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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散曲作家们 (2)

是装载着很浓厚的亡国的感伤的。

商挺(商挺见《元史》卷一百五十九)字左山,东明人。他的《潘妃曲》十九首,写闺情极得神情,像“蓦听得门外地皮儿鸣,只道是多情,却原来翠竹把纱窗映”;“止不住泪满旱莲腮,为你个不良才,莫不少下你相思债!”而下面的一首尤为艳腻至极:

只恐怕窗间人瞧见,短命休寒贱。直恁地胳膝软!

禁不过敲才厮熬煎。你且觑门前,等的无人啊旋。

元好问以诗名,他的散曲很少,但《骤雨打新荷》两首,却是很有名的。“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曲名当是由此而得。

姚隧(1239—1314)(姚隧见《元史》卷一百七十四)字牧庵,官参政。牧庵的散曲,留传下来的不少。题情的,像“梦儿里休啊,觉来时愁越多”;“等夫人熟睡着,悄声儿窗外敲”(皆《凭阑人》);咏怀的,像“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满庭芳》),都比较得直率浅露,少婉曲的情致。

白无咎名贲,白珽子,官学士,以所作《鹦鹉曲》:“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蓑归去”有名于时。冯子振尝和之数十首。无咎的《百字折桂令》:“千点万点,老树昏鸦,三行两行,写长空哑哑雁落平沙。曲岸西边近水湾,鱼网纶竿钓槎。断桥东壁傍溪山,竹篱茅舍人家。满山满谷,红叶黄花。正是伤感凄凉时候,离人又在天涯。”和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可称异曲同工。

同时有刘太保,名秉忠(刘秉忠见《元史》卷一百五十七)(抄本《录鬼簿》作名梦正),所咏《干荷叶》一曲,盛传于世:“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胡紫山名祗遹(胡祗遹见《元史》卷一百七十),官至宣慰使,所作短曲,颇饶逸趣,像“几枝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几睛明?三月景,宜醉不宜晴。”

冯子振(1257一?)(冯子振见《元史》卷一百九十一)、贯云石、卢挚三人是这时期很著名的作曲者。白无咎的《鹦鹉曲》以“难下语”著,但子振却立意和之至数十首。子振字海粟,攸州人,官学士。所作散曲劲逸而潇爽,像“孤村三两人家住,终日对野叟田父,说今朝绿水平桥,昨日溪南新雨。”(《鹞鹉曲·野渡新晴》)是同时曲中罕见的隽作。

贯云石(1286—1324)(贯云石见《元史》卷一百四十三)一名小云石海涯,字酸斋,畏吾人。父名贯只哥,遂以贯为氏。酸斋的散曲,颇似词中的苏、辛,像“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清江引》)。但也有极清丽婉腻之作,像“起初儿相见十分欢,心肝儿般敬重将他占,数年间来往何曾厌”(《塞鸿秋》);“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清江引》);“薄幸亏人难禁受,想著那樽席上捻色风流,不良杀教人下不得咒”(《好观音》);和关汉卿最妙的情歌是足以媲美的。

卢挚字处道,号疏斋,涿州人。他所作以小令为多。他的《蟾宫曲》:“想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过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顽童,十载赢,五十岁除分昼黑,刚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随,兔走乌飞,仔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最为有名,直接大胆地高喊着刹那的快活主义。他的“沙三,伴哥来嗏;两腿青泥,只为捞虾”(《蟾宫曲》),写农村生活很得神理(任讷编《散曲丛刊》中有《酸甜乐府》一种,“酸”的一部分,即为《酸斋散曲》的辑本)。

白朴字仁甫,金亡时,仅七岁,为元遗山所抚养。自以为是金的世臣,不仕于元。有《天籁集》(仁甫散曲有任讷辑本。《元曲三种》又《天籁集》有康熙间杨希洛刻本,末附《摭遗》,即散曲一部。后来四印斋本及《九金人集》本《天籁集》皆删去《摭遗》不载)。他的散曲,俊逸有神,小令尤为清隽。像:

红日晚,残霞在,秋水共长天一色。

寒雁儿呀呀的天外,怎生不捎带个字儿来。

——《得胜令》

轻拈斑管书心事,细摺银笺写恨词,可怜不惯害相思。

只被你个肯字儿,拖逗我许多时。

——《得胜令·题情》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

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

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寄生草·劝饮》

都是能以少许胜人多许的。

马致远是这期散曲作家里为人所追慕的。他是那么不平凡的一位抒情诗人。关汉卿在杂剧里不易见出“自己”来,即在散曲里,也很少抒怀之作。致远则无论在杂剧,或在散曲上,都有他很浓厚的“自我”在着。他的散曲是那样的奔放,又是那样的飘逸;是那样的老辣,又是那样的清隽可喜。他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相传以为绝唱。而他自己的作风也便是那样的疏爽而略带些凄惋的味儿。恰有如倪云林的小景,疏朗朗的几笔里,是那么样的充溢了诗趣。他的《双调夜行船·秋思》:“百岁光阴一梦蝶”,也传诵到今。其实他的最好的篇什,还不是发牢骚的东西,像“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天上梯”(《金字经》);“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四块玉》);或什么《叹世》(《庆东原》)《野兴》(《清江引》)的“不如醉还醒,醒而醉”,或“则不如寻个稳便处闲坐地”之类。他的最隽雅的东西便是以寥寥的几笔,刻画凄清的情景。那便是他的长技,像:

