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其士夫,有以国家为念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如何而可以得官,可以得差,可以得馆地也。问其官吏,有以国事为事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某缺肥,某缺瘠,如何而可以逢迎长官,如何而可以盘踞要津也。问其大臣,有知国耻、忧国难、思为国除弊而兴利者乎?无有也。但人则坐堂皇,出则鸣八驺,颐指气使,穷侈极欲也。父诏其子,兄勉其弟,妻勖其夫,友劝其朋,官语其属,师训其徒,终日所营营而逐逐者,不过曰:身也,家也,利与名也。于广座之中,若有谈国事者,则指而目之曰:是狂人也,是痴人也;其人习而久之,则亦且哑然自笑,爽然自失,自觉其可耻,箝口结舌而已。不耻言利,不耻奔竞,不耻媒渎,不耻愚陋,而惟言国事之为耻,习以成风,恬不为怪,遂使四万万人之国;与无一人等。惟我圣君慈母,咨嗟劬劳,忧愤独立于深宫之中。呜呼!为人子弟者,其何心哉?其何心哉?
今试执一人而语之曰:“汝之性,奴隶性也;汝之行,奴隶行也。”未有不色然而怒者。然以今日吾国民如此之人心,如此之习俗,如此之言论,如此之举动,不谓之为奴隶性、奴隶行不得也。夫使吾君以奴隶视我,而我以奴隶自居,犹可言也;今吾君以子弟视我,而我仍以奴隶自居,不可言也。泰西人曰:“支那人无爱国之性质。”我四万万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国者何?积民而成也。国政者何?民自治其事也。爱国者何?民自爱其身也。故民权兴则国权立,民权灭则国权亡。为君相者而务压民之权,是之谓自弃其国;为民者而不务各伸其权,是之谓自弃其身。故言爱国必自兴民权始。
今世之言治国者,莫不以练兵理财为独一无二之政策,吾固不以练兵理财为足以尽国家之大事也,然吾不敢谓练兵理财为非国家之大事也。即以此二者论之,有民权则兵可以练,否则练而无所用也;有民权则财可以理,否则理而无所得也。何以言之?国之有兵,所以保护民之性命财产也,故言国家学者,谓凡国民皆有当兵之义务。盖人人欲自保其性命财产,则人人不可不自出其力以卫之,名为卫国,实则自卫也,故谓之人自为战。人自为战,天下之大勇,莫过于是。不观乡民之械斗者乎?岂尝有人焉为之督责之、劝告之者,而摩顶放踵,一往不顾,比比皆是,岂非人人自卫其身家之所致欤?西国兵家言曰:“凡选兵不可招募他国人。”盖他国应募而为兵者,其战事于己之财产性命,无有关系,则其爱国之心不发,而战必不力。
夫中国之兵,虽本国人自为之,而实与他国应募者,无以异也。西人以国为斯民之公产,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中国以国为一人之私产,辄曰王者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云者,犹曰奴虏云耳。故彼其民为公益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也。驱奴虏以斗贵人,则安所往而不败也?不观夫江南自强军乎?每岁糜巨万之饷以训练之,然逃亡者项背相望,往往练之数月,甫成步武,而褰裳以去,故每阅三年,则旧兵散者殆尽,全军皆新队矣。未战时犹且如是,况于临阵哉?其余新练诸军,情形莫不如是。能资之于千日,而不能得其用于一时。彼中东之役,其前车矣!今试问新练诸军,一旦有事,能有以异于中东之役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奴为主斗,未有能致其命者。前此有然,后此亦莫不然也。此吾所谓虽练而无所用也。
国之有财政,所以为一国之人办公事也。办事不可无费用,则仍醵资于民以充其费。苟醵之于民者悉用之于民,所醵虽多,未有以为病者也。不观乎乡民乎?岁时伏腊,迎神祭赛,户户而醵之,人人而摊派之,莫或以为厉己也。何也?吾所出者知其所用在何处,则群焉信之,欣然而输之。故西人理财之案,必决于下议院。有将办之事,议其当办与否,既人人以为当办矣,则必其事之有益于公众也,于是合公众以谋其费之所出。以一国之财,办一国之事,未有不能济者也。而又于先事有豫算焉,于既事有决算焉。豫算者,先大略拟此事费用,逐条列出而筹之也;决算者,征信录之意也。一切与民共之,民既知此事之不可以不办也,又知其所出之费确为办此事之用也,夫谁不乐输之?又不惟办事而已,即国家有不幸,如战败赔款之事,若法国之于普国,赔至五千兆佛郎之多,亦一呼而集之。何也?当其开战之始,既经国民之公议,以为不可不战,人人为其公事而战;战之胜败,全国之民固自愿受其利害矣。
