在藏经楼东侧盖起来五间房请他住。来到之后,以五间房较偏僻,由他跟来的学生住,弘老则住法师宿舍东间【现在方丈室】,因为这里靠讲堂近,比较敞亮一点。

因他持戒,也没给另备好菜饭。头一次给弄四个菜送寮房里,一点没动;第二次又预备次一点的,还是没动;第三次预备两个菜,还是不吃;末了盛去一碗大众菜。他问端饭的人,是不是大众也吃这个,如果是的话他吃,不是他还是不吃,因此庙里也无法厚待他,只好满愿。

平素我跟他讲话时很少,有事时到他寮房说几句话赶紧出来。因他气力不很好,谈话费劲,说多也打闲岔。

愈是权贵人物他愈不见,平常学生去,谁去谁见。你给他磕一个头,他照样也给你磕一个头。在院子里两下走对头的时候,他很快地躲开,避免和人见面谈话。每天要出山门,经后山,到前海沿,站在水边的礁石上了望——碧绿的海水,激起雪白的浪花,倒很有意思。这种地方一般没人去,因情景显得很孤寂。好静的人,会艺术的人大概都喜欢找这种地方闲呆着。

屋子都是他自己收拾,不另外找人伺候。窗子地板都弄得很干净。小时候他在天津的一位同学,在青岛市政府做事,听说他到湛山寺来,特意来看他。据他这位同学说:在小时候他的脾气就很怪,有名的李怪。其实并不是怪,而是他的行动不同于流俗。因他轻易不接见人,有见的必传报一声。他同学欲与见面时,先由学生告诉他,一说不错,有这么一位旧同学,乃与之接见。

有董子明居士,蓬莱人,原先跟吴佩孚当顾问。以后不做事,由天津徐蔚如居士介绍来青岛,在湛山寺当教员,学识很渊博。他和弘老很相契,常在一块谈话。那时我每天下午在湛山寺讲《法华经》,弘老来听。以后他和董子明说:“我初次和倓虚法师见面时,看他像一个老庄稼人一样。见面后才知他很健谈的,讲起来很有骨格,发挥一种理时,说得很透辟!”这话后来由董居士告诉我。我知他轻易不对人加评论,这是他间接从闲话中道出。可是我听到这话很惭愧,以后无论在何处讲经,更加细心。

朱子桥将军多少年来羡慕弘老的德望,只是没见过面。正赶他有事到青岛,让我介绍欲拜见弘老。一说,弘老很乐意见,大概他平素也知道朱将军之为人,乃与之接见,并没多谈话。同时还有其他要见他的人,他不见,让人回答说,已经睡觉了。

有一天,沈市长在湛山寺请朱将军吃饭,朱将军说:“可请弘老一块来,列一知单,让他坐首席,我作配客。”沈市长很同意,把知单写好,让我去给弘老说。我到他寮房里一说,弘老笑笑没言语。我很了解他的脾气,没敢再往下勉强。第二天临入席时,又派监院师去请他。监院师带回一个字条来,上写四句话:

昨日曾将今日期,短榻危坐静思维。

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朱将军看到这个字条,欢喜的不得了,说这是清高。沈市长脸上却显得很不乐意。就地方来说,他是一个主人,又加是在一个欢迎贵宾的场合里,当然于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台。我和朱将军看到这里,赶紧拿话来遮盖。朱将军平素有些天真气派,嘻嘻哈哈,就这样把这个涩羞场面遮掩过去了。

弘老到湛山不几天,大众就要求讲开示,以后又给学生研究戒律。他讲开示的题目,我还记得是“律己”,意思是要让学律的人先要律己,不要拿戒律去律人。又说平常“息谤”之法,在于“无辩”,否则,越辩谤越深,倒不如不辩为好;譬如一张白纸,忽然染上一滴墨水,如果不去动它,它不会再往四周溅污的,假若立时想要他干净,去揩拭,结果去污染一大片。末了他对于律己一再叮咛,让大家特别慎重。

