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曰虑后。社会学家论民族文野之差,以谓将来之观念深者,则其文明程度高;将来之观念薄者,则其文明程度下。斯言若信,则我国文明程度与欧美人孰愈?此亦一问题也。我国最尊现实主义者也,而又最重将来。夫各国之教祖固未有不以将来为教者矣。然其所谓将来者,对于现世而言来世也,其为道与现社会不相属。我国教义所谓将来,则社会联锁之将来也。《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经典传记中陈义类此者,不知凡几,国人习而不察焉,以为是迂论无关宏旨也,而不知社会所以能永续而滋益盛大者,其枢机实系于是。我国人惟以服膺斯义之故,常觉对于将来之社会,负奠大之义务,苟放弃此义务即为罪恶所归。夫人之生于世也,其受过去现在社会之恩我者,无量无极,我受之而求所以增益之,以诒诸方来,天下最贵之天职,莫过是也。近世进化论者之说,谓凡动物善于增殖保育其种者,则必繁荣,否则必绝灭。
百年以来欧美所谓文明国者,为“现在快乐主义”所汨没,不顾其后者什而八九,人口产率锐减,言政治言生计者皆以此为一大问题。就中法国尤甚,识者谓循此演算,不及百年,法之亡可立而待也。美国亦然,移来之民虽日增,而固有之民则日减,故卢斯福倡新人口论,反玛尔莎士之说而谋所以助长也。要之,今日欧西社会受病最深者:一日个人主义,二日现在快乐主义。两者相合,于是其人大率以有家为累,以虑后为迁,故多数劳佣之民——来复之所人、必以休沐日尽散之然后快。牧民者日以勤俭贮蓄相劝勉,莫之或听也、私儿日多,受不良之教育者遍地皆是,法令如毛,莫之能闲也。于是彼中忧世之士,欲大昌家族主义以救其末流。近十年来,此类名著,汗牛充栋,然滔滔之势,云胡可挽。我国则二千年来此义为全国人民心目中所同具,纵一日之乐,以贻后顾之忧,稍自好者不为也。不宁惟是,天道因果之义深人人心,谓善不善不报于其身将报于其子孙,一般人民有所劝,有所慑,乃日迁善去恶而不自知也。此亦社会所以维系于不敝之一大原因也。
以上三义,骤视之若卑卑不足道,然一切道德之条目,实皆自兹出焉,有报恩之义,故能使现在社会与过去社会相联属;有虑后之义,故能使现在社会与将来社会相联属;有明分之义,故能使现在社会至赜而不可乱,至动而不可恶也。三义立而三世备矣。孔子称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此三者洵庸德之极轨乎哉!本乎人性之自然,愚夫愚妇皆所与能,而虽有圣智或终身由之而不能尽,譬犹布帛菽粟,习焉不觉其可贵,而含生必于兹托命焉。之三义者,不学而知,不虑而能,而我国所以能数千年立于大地经无量丧乱而不失其国性者,皆赖是也。是故正心诚意之谈,穷理尽性之旨,少数士君子所以自厉也。比较宗教之学,探研哲理之业,又教育家所以广益而集善也。
然其力皆不能普及于凡民,故其效亦不能大裨于国家。独乃根此三义而衍之为伦常,蒸之为习尚,深入乎人心而莫之敢犯,国家所以与天地长久者,于是乎在。抑吾闻之,凡一事物之成立也,必有其体段。断凫续鹤,则两生俱戕;紫凤天吴,则一章不就。一国之道德,必有其彼此相维之具,废其一而其他亦往往不能以独存,一国之信仰,国人恒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一怀疑焉,而根柢或自兹坏也。故吾愿世之以德教为己任者,毋鹜玄远之谈,毋炫新奇之说,毋养一指而遗肩背,毋厌家鸡而羡野鹜,宝吾先民所率由之庸德,而发挥光大之编为教科,播诸讲社,而当立法行政之轴者,尤本此精义以出政治施教令,以匡教育所不逮而先后之,则民德之蒸蒸,岂其难矣!