其赔款也。亦由国民知其不可以已。公议而许之。虽多其奚怨也?若夫当战与否,未尝商之于民焉;战之方略如何,未尝商之于民焉;休战与否,未尝商之于民焉;赔款之可许与否,未尝商之于民焉;一二庸臣,冒昧而行之,秘密而议之,私相授受而许之,一旦举其所费而尽委负担于吾民,其谁任之?夫我朝之于租税,可谓极薄矣,而民顾不以为德者,凡人之情,出其财而知其所用,虽巨万而不辞,出其财而不知其所用,虽一文而必吝。故民政之国,其民为国家担任经费,洒血汗以报国,曾无怨词,虽有重费之事,苟属当办者,无不举焉。中国则司农仰屋于庙堂,哀鸿号嗷于中泽,上下交病,而百事不举,此其故可深长思也。今之言理财者,非事搜括,则事节省,浸假而官吏之俸,扣之又扣,兵士之饷,减之又减,而民之受病也如故;民债之借,酷于催科,昭信之票,等于胜箧,而国帑之溃乏也如故。岂中国之果无财哉?岂中国之民之吝财大异于西国哉?无亦未尝以民财治民事之所致也。此吾所谓虽理而无所得者也。
吾闻之西人之言曰:“使中国而能自强,养二百万常备兵,号令宇内,虽合欧洲诸国之力,未足以当其锋也。”又曰:“以中国之人之地,所产出之财力,可以供全欧洲列国每岁国费两倍有余。”嗟乎!凭藉如此之国势,而积弱至此,患贫至此,其醉生梦死者,莫或知之,莫或忧之,其稍有智识者,虽曰知之,虽曰忧之,而不知所以救之。补苴罅漏,摭拾皮毛,日夜孳孳,而曾无丝毫之补救,徒艳羡西人之富强,以为终不可几而已,而岂知彼所谓英、法、德、美诸邦,其进于今日之治者,不过百年数十年间事耳。而其所以能进者,非有他善巧,不过以一国之人,办一国之事,不以国为君相之私产,而以为国民之公器,如斯而已。故不能以一二人独居其功,亦非由一二人独任其劳,而日就月将,缉熙光明,不数十年,而彼之国民,遂缦缦然将举全地球而掩袭之,民权之效,一至于此。呜呼!吾国独非国欤?吾民独非民欤?而何以如是?问者曰:“民权之善美,既闻命矣。然朝廷压制,不许民伸其权,独奈之何?子之言但向政府之强有力者陈之斯可耳,喋喋于我辈之前胡为也?”答之曰:不然。
政府压制民权,政府之罪也;民不求自伸其权,亦民之罪也。西儒之言曰:“侵犯人自由权利者,为万恶之最,而自弃其自由权利者,恶亦如之。”盖其损害天赋之人道一也。夫欧洲各国今日之民权,岂生而已然哉?亦岂皆其君相晏然辟吗而授之哉?其始由一二大儒,著书立说而倡之,集会结社而讲之,浸假而其真理灌输于国民之脑中,其利害明揭于国民之目中,人人识其可贵,知其不可以已,则赴汤蹈火以求之,断颈绝脰以易之。西儒之言曰:“文明者,购之以血者也。”又曰:“国政者,国民之智识力量的回光也。”故未有民不求自伸其权,而能成就民权之政者。我国蚩蚩四亿之众,数千年受治于民贼政体之下,如盲鱼生长黑壑,出诸海而犹不能视。妇人缠足十载,解其缚而犹不能行。故步自封,少见多怪,曾不知天地间有所谓“民权”二字,有语之曰:“尔固有尔所有有之权。”则且瞿然若惊,蹴然不安。掩耳而却走,是直吾向者所谓有奴隶性、有奴隶行者。又不惟自居奴隶而已,见他人之不奴隶者,反从而非笑之。呜呼!以如此之民,而与欧西人种并立于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世界,宁有幸耶?宁有幸耶?此吾所以后顾茫茫,而不知税驾于何所也。
问者曰:“子不以尊皇为宗旨乎?今以民权号召天下,将置皇上于何地矣?”答之曰:子言何其狂悖之甚!子未尝一读西国之书,一审西国之事,并名义而不知之,盍速缄尔口矣!夫民权与民主二者,其训诂绝异。英国者,民权发达最早,而民政体段最完备者也,欧美诸国皆师而效之,而其今女皇,安富尊荣,为天下第一有福人,其登极五十年也,英人祝贺之盛,六洲五洋,炮声相闻,旗影相望。日本东方民权之先进国也,国会开设以来,巩自治之基,历政党之风,进步改良,蹑迹欧美,而国民于其天皇,戴之如天,奉之如神,宪法中定为神圣不可犯之条,传于无穷。然则兴民权为君主之利乎?为君主之害乎?法王路易,务防其民,自尊无限,卒激成革命战栗时代,去衮冕之位,伏尸市曹,法民莫怜。
