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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悠悠我心 (1)

1 吴侬软语

那晚江彬醉了,再醒来的时候,江彬发现他正躺在家中,房间里早已是透彻明亮,一看钟已经快二点多了。他睁开眼,看着天花板韵了一下神,发现音乐又被从头开始放了,是美国乡村音乐中的经典曲子《Lemon tree》。江彬坐了起来,发现美伦正斜披着睡袍,下面穿一条丁字裤,静静坐在地毯上的一个小坐垫上,旁边放了一杯暗红色的杰克丹尼。她黑亮的长发柔顺的搭了下来,盖住了大半个脸,由于她侧对着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江彬悄悄走了过去,站在她身后,准备吓吓她,可到她身后的时候,他却忽然呆住了。江彬发现美伦正对着他一张照片微笑。

那张照片是十年前拍的,当时江彬还在台里主持财经节目,他穿着西装,相貌端庄,衣着整洁。照片是摄影师抓拍的,巧合的是,正好抓住了江彬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狡猾的浅笑,镁光灯下,显得亦邪亦正,特有魅力。每每看到这张照片,江彬就知道他是再也不可能笑出那个样子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随身带着这张照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给它装上一个小小的相框,放在书桌的一角。那天晚上,江彬看见美伦对着那张照片,柔柔的笑,她那白净的脸上安详的透着隐约的满足和幸福。不知道是那若隐若现的音乐,还是她那轻柔的笑,让他醉了。江彬站到她的身后,一时柔情满腔,纵有千千结,在那一刻全都无影无踪。

幸福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是在你的胸口慢慢堆积的一种情绪,让你湿润了双眼。还是在你大大咧咧的不经意间一个意外的惊喜。人们其实总是容易自己被自己打动,在话语的快感中,自己湿润了双目,还要尽最大可能的让别人和自己一起不切实际。在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以为的幸福终于姗姗来迟的粉墨登场,可直到最后,才知道那其实只是错觉。可那错觉不就是常常会被误认为的幸福吗?

那段时间美伦就像黑暗女神一样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她每每在深夜的时候才到来,默默的开了门,然后静静地躺在他身边。黑暗中他并没睡着,她似乎也没有,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微妙的平衡,细细的调整,看上去,是那么的和谐。双方的肉体隔着两床单薄的毯子在孤独的张望,二人都以为这是在交流,都以为在彼此的身体里,可他们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他和她接触了一次,十次,百次,而他们的灵魂却一直在别处,在远远的注视他们进入和离别的快乐。

美伦从侧面躺着,江彬再次温柔的进入,轻轻的来回,那温热的感觉,适时的包裹着他。他端着酒杯微微的喝了一口杰克丹尼,转头看见美伦的肩正轻轻抖动着,随着他的节奏,她的声音时大时小,她双眼紧闭,牙齿紧咬着下唇,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细微绵长,吴侬软语一般。听上去如阳春三月,江南的一派水雾清凉,听女子在湖面上吴侬软语,吟声低唱,声脆清甜,有人一杯凉酒,伴着软语清声,醉了整个三月。

一天夜里,江彬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异常繁华的街上,灯光开着,天空中下着小雪,可是街上空无一人。他看见美伦的头像被镶嵌在各栋大楼的广告牌上,巨大无比,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光彩照人。江彬站在那里,街市上的喇叭在播放音乐,一会儿放“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一会儿又放“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问候,不要一切都带走”,说不出的怪异。他怔了怔,突然所有的广告牌都开始冲他说话,语言含糊不清。江彬看着美伦巨大的身影从广告牌上慢慢向他低下身子,齐齐向他压来,他感到极端的恐惧。于是他沿着灯火齐明的街道开始狂奔,两边的巷道向他倾斜下来,他奋力狂奔着,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发的清晰粗大。美伦的声音仿佛始终停留在他耳边,不住喃喃自语。镜头拉开后,江彬看见自己奔跑在一个深夜的集中营里,一束追光打在他的身上,四周全是黑暗,无处可去。

突然惊醒,江彬愣愣地呆坐在床头,点了根烟,窗外透着幽幽的蓝光。天啊!美伦怎会成为噩梦的主角!