注释
本文发表于1912年12月16日及次年1月16日之《庸言》第1卷,第2、4号。
佛、耶诸教,指佛教和基督教。
羲、轩,指伏羲、轩辕。
“嬗受”疑为“嬗变”。
埃、希,当指埃及、希腊。
卢斯福,今译为西奥多·罗斯福。
玛尔莎士,今译为马尔萨斯。
3.国民十大元气论
叙论
爱有大物,听之无声,视之无形,不可以假借,不可以强取,发荣而滋长之,则可以包罗地球,鼓铸万物;摧残而压抑之,则忽焉萎缩,踪影俱绝。其为物也,时进时退,时荣时枯,时污时隆,不知其由天欤,由人欤?虽然,人有之则生,无之则死:国有之则存,无之则亡。不宁惟是,苟其有之,则濒死而必生,已亡而复存;苟其无之,则虽生而犹死,名存而实亡。斯物也,无以名之,名之曰“元气”。
今所称识时务之俊杰,孰不曰泰西者文明之国也。欲进吾国使与泰西各国相等,必先求进吾国之文明,使与泰西文明相等。此言诚当矣!虽然,文明者,有形质焉,有精神焉。求形质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难。精神既具,则形质自生;精神不存,则形质无附。然则真文明者,只有精神而已。故以先知先觉自任者,于此二者之先后缓急,不可不留意也。
游于上海、香港之间,见有目悬金圈之镜,手持淡巴之卷,昼乘四轮之马车,夕啖长桌之华宴,如此者可谓之文明乎?决不可。陆有石室,川有铁桥,海有轮舟,竭国力以购军舰,胺民财以效洋操,如此者可谓之文明乎?决不可。何也?皆其形质也,非其精神也。求文明而从形质人,如行死港,处处遇窒碍,而更无他路可以别通,其势必不能达其目的,至尽弃其前功而后已;求文明而从精神入,如导大川,一清其源,则千里直泻,沛然莫之能御也。
所谓精神者何?即国民之元气是矣。自衣服、饮食、器械、宫室,乃至政治、法律,皆耳目之所得闻见者也,故皆谓之形质。而形质之中,亦有虚实之异焉,如政治、法律,虽耳可闻,目可见,然以手不可握之,以钱不可购之,故其得之也亦稍难。故衣食、器械者,可谓形质之形质,而政治、法律者,可谓形质之精神也。若夫国民元气,则非一朝一夕之所可致,非一人一家之所可成,非政府之力所能强逼,非宗门之教所能劝导。孟子曰:“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是之谓精神之精神。求精神之精神者,必以精神感召之,若支支节节,模范其形质,终不能成。《语》曰:“国于天地,必有与立。”国所与立者何?曰民而已。民所以立者何?口气而已。故吾今者举国民元气十大端次第论之,冀我同胞赐省览而自兴起焉。
独立论
独立者何?不藉他力之扶助,而屹然自立于世界者也。人而不能独立,时曰奴隶,于民法上不认为公民;国而不能独立,时曰附属,于公法上不认为公国。嗟乎!独立之不可以已如是也。《易》曰:“君子以独立不惧。” 孟子曰:“若夫豪杰之土,虽无文王犹兴,”又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人苟不自居君子而自居细人。不自命豪杰而自命凡民,不自为丈夫而甘为妾妇,则亦已矣,苟其不然,则当自养独立之性始。
人有三等:一日困缚于旧风气之中者;二日跳出于旧风气之外者;三日跳出旧风气而后能造新风气者。夫世界之所以长不灭而日进化者,赖有造新风气之人而已。天下事往往有十年以后,举世之人,人人能思之,能言之,能行之;而在十年以前,思之、言之、行之仅一二人。而举世目为狂悖,从而非笑之。夫同一思想、言论、行事也,而在后则为同。在前则为独,同之与独,岂有定形哉!既曰公理,则无所不同。而于同之前必有独之一界,此因果阶级之定序必不可避者也。先于同者则谓之独,古所称先知先觉者,皆终其身立于独之境界者也。惟先觉者出其所独以公诸天下,不数年而独者皆为同矣。使于十年前无此独立之一二人以倡之,则十年以后之世界,犹前世界也。故独立性者,孕育世界之原料也。
俗论动曰非古人之法言不敢道,非古人之法行不敢行,此奴隶根性之言也。夫古人自古人,我自我。我有官体,我有脑筋,不自用之,而以古人之官体为官体,以古人之脑筋为脑筋,是我不过一有机无灵之土木偶,是不啻世界上无复我之一人也。世界上缺我一人不足惜,然使世界上人人皆如我,人人皆不自有其官体脑筋,而一以附从之于他人,是率全世界之人而为土木偶,是不啻全世界无复一人也。若是者,吾名之曰水母世界(木玄虚《海赋》曰:“水母目虾。”谓水母五目,以虾目为目也)。故无独立性者,毁灭世界之毒药也。