寒烟细,古寺清,近黄昏礼佛人静。

顺西风晚钟三四声,怎生教老僧禅定。

——《寿阳曲·烟寺晚钟》

他还长于写恋情,却又是那样刻骨镂肤的深刻,像“从别后,音信绝;薄情种害杀人也。逢一个见一个因话说,不信你耳轮儿不热”,“他心罪,咱便舍,空担着这场风月。一锅滚水冷定也,再撺红几时得热!”(俱《寿阳曲》)他还写些很诙谐的东西,像《借马》(《般涉调·耍孩儿》),写吝者买一马,千般爱惜,不幸为人所借。他叮咛再四,方才被借者牵去:“懒习习牵下槽,意迟迟背后随,气忿忿懒把鞍来鞴。我沉吟了半晌语不语,不晓事颓人知不知?他又不是不精细,道不得他人弓莫挽,他人马休骑。”他是那么样的万分不愿,却又“对面难推”,只好叮叮咛咛的吩咐道:“不骑啊,西棚下凉处拴。骑时节拣地皮平处骑。将青青嫩草频频地喂。歇时节肚带松松放。怕坐的困,尻包儿款款移。勤觑著鞍和辔,牢踏著宝镫,前口儿休提。”后来的弋阳调的小喜剧《借靴》,显然便是从此脱胎而出的。可惜致远这类的散曲不多,否则其成就当远在王和卿以上。

马九皋字昂夫,所作多小令,只是宴饮时的漫唱,貌为豪放,而实中无所有。像“大江东去,长安西去,为功名走遍天涯路。厌舟车,喜琴书,早星星鬓影瓜田暮。”(《山坡羊》)其实,当时一般老官僚们所作的散曲,大都是这一类的不痛不痒的自夸恬退的东西。张云庄(张养浩见《元史》卷一百七十五)(名养浩)的《云庄张文忠公休居自适小乐府》(《云庄休居自适乐府》有明成化刊本,有孔德图书馆石印本,有金陵卢前刊本),全部都是如此。“紫罗襕未必胜渔蓑,休只管恋他,急回头好景已无多。”(《梅花酒兼七弟兄》)从这样浅薄的情绪里出发的歌曲,自然不会是很高明的。有名的不忽麻平章(一名时用,字用臣)的《点绛唇·辞朝》:“宁可身卧糟丘,索如命悬君手”一套,其情绪也全同于此。大约许多“公卿大夫,居要路者”的所作,其作风大都是趋向于这一条路的。

刘时中在他们里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时中名致,号逋斋,甯乡人,任翰林待制。他和姚燧同时,而略为后辈。又和卢疏斋相唱和。他小令甚多,颇富于青春的荡放的情趣。像“愿天,可怜,乞个身长健。花开似锦海如川,日日西湖宴。”(《朝天子》)也偶有牢骚语。而其最伟大的作品则为《上高监司》的两套《端正好》。这两套俱见于《阳春白雪》,是散曲家们从来未之尝试的新的境地。他在这里,把散曲的作用,提高到类似白居易《新乐府》的了。这两套似是连续的,可算是散曲里篇幅最长的一篇。“众生灵遭魔障,正值着时岁饥荒。谢恩光拯济皆无恙,编做本词儿唱。”一开头便把第一篇的大意说明。第二篇则是讲江西钞法的积弊的。“库藏中钞本多,贴库每弊怎除。”在研究元代经济史上是极重要的资料。

戏曲家庾吉甫、王伯成、侯正卿、李寿卿、赵天锡、赵明道诸人也都写作散曲,而以王伯成、侯正卿为尤著。伯成所作,有数套流传,亦有小令,像《阳春曲·别情》:“多情去后香留枕,好梦回时冷透衾。闷愁山重海来深,独自寝,夜雨百年心。”侯正卿,真定人,号艮斋先生。杂剧有《关盼盼春风燕子楼》,今不传。散曲以《客中寄情》的《菩萨蛮》套:“镜中两鬓皤然矣,心头一点愁而已。清瘦仗谁医,羁情只自知。”为最被传诵。在一般恬退浅率的作风里,是特以劲苍凄凉著的。赵明道有《题情》的《斗鹌鹑》一套,尽量地使用着叠字:“燕燕莺莺,花花草草,穰穰劳劳”,当是受着李易安的“寻寻觅觅”的调子的影响的。

后期的作家们,以张可久及乔吉甫为双璧,时人比之为诗中的李、杜。但在乔、张外,也并不是无人。这期的散曲坛较之前期更为热闹。编《太平乐府》、《阳春白雪》的杨朝英,他自己也写曲。著《中原音韵》的周德清,所作更为精莹。作《录鬼簿》的钟嗣成,也显出他的特殊的诙谐与颓放的风趣来。此外,见于《录鬼簿》和《阳春白雪》、《太平乐府》、《乐府群玉》、《乐府新声》诸书者,更不止数十人。兼作杂剧者,于乔吉甫外,以郑德辉、睢景臣、曾瑞等为最著。其专工散曲者,则有吴西逸、秦竹村、吕止庵、宋方壶、李爱山、王爱山、曹明善、钱子云、顾君泽、徐甜斋、董君瑞、高安道诸人。

张可久的才情确足以领袖群伦。他的作风,和前期的马致远有些相同,却决不是有意地模拟。前期的诸作家,往往多随笔遣兴之作。到了可久起来后,方才用全副心力在散曲的制作上。他的作风是爽脆若哀家梨的,一点渣滓也不留下;是清莹若夏日的人造冰的,隽冷之气,咄咄逼人。他豪放得不到粗率的地步。他精丽得不到雕镂的地步。他潇疏得不到索寞的地步。他是悟到了“深浅浓淡雅俗”的最谐和的所在的。《太和正音谱》说他“如瑶天笙鹤。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烟火食气。”李开先谓:“小山清劲,瘦至骨立,而血肉销化俱尽,乃孙悟空炼成万转金铁躯矣。”自元、明以来,推重他的人,受他影响的人,更不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