他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把眼睛闭上。世界消失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会死的,是会消失的,但是这个世界还会继续。人们刷牙,人们洗脸,人们购物,人们开碰碰车,没有人会改变,没有人会记得你是谁,公共汽车照常行驶,到站下车……死就是一切都不存在了吧,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吧!爱情,事业,生命,都归零了,都没有了。万物皆空!他竟感到如此无力。他摊开了双手,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呼吸。

天空久久不亮。

2 迷途羔羊

四月上旬的一个晚上,一个做私募的朋友约江彬谈事,他们有一大帮子人,江彬除了那个朋友,其余的人都不太熟。美伦在大概八点多的时候打了他电话,问他在哪里,他告诉了她,美伦说她待会就过来,他高高兴兴说好的。她来了就静静默默地坐在他旁边,听他和那些人聊天。那个朋友介绍另外一个人给江彬,那个人说:“近来行情逐渐转好,尤其一些小盘股题材股冲得太凶,让人有些望而生畏,我们应该见好就收。但资金不能就这么闲着,我们得找其他出路。”

然后那个人想参与南海商网项目,即便无法直接参与进来,也希望能采取委托理财方式,先和江彬签定委托理财协议,让他再去实际操作,希望项目成了之后也能分一杯羹。再揽一点资金进来本来也行,但他就这一点资金,想享受和美伦的信托公司一样的待遇,江彬实在接不下来。他们从饭店聊到夜总会,最后聊到卡拉OK包厢,足足几个小时,双方还谈不拢。江彬在谈利益分成方面极其笨拙,用美伦的话说就是弹性不够。美伦最初还只是个旁观者坐在他身后,时不时抓着他的手,然后私下做点小动作,也不怎么说话。后来见他半天谈不下来,她干脆就亲自上阵。她开始在旁边柔声插了几句,话语得体,非常适当,慢慢的,江彬没怎么说话了,反倒是她在替他说。他端着酒杯在旁边看着,三下五除二,半小时后,她居然比他的底线还高了五个百分点谈了下来。话里行间不但柔中带刚,而且还极有弹性,给了对方面子,让对方听着还舒服,简直就是谈判专家。江彬微笑着搂着她的腰,看着她的飒爽英姿,心里真是乐坏了,真乃天赐良辅!

谈完以后,那朋友端着酒杯和他签协议,边签边说:“你这女助理比你强,我看,你干脆让位算了,她比你更适合执掌阳明投资。”

“呵呵!人家平时谈的都是八位数以上的大买卖,我们这种小打小闹的人家早不玩了。”

美伦捏着江彬的背,笑眯眯说:“过奖,过奖!呵呵!”

江彬和美伦从包厢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他拉住她的手:“怎么着,想干嘛?”

美伦把脸凑到他眼前来,笑说:“要不我们先去吃饭?聊了半天,嘴巴都聊干了,饭都没怎么好好吃。”

两人在同福大街找了一家南海菜馆,进去了。吃了半截,开始气氛还都挺好,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乐呵呵的。后来她的电话又响了,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他对她的电话极其敏感。美伦的电话江彬原来从来没有顾忌过,其实后来回想起来,一般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电话响得很少,即使有,她也不在他身边接。自从上次她在那个雨夜去看了周柏亚,江彬觉得就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迟早都要说清楚的,只是有时候两人都不愿意说罢了。那天晚上照旧是周柏亚打来的电话,江彬看她的表情同样可以看出来。他抽着烟,坐在旁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美伦对着电话说:“你又喝酒了,深更半夜的,老喝酒干什么,你喝了酒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你打完电话到我家去吧?别跟我妈说什么啊……”