他平素持戒的工夫,就是以律己为要。口里不臧否人物,不说人是非长短,就是他的学生,一天到晚在他跟前做错了事,他也不说。如果有犯戒做错或不对他心思的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律己”不吃饭。不吃饭并不是存心给人怄气,而是在替那做错的人忏悔,恨自己的德行不能去感化他。他的学生和跟他常在一块的人,知道他的脾气,每逢他不吃饭时,就知道有做错的事或说错的话,赶紧想法改正。一次两次,一天两天,几时等你把错改正过来之后,他才吃饭。末了你的错处,让你自己去说,他也不开口。平素他和人常说:戒律是拿来“律己的”不是“律人的”,有些人不以戒律“律己”而去“律人”,这就失去戒律的意义了。

弘一律师给学生上课时,首讲《随机羯磨》,另外研究各种规矩法子。《随机羯磨》是唐道宣律师删订的,文字很古老,他自己有编的“别录”作辅助,按笔记去研究,并不很难。上课不坐讲堂正位,都是在讲堂一旁,另外设一个桌子,这大概是他自谦,觉得自己不堪为人作讲师。头一次上课,据他说,事前预备了整整七个小时,虽然他已经专门研究戒律二十几年,在给人讲课时,还是这么细心,可见他对戒律是如何慎重!因他气力不好,讲课时只讲半个钟头,像唱戏道白一样,一句废词没有。馀下的时间,都是写笔记。只要把笔记抄下来,扼要的地方说一说,这一堂课就全接受了。《随机羯磨》头十几堂课,是他自己讲的,以后因气力不佳,由他的学生仁开代座,有讲不通的地方去问他,另外他给写笔记。《随机羯磨》讲完,又接讲《四分律》。

差不多有半年工夫,弘老在湛山写成一部《随机羯磨别录》、《四分律含注戒本别录》,另外还有些散文。

他这次到北方来,也该当与北方人有缘。平常接受行律的有很多学僧,整个庙宇接受的还没有。慈老法师在湛山时也说,从南到北任何地方也没完全接受讲律行律的,原因是,在末法时代持戒是一件难事,不要说持戒,就是讲戒也是枯燥无味。尤其是经忏门头,一个丛林里住很多人,分子不一,谁也作不得主,如果马上让他们去持戒过午不食,这简直太难了!

慈老和弘老到北方来,在别处,没有能拿整个丛林来接受其律仪的,惟湛山寺能接受。每到初一十五诵戒羯磨,四月事物结夏安居,七月十五自恣,平常过午不食……二位老法师走后,这些年来还是照规矩去行。原因这里是新创的地方,做事单纯,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复杂,自己也能作得主,也乐意,所以能接受。同时还有几位同学继承弘老的意志,发心专门研究戒律,日中一食,按律行持。不但湛山寺是这样,和湛山寺有关系的庙如哈尔滨极乐寺、长春般若寺、天津大悲院等也都按照这样去行。虽然不能完全做得到,但能持几条算几条,持总比不持强。最低限度,出家人对四根本戒、十戒、十三僧戒,应拣要紧的去行持。像半月诵戒,其作用像演电影一样,诵一遍就等于在人的脑海中映一遍,纵然不能完全持佛的清净戒,但起码也给人种一个持戒的影子,自己有污染的地方,也能在诵戒时忏悔,洗刷一下。佛祖给后人立规矩大有意义,平常衣暖食足的人,欲心重,无明大,好睡觉,好做梦,这些都是修行的障碍。无明大的好惹事,几百人住在一起常闹事,事情就不好维持了。

弘老虽是生在北方,可是他在南方住的时候多,对于南方气候生活都很习惯。初到湛山时,身上穿得很单薄,常住给做几件衣服,他一件也没穿,向来不喜欢穿棉衣服,愿意在南方过冬,因北方天气冷,穿一身棉衣服,很笨重的。