俄皇亚历山·尼古剌,坚持专制政体,不许开设议院,卒至父子相继,陷于匕首,或忧忡以至死亡。然则压制民权,又为君主之利乎?为君主之害乎?彼英国当一千八百十六七年之际,民间议论喧俯,举动踔厉,革命大祸,悬于眉睫;日本当明治七八年乃至十四五年之间,共和政体之论,遍满于国中,气焰熏天,殆将爆裂。向使彼两国者,非深观大势,开放民权,持之稍蹙,吾恐法国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惨剧,将再演于海东西之两岛国矣。今惟以民权之故,而国基之巩固,君位之尊荣,视前此加数倍焉。然则保国尊皇之政策,岂有急于兴民权者哉!而彼愚而自用之辈,混民权与民主为一途,因视之为蜂虿、为毒蛇,以荧惑君相之听,以窒天赋人权之利益,而斫丧国家之元气,使不可复救,吾不能不切齿痛恨于胡广、冯道之流,不知西法而自命维新者也。
圣哉我皇上也!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上谕云:“国家振兴庶政,兼采西法,诚以为民主政,中西所同,而西人考究较勤,故可以补我所未及。西国政治之学,千端万绪,主于为民开其智慧,裕其身家,其精者乃能美人性质,延人寿命,凡生人应得之利益,务令其推广无遗。朕夙夜孜孜,改图百度,岂为崇尚新奇?乃眷怀赤子,皆上天之所畀,祖宗之所遗,非悉使之康乐和亲,朕躬未为尽职。今将变法之意,布告天下,使百姓咸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强中国,朕不胜厚望。” 於戏!臣每一读此谕,未尝不舞蹈感泣呜咽而不能自胜也。西国之暴君,忌民之自有其权而务压之;我国之圣主,忧民之不自有其权而务导之。有君如此,其国之休欤!其民之福欤!而乃房州黪黯,吊形影于瀛台;髀肉蹉跎,寄牧刍于笼鸽。田横安在?海外庶识尊亲;翟义不生,天下宁无男子!欧人曰:“支那人无爱国之性质。”我四万万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其一雪此言哉!
注释
本文发表于1899年12月23日,《清议报》第33册。
本文分别发表于1899年2月20日、3月2日、7月28日,《清议报》第6、7、22册。
金山。即旧金山,今美国圣弗兰西斯科市。
檀香山,今译火奴鲁鲁,今属美国夏威夷州。
4.十种德性
《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大哉言乎!野蛮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旨趣甚简单而常不相容;文明时代所谓道德者,其性质甚繁杂而各呈其用。而吾人所最当研究而受用者,则凡百之道德,皆有一种妙相,即自形质上观之,划然立于反对之两端;自精神上观之,纯然出于同体之一贯者。譬之数学,有正必有负;譬之电学,有阴必有阳;譬之冷热两暗潮,互冲而互调;譬之轻重两空气,相薄而相剂。善学道者,能备其繁杂之性质而利用之,如佛说华严宗所谓相是无碍、相人无碍。苟有得于是,则以之独善其身而一身善,以之兼善天下而天下善。
朱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凡我辈有志于自治,有志于觉天下者,不可不重念此言也。天下固有绝好之义理,绝好之名目,而提倡之者不得其法,遂以成绝大之流弊者。流弊犹可言也,而因此流弊之故,遂使流俗人口实之,以此义理、此名目为诟病,即热诚达识之士,亦或疑其害多利少而不敢复道,则其于公理之流行,反生阻力,而文明进化之机,为之大窒。庄子曰:“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巨。”可不惧乎?可不慎乎?故我辈讨论公理,必当平其心,公其量,不可徇俗以自画,不可惊世以自喜。徇俗以自画,是谓奴性;惊世以自喜,是谓客气。
吾今者以读书思索之所得,觉有十种德性,其形质相反,其精神相成,而为凡人类所当具有,缺一不可者。今试分别论之:
其一独立与合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