江彬听着无聊,转身上了一趟厕所,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她还在打,他又等了一会,最后他往桌上摔了两百块钱,转身准备走。美伦见他这架势,连忙拖住他的手,死死地抠着他,不让他走。江彬站在餐厅里,看着她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死死的拖着他,她也站了起来,皱着眉头,眼睛眯着,飘忽不定的望着他,一脸的焦急和无奈。两人就那么站着,他看着她对电话说:“你别管我,行不行?都分手了,你还管我干什么?你不要用什么来吓唬我,你病死我也不管了,你自己不爱惜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美伦说着说着,她的手从他的手上慢慢下移,移到他的腰上,整个人向他靠过来,那一只手紧紧地环着他,把头埋到他的怀中。他搂住她,听着她对着电话嘀嘀咕咕的说着,他不知道是应该走,还是应该留。两人站在餐厅中间,像一对正在彼此感动的情侣。可其实呢?越来越说不清,道不明。

在江彬毫不经意间,思念像一团迷雾缓缓升起,轻轻的靠近他,慢慢的笼罩他。江彬开始坐立不安,开始四处张望,他的胸口开始有一股无法克制的欲望肆虐澎湃,无休无止,他挣扎着,他喘息着,可他无能为力,只能束手就擒,最终无法动弹。他是多么渴望出现奇迹,甚至以为心电感应很快就会发生。他很难再支撑他的生命,他无法再想像他能回到冰冷的梦境。没有你,我还能怎样?

3 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美伦还是走了,当她挂掉电话,从江彬怀中抽身而去的时候,她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他,她只是抓着他的手,一下又一下的划着弧线。当牵着她的手去停车场的时候,她突然低声告诉他,今晚不能和他回家。江彬几乎要疯掉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她的话。他死死的看着她的脸,他在等她的解释。美伦面色很沉,眼睛里完全没了往日的神采,她不吭声,手却还抓着他的手不肯放。江彬一把甩掉了她的手,她受惊般的抬起头,怯生生的看着他。江彬退了两步,他告诉她:“你可以去了。”她那么看着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江彬感觉自己整个人似乎都在下沉,感觉那么心痛,当时没工夫仔细辨别滋味,只能囫囵吞枣地忍受整块痛苦。她看着他,眼睛里湿润着,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就一甩头上车走了。江彬看着那离去的汽车,气急败坏地猛踢了一脚地上的破烟盒,咒骂着:“你去吧,你去吧,你这个贱骨头,让过去的那些表演通通见鬼去吧!”江彬沿着步行街一个人走着,他浑身充满了愤怒,他奔跑着,他沿着路灯看着那些来往的汽车,一个人默默的前行。美伦在中途打过一个电话给他,他看着电话响了六声,呆看着,始终没有接。江彬一个人愣坐在林江岸边,抽着闷烟,细嚼着被抛弃的滋味。

江彬望着深夜汽车尾灯在树影稀疏的公路上渐行渐远,那可恶的令人不知所措的悲伤感又一次涌上心头。这能叫悲伤吗?也许不能,也许只是一点浑然天成的多愁善感,矫情做作。江彬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这种发自身体内部的脆弱的表现欲望,这是一种自身无法足够强大,霸气的显著体现,他厌恶极了。但是显然,他对它的屡次出现无能为力,更可怕的是,他已习以为常,并且安于享受它带来的刺痛后的麻酥醉人。尽管江彬知道,他将为之付出更惨痛的代价,但他无所顾忌,还想苦苦等待。

那段时间江彬认真思考了他和美伦的前前后后,想得头都大了,但是还是不能接受。他甚至不知道美伦对周柏亚对他自己分别是怎样一种感情。他觉得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还是爱周柏亚的,她希望能和周柏亚一起生活。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周柏亚无法做到她要的那样,于是她在精神方面需要一些支持,江彬却不知道他是何时担当了这个角色。他在每个深夜陪她不安定地情绪游荡,耐心地倾听他们的故事。他居然傻到以为这就是爱情,结果,却只是在爱情的幌子下,堂而皇之地做了一些他们自己最终都要面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