湛山寺本来预备留他久住的,过冬的衣服也都给预备了,可是他的身体不适于北方的严寒,平素洒脱惯了,不愿穿一身挺沉的棉衣服,像个棉花包一样。因此过了九月十五后,到我寮房去告假,要回南方过冬。我知他的脾气,向来不徇人情,要走谁也挽留不住。他当时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纸条,给我定了五个条件:第一不许预备盘川钱;第二不许备斋饯行;第三不许派人送;第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第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这些条件我都答应了。

在临走的前几天,他给同学每人写一副“以戒为师”的小中堂,作为纪念。另外还有好些求他写字的,他的词句都是《华严经》集句或蕅益大师警训,大概写了也有几百份。末了又给大家讲最后一次开示,反复劝人念佛。临走时给我告别说:“老法师,我这次走后,今生不能再来了。将来我们大家同到西方极乐世界再见吧!”说话声音很小,很真挚,很沉静的,让人听到很受感动的。当时我点头微笑,默然予契。临出山门,四众弟子在山门口里边搭衣持具预备给他送驾,他很庄重很和蔼地在人丛里走过去,回过头来又对大家说:“今天打扰诸位,很对不起,也没什么好供献的。有两句话给大家,作为临别赠言吧!”随手在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纸条,上写:

“乘此时机,最好念佛!”

走后我到他寮房去看,屋子的东西安置得很有次序,里外都打扫特别干净。桌上一个铜香炉,烧三枝名贵长香,空气很静穆的。我在那徘徊良久,嗅着馀留的馨香,忆念着古今大德的德馨!

弘一法师在湛山 火头僧

火头僧

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也可说是“花枝春满”吧——海滨一隅的青岛,因了气候偏于春长的缘故,还时时有一种寒气袭人,所以在本地居民身上仍离不开袷衣,这时大概是三月底吧,某一天的上午九点,弘一律师坐的船到了,湛山住持倓虚法师,急忙带着道俗二众,预先到码头去迎候。寺中剩下的全体大众,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门里两旁,一齐在肃立恭候着。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不大工夫,飞驰般的几辆汽车,鸣都的开到近前。车住了,车门开处,首先走下位精神百倍满面笑容的老和尚,我们都认识的,那是倓虚法师。他老很敏捷的随手带住车门;接着第二位下来的,立时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来岁——其实五十八岁了,细长的身材,穿着身半旧夏布衣裤,外罩夏布海青,脚是光着只穿着草鞋。虽然这时天气还很冷,但他并无一点畏寒的样子。他苍自而瘦长的面部,虽然两颊颏下满生着短须,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气和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他,我们虽没见过,但无疑的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我们所最敬仰和要欢迎的弘一律师了。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满面带着笑,和倓虚法师谦让,结果还是他老先走。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的一声招呼,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他老在急忙带笑还礼的当儿,便步履轻快的同着倓老走过去。这时我们大众同着众多男女居士,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的阶下,来向他老行欢迎式的最敬礼,他老仍是很客气的急忙还礼,口里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劳动你们诸位。”

他老随行来的弟子:传贯,仁开,圆拙,还有派去迎请他老的本寺书记梦参法师,因此他们携带的衣单也显得很多:柳条箱子,木桶,铺盖卷,网篮,提箱,还有条装着小半下东西麻绳扎紧着口的破旧麻袋,一个尺来见方叩盒式的旧竹篓,许多件杂在一起,在客堂门口堆起一大堆,这时我向梦参法师问说:“哪件是弘老的衣单?”他指指那条旧麻袋和那小竹篓,笑着说:“那就是,其馀全是别人的。”我很诧异,怎么凭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师——也可说一代祖师,他的衣单怎会这样简单朴素呢?噢,我明自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得算原因之一了。记得月馀以后的一天,天气晴爽,同时也渐渐热起来了,他老双手托着那个叩盒式的小竹篓,很安详而敏捷的托到阳光地里打开来晒。