阳明学之真髓曰“知行合一”。知而不行,等于不知。独立者实行之谓也。或者曰:我欲行之,惜无同我而助我者,行之无益也。吾以为此亦奴隶根性之言也。我望助于人,人亦望助于我,我以无助而不行,人亦以无助而不行,是天下事终无行之时也。西谚曰:“天常助自助者。”又曰:“我之身即我之第一好帮手也。”凡事有所待于外者,则其精进之力必减,而其所成就必弱。自助者其责任既专一,其所成就亦因以加厚,故曰天助白助者。孤军陷重围,人人处于必死,怯者犹能决一斗,而此必死之志,决斗之气,正乃最后之成功也。独立云者,日日以孤军冲突于重围之中者也,故能与旧风气战而终胜之。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孟子曰:“当今之世,舍我其准?”独立之谓也,自助之谓也。
天下不能独立之人,其别亦有二:一曰望人之助者,二曰仰入之庇者。望人之助者,盖凡民也,犹可言也;仰人之庇者,真奴隶也,不可言也。呜呼!吾一语及此,而不禁太息痛恨于我中国奴隶根性之人何其多也。试一思之,吾中国四万万人,其不仰庇于他人者几何哉?人人皆有其所仰庇者,所仰庇之人,又有其所仰庇者,层积而上之至于不可纪极,而求其真能超然独立与世界直接者,殆几绝也!公法,凡国之仰庇于他国者,则其国应享之权利,尽归于所仰庇国之内,而世界上不啻无此国。然则人之仰庇于他人者,亦不啻世界上无此人明矣。而今吾中国四万万皆仰庇于他人之人,是名虽四万万,实则无一人也。以全国之大?而至于无一人,天下可痛之事,孰过此也!
孟德斯鸠曰:“凡君主国之人民,每以斤斤之官爵名号为性命相依之事,往往望贵人之一颦一笑,如天帝如鬼神者。”孟氏言之,慨然有余痛焉,而不知我中国之状态,更有甚于此百倍者也。今夫畜犬,见其主人,摆颈摇尾,前趋后蹑者,为求食也;今夫游妓,遇其所欢,涂脂抹粉,目挑心招者,为缠头也。若夫以有灵觉之人类,以有血性之男子,而其实乃不免为畜犬、游妓之所为,举国如是,犹谓之有人焉,不可得也。吾今为此言,人必坐吾以刻薄之罪,吾亦固不忍言之。虽然,试观今日所谓士大夫者,其于求富贵利达之事,与彼畜犬、游妓之所异者能几何也?土大夫一国之代表也,而竟如是,谓国之有人,不可得也。夫彼求富贵利达者,必出于畜犬、游妓之行,何也?以有所仰庇也。此一种仰庇于人之心,习之成性,积数千年铭刻于脑筋而莫或以为怪,稍有倡异议者,不以为大逆不道,则以为丧心病狂也。
彼其论殆谓人不可一日不受庇于人者,今日不受庇于甲,明日必当受庇于乙,如彼史家所论,谓不可一日无正统是也。又其人但能庇我,吾则仰之,不论其为何如人,如彼史家所纪载,今日方目之为盗贼,明日已称之为神圣文武太祖高皇帝是也。故数千年来受庇于大盗之刘邦、朱元璋,受庇于篡贼之曹丕、司马师、刘裕、赵匡胤,受庇于贱种之刘渊、石勒、耶律、完颜、成吉思,皆靦然不之怪,从其摆颈摇尾、涂指抹粉,以为分所宜然,但求无一日无庇我之人足矣。呜呼,吾不知我中国此种畜根奴性,何时始能划除之而化易之也!今来庇我者,又将易他人矣,不见乎入耶稣教、天主教者遍于行省乎?不见乎求人英籍、日本籍者,接踵而立乎?不见乎上海、香港之地皮涨价至百数十倍乎?何也?为求庇耳。有心者方欲以瓜分革命之惨祸致动众人,而不知彼畜根奴性之人,营狡兔之三窟,固已久矣。此根性不破,虽有国不得谓之有人,虽有人不得谓之有国。
哀时客曰:今之论者,动曰西人将以我为牛马为奴隶。吾以为特患同胞之自为牛马,自为奴隶而已;苟不尔,则必无人能牛马之奴隶之者。我国民盍兴乎来!
爱国论
泰西人之论中国者,辄曰:“彼其人无爱国之性质,故其势涣散,其心耍懦。无论何国何种之人,皆可以掠其地而奴其民。临之以势力,则贴耳相从;啖之以小利,则争趋若骛。”盖彼之视我四万万人,如无一人焉。惟其然也,故日日议瓜分,逐逐思择肉,以我人民为其圉下之隶,以我财产为其囊中之物,以我土地为其版内之图,扬言之于议院,腾说之于报馆,视为固然,无所忌讳。询其何故,则曰支那人不知爱国故。哀时客曰:呜呼!我四万万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