我站在不远的一旁,细心去瞧,里头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平日在脚上穿的似比这双新一点。我不禁想起古时有位一履三十载的高僧,现在正可以引来和他老相比对一下了。有一天,时间是早斋后,阳光布满了大地,空气格外新鲜,鸟儿和蝉都在枝头唱着清脆婉转悦人的歌,大海的水,平得像面大镜子。他老这时出了寮房踱到外头绕弯去了,我趁着机会偷偷溜达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啊!里头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桌上放着个很小的铜方墨盒,一支秃头笔,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床上有条灰单被,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立放着两双鞋——黄鞋草鞋——此外再没别物了。在房内只有清洁,沉寂,地板光滑,窗子玻璃明亮——全是他老亲手收拾——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和静肃。

在他老驾到的几天后,我们大众求得了倓老的同意,便开始要求他老讲开示;待了几天,又请求他老讲戒律。他老真慈悲,一一都首肯了。头一次讲的开示标题是“律己”。他老说:“学戒律的须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学了戒律,便拿来‘律人’,这就错了。记得我年小时住在天津,整天在指东画西净说人家不对。那时我还有位老表哥,一天他用手指指我说:‘你先说你自个。’这是句北方土话,意思就是‘律己’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真使我万分感激,大概喜欢‘律人’的,总看着人家不对,看不见自己不对。北方还有句土话是:‘老鸦飞到猪身上,只能看见人家黑,不见自己黑,其实他俩是一样黑。”’又说:“何以息谤?曰:‘无辩。’人要遭了谤,千万不要‘辩’,因为你越辩,谤反弄的越深。譬如一样白纸,忽然误染了一滴墨水,这时你不要再动他了,他不会再向四周溅污。假使你立时想要他干净,一个劲的去擦拭,那么结果这墨水会一定展拓面积,接连沾污一大片的!”末了他老对于“律己”、“不要律人”两句话上,一连说了十几个“慎重,慎重,慎重又慎重,慎重又慎重”。第二次讲律课本是《随机羯磨》。这书是南山道宣律师删订的。

在我们初学戒律的,对这书的名字还算初闻。书的内容是文笔古朴,言简而赅,原是把极广繁的文字节略而成,专为便于开导后学的,所以在讲时须极费解说。但他老有手编的“别录”做辅助,提纲絜领,一目了然,讲时反觉并不费难了;假使你只要肯注意的去看和听,一定会很容易领会的。这书在唐宋以后因为律宗绝续,已久无人来阐扬讲说。据他老说,他老连这次才讲到两次。他老在头一天开讲临下课时曾这样说:“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这次开讲头一课,整整预备了七个小时。

”我想这全是他老教学慎重,委屈宛转的想法使人明白,不肯误人光阴的缘故吧?他老终于因了气力微弱,只讲了十几课便停了讲,后来由他老的高足仁开法师代座,才把全部讲完,接着仍由仁师又讲了部《四分戒》。他老——弘公——后来虽未继讲,但凡关于书中难题,仍由仁师向他老寮房执卷请决,他老是无不很喜欢很敏捷的答复。直到现在本寺对于《随机羯磨》、《四分戒本》两部律,能够常年循环演讲,使学者把律条律制熟悉的如数家珍——也可说是家常便饭,这不全是他老的一片遗泽吗!不但本寺是这样,就是那些凡在倓老庇阴下的,像长春般若寺、哈尔滨极乐寺等,数目很多的僧众,都是一体律仪化,他们的制度和本寺是一概相同的。

每逢大众上课或朝暮课诵的当儿,院里寂静无人了,他老常出来在院里各处游走观看,态度沉静,步履轻捷。偶然遇见对面有人走来,他老必先捷速回避,表面似像很怕人,其实我想他老是怕人向他恭敬麻烦。他老常独自溜到海边,去看海水和礁石激撞,据说那是他老最喜欢看的。假使这时能有丰子恺先生同游,信笔给绘幅“海上之弘一律师”图,那真能有飘然出尘之趣了。有一天晚上,朱子桥居士因悼亡友乘飞机来自西安,特来拜访他老,他老接见了。同时市长某公,是陪着朱老同来的,也要借着朱老的介绍和他老见一见。他老急忙向朱老小声和蔼的说:“你就说我睡觉了。”第二天上午,市长请朱老在寺中吃斋,要请他老陪一陪。他老只写了张纸条送出来作为答复,写的是:“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天气由炎热的夏天,渐渐转到凉爽的秋天,在倓老和我们大众,个个都抱着十二分热诚期望他老能在本寺长住,永远作我们依止不离的善知识。但他老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向来是不循人情的,他要想走,你谁也留他不住,他老在很早的日子,就定下秋八月间的行期了。我们在无法挽留下,只有预备做一番隆重恳切的送行了。他老在未走的半月前,便公开接受人的求书了。除了他老送给每人一幅的“以戒为师”四字外,其馀个人递纸求书的纷至沓来。他老一一接受,书写的词句多是《华严经》集联,蕅益大师警训,总数约有数百份。在将行的前几天,我们大众又请他老最后开示,他老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老反沉默不言了,这时大众都很注意要听他老下边的话,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声说:“就是一句:南一无一阿一弥一陀一佛。”

临上船的一天,我们还是照着欢迎他老的仪式来欢送,当日赴闽迎请他老北来的梦参法师,这时是亲身送到船上。他老在和梦师将别的当儿,从挟肘窝下拿出厚累的一部手写经典,笑容满面的低声向梦师说:“这是送给你的。”梦师喜不自胜的携回展视,是部他老手写的《华严经净行品》,字体大约数分,异常工整遒劲,是拿上等玉版宣写的,厚累约有四十多页。末幅有跋云:“居湛山半载,梦参法师为护法,特写此品报之。”下署晚晴老人,并盖印章。

现在他老上品上生了!远在北方的晚辈我,起初听到噩耗,还在半信半疑,后来看到《觉有情》半月刊,把事情都证实了,我才不禁一阵心酸。哎!当代大德一个个相继逝去,人间渐渐没了明灯,我们众生的罪业该有多大呢!

亲近弘一大师之回忆 性常

性常

於戏!我“志在安养,生宏律范”的大师弘一依止阿阉阇梨,今已遽尔俯谢娑婆,神登乐国。使我内心涌动的哀思,海水挹作墨,须弥聚为笔,也难罄叙于万一。惟我大师,虽已高顶上品,然生平弘律事迹,在在皆有千古不磨之价值。谨据大师十徐年来居闽弘律赐余警策文和手示为写材,略写一点,聊志哀慕大师之微忱焉。

民国庚午年,余始拜识大师于承天月台佛学社。时承大师亲予《李息翁临古法书》一册,并墨宝数种为纪念。迨民壬申年十一月,自温莅厦,时余居中山公园妙释寺,适大师独乘人力车到寺,不胜忭踊。遂对寺主建议,将余卧室让大师安宿。大师甚喜,立即手书晋译《华严经》的“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一长对联予余。越数日,寺主善契法师对余倡议恳留大师在寺度岁。余偕契师进大师前拜陈此意,承喜诺。斯时瑞今法师同广洽法师住在太平岩,洽师与大师早有密切关系,屡屡偕今师前来过访。今洽二师于晤谈次,屡劝请大师传授律学。大师于未应请前,曾夜中得一奇梦。梦十馀长髯老人结席团坐谈法,大师亲求力加入席间,坐诵《华严经》偈一长篇,醒已尚忆。乃篝灯写出赠洽师以留念。大师是朝谓余云:“余于夜闲得是奇梦,系居闽弘律之预兆。”乃开始编《四分律含注戒本讲义》。择癸酉年正月十六日始讲,至二月七日圆满。大师初开讲时,曾述此次讲律与未来之希望云:“余于出家受戒之时,未能如法,准以律义,实未得戒。

本不能弘扬比丘戒律,但因昔时既虚承受戒之名,其后又随力修学,粗知大意,欲以一隙之明,与诸师互相研习,甚愿得有精通律义之比丘五人出现,能令正法住于世间,则余之弘律责任即竟。故余于讲律时,不欲聚集多众,但欲得数人发弘律之大愿,肩荷南山之道统,以此为毕生之事业者,余将尽其绵力,誓舍身命而启导之。余于前二月,既发弘律愿后,五月居某寺,即由寺主发起办律学院。惟与余意见稍有未同,其后寺主亦即退居,此事遂罢;以后有他寺数处,皆约余往办律学院,因据以前之经验,知其困难,故未承诺。以后即决定弘律办法,不立名目,不收经费,不集多众,不固定地址等。此次在本寺讲律,实可谓余弘律第一步也。余业重福轻,断不敢再希望大规模之事业。惟冀诸师奋力兴起,肩荷南山一宗,广传世间,高树律幢,此则余所祝祷者矣。”大师《含注戒》讲毕日,特书“世尊涅槃时,兴起于大悲。集诸比丘众,与如是教戒。莫谓我涅槃,净行者无护。我今说戒经,亦善说毗尼。我虽般涅槃,当视如世尊。此经久住世,佛法为炽盛。以是炽盛故,得人于涅槃”的戒经偈赐余作初听律遗念焉。

二月八日后,诸同学陪大师移住万寿岩。大师开始编《随机羯磨》讲义。三月九日始讲《羯磨》,至五月八日圆满。五月初二恭值灵峰蕅益大师圣诞,大师是日亲为诸学者撰学律发愿文云:“学律弟子等,敬于诸佛菩萨祖师之前,同发四弘誓已,并别发四愿:一愿学律弟子等,生生世世永为善友,互相提携,常不舍离,同学毗尼,共宣大法,绍隆僧种,普利众生。一愿弟子等,学律及以宏律之时,身心安宁,无诸魔障,境缘顺遂,资生充足。一愿弟子等,学律及以宏律之时,能得清净寺舍,安心久住,大众和合,助缘殊胜。一愿当来建立南山律院,普集多众,广为宏传,不为名闻,不求利养,愿发大菩提心,护持佛法,誓尽心力,宣扬七百馀年湮没不传之南山律教,流布世间。冀正法再兴,佛日重耀。并愿以此发弘誓愿,及以别发四愿功德,乃至当来学律一切功德,悉以迥向法界众生。惟愿诸众生等,共发大心,速消业障,往生极乐,早登菩提等。……”

五月初十后,大师应泉州开元寺主转物和尚请,十数同学随驾莅泉。大师结夏安居于尊胜院,专工圈点《南山抄记》。圈毕时自书云:“剃染后二年庚申,请奉东瀛古版行事抄记,未遑详研。甲子四月,供施江山,逮于庚午六月,居晚晴山房,乃检天津新刊,详阅圈点,并抄写科文,改正讹误,迄今三载,始获首尾完竣。是三载中,所至之处,常以供养奉持。辛未二月居法界寺,于佛前发专学南山律誓愿。是夏居五磊寺,自誓受菩萨戒,并发弘律誓愿。腊月移居伏龙。壬申九月归卧永宁,十一月至南闽,讲《含注戒》本于妙释寺,讲《随机羯磨》于万寿岩。癸酉五月,居温陵大开元寺。越二月,乃得点录校竟。并为述斯事始末,以示后贤。”其时大师命余依式标圈是书。余惟命是从,弗分晴夜,经三阅月之久,即完圈事。得大师格外喜意。特书一中幅,中题“精进第一”。左右另加题辞,余蒙是特赐,益增惭愧。

七月三十日,大师依瑜珈《师地论》录出自誓受菩萨戒文,命余等诸同学随意自于佛前受之。其时性愿老法师等亦自动前来参加行受。八月一日始,大师续编《戒本羯磨随讲别录》。廿四日始续讲。于讲期内,并编《南山道宣律祖略谱》,兼撰《九华垂迹图赞辞》。至十月三日,为南山律祖涅槃日,《戒本》、《羯磨》初次讲解都讫。大师是日追忆宣祖晚年手撰《羯磨疏》自终南丰德寺出,爰以“丰德”命余别号,使余不忘鼻祖之圣躅。余顾名思义,不胜惭颜。自惟既乏学律之才,难继大师之志,胡敢拜受斯号耶。十月二十八日,大师撰《梵网本菩萨戒本浅释》。至十一月十五日,稿本撰就。属瑞今法师往厦妙释寺代座宣称,余随今师前往听习。

十一月十五后,大师应草庵寺主请,由传贯法师陪大师莅庵过冬。余在厦听经毕,遂诣庵伴大师度岁。除夕夜,大师于意空楼,登座佛前,为贯师与余选讲灵峰大师祭颛愚大师爪发钵塔文云:

呜呼!人不难相爱,难于相知。翁真知我者哉!世纵有一二爱且知者,而志操相携,某虽不敢拟翁泰山之德,幸三事略无违焉。尚质朴,绌虚文,不肯苟合时宜。注经论,缵戒律,不肯悬羊头卖狗脂。甘淡薄,受枯寂,不肯受丛席桎梏而掣其羁縻。呜呼,以法门耆宿如翁,而旭过蒙知爱,又志操相合如此,其能已于怀也。翁所证深浅,非某能拟。而生平最倾心处,请略纪之。当今知识,罕不以名相牵,利相饵,声势权位相依倚,如翁古道自爱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以掠虚伎俩,笼罩浅识,令生惊诧,如翁平实稳当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侈服饰,据华堂,恣情适意,如翁破衫草履茅茨土阶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精选侍从,前列后随,如翁躬自作役不图安享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同流合污,自谓善权方便慈悲调顺,如翁不肯苟徇诸方,甘受担板之诮者有几。故凡闻翁之风者,顽夫廉而不滥,懦夫立而不倾,伯夷之隘,所以为圣之清也,岂似枉寻直尺诡遇一朝者,身虽存名已先沦也哉!某每悲如来正法,一坏于道听途说入耳出口之夫,再坏于色厉内荏羊质虎皮之徒。其父报仇,其子必且行劫,尤而效之,何所不逞。翁之爪发钵幸存,则翁之道风未灭,必有闻而兴起者,庶共砥狂澜于末叶乎!……

大师是夕开示此文,寄慨时弊遥深,几于流涕。仰慕大师诸君,读是文时,必能窥见大师披剃后操行与思想及热诚卫教之一斑。大师是夕讲开示毕,赐一横幅,书“绍隆僧种”。右题“岁次癸酉与丰德XX同住草庵度岁,书此以为遗念。演音,时年五十又四”予余。如上所记诸事,为余在癸酉年度亲近大师一载之事实。甲戌以后,大师云游各处弘律之事,因时间关系,一时难尽记出,俟诸来日可也。

卅一年十月廿日写於尊胜院律净关大师之故居

弘一律师 【日】内山完造

[日]内山完造

夏丏尊先生来,这已是十年前某天的事了。他“呀”地打过招呼,就坐下来,加入到漫谈群中。

“想介绍一个人和你相见,如果我有电话来,请就到……”我就道谢约定。隔了数天,电话果然来了,地点是北京路的功德林。我到那里的时候,客已全部到齐,只在等待我了。我道了迟到之歉,加入座中去。

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两边并坐着十来个人。右排上首有一个和尚和夏先生相向坐着,其他列席的大半是在我书店中常进出的熟人,可谓是一个无拘束的集合。夏先生先将这位和尚向我介绍,我才知道他是弘一衬律师,清癯如鹤,语音如银铃,此外,我就无话可表达当时的印象了

午餐当然是素席。老实说,我知道的功德林,这是第一次。餐毕以后,又谈了好多时候,听到了许多的事情。

据说,弘一律师俗姓李,名岸,又名哀,字叔同,曾留学东京,学洋画于上野之美术学校,又在音乐学校学洋琴。在留学时生活曾大大改变,早浴,和服,长火钵,诸如此类的江户趣味,也曾道地地尝过呢。

又据说,他曾是中国戏剧革命先驱春柳剧社之主干,在东京公演过《茶花女遗事》等剧。直至今日为止,油画的造诣尚无出他之右者。留学回国以后,在浙江师范学校任教绘画音乐,后来以种种因缘出家为僧,多年来行云流水,居无定所,这次是从温州到久别的上海来的。

我用日本话谈讲,看他神情,似乎一一都懂得,但他自己却像个全把日本话忘记了的样子。

夏先生孥出一本律师所著的善本名叫“四分律比丘戒相……”的书来,说要将此书三十册交给我,代为分赠希望者。我于此道一无所知,只好道着谢答应下来,这时律师说:“还有一种叫《华严经疏论纂要》的书,正在印刷中。这书只印二十五部,想把十二部送给日本方面,将来出书以后,也送到尊处,拜托你。”

他这样说,我也只好答应照办。我虽门外汉,听到印数只有二十五部,就知道是相当巨大的书籍。二十五部之中有半数送给日本,那末送给哪一个机关呢,我问他。他说:“一切托你。”在继续谈话之中,他说:

“在中国恐不能长久保存,不如送到日本去。”

据说,律师曾在福建鼓山发现这古刻的板子。这板子在现存的经典中,是很古的东西,日本的《大正大藏经》里也没有收入的,由此可见这经典的珍贵了。

我谈到傍晚才回去。次日,弘一律师与夏先生及另外二三个朋友同到我店中来,内人也见到他,于他去后曾说:“听到他的话声,见到那峥嵘的额角,就知道是一位高僧。”

数日以后,从夏先生那里送来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纪》三十五部。我就把它挂号分别寄赠到东西京两大学以及大谷、龙谷、大正、东洋、高野山等各大学的图书馆去。西京大学图书馆里有一个僧籍的司书,写信来,称这书是贵重的文献,希望能得到一部,于是又寄了一部去,以后各方面常有来索取的,合计共送去了一百七十馀部。

此后由夏先生居间,弘一律师和我通过好几次信,赠过我好几张法书,可是现在我连明信片都没有一张,因为全被朋友讨去了,他送给我的字幅也被内地的孥走了。

光阴如箭,不觉过了两年。一天,友人高岩勘次郎和一个画家同到我店中来。这画家叫武井猗兰子,在日本俱乐部创有画社,是一个从西洋画转向到日本画的人。

从前上海有一家武井洋行,经营杂粮输出,规模颇大,后来老板死了,就此停业。这位画家,正是武井洋行的小主人。他性情相当特别,至今还未娶妻,在上野宽永寺中借屋一间,营着独身生活。其所作之画也不同凡俗,饶有枯涩之趣。

事有凑巧,这位武井画家在上野美术学校和弘一律师是同学,他听到我谈起弘一律师的事,说:

“记得的,那时有一个中国留学生和我邻席,大家描着同一的模特儿,所谓弘一律师者一定就是他。”

我因此奇缘,就以快将送到的《华严经疏论纂要》十二部的分配问题和他商量,请他指导。他回东京以后,和田中文求堂主人及宽永寺管长共同协议,替我决定了赠送的范围,记得是下列十五处:

东京帝国大学 京都帝国大学 大正大学

大谷大学 龙谷大学 【失记】

京都东福寺 黄蘖山万福寺 比叡山延历寺

高野山大学 大和法隆寺 上野宽永寺

京都妙心寺 【失记】 【失记】

在其中选定十二处,把书册用箱装了,乘友人王君往大阪之便托带至神户装火车运去。后来东福寺挽了我的老友中原氏托设法取得一部,我就写信给弘一律师代为请求,他叫厦门南普陀寺某居士补送了一部来,由我用小包邮便发送至东福寺。妙心寺也挽友人藤井和尚来托求一部,我于是再写信向弘一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