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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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长篇小说的进展 (3)

她写的乃是在宋、元话本里曾经略略地昙花一现过的真实的民间社会的日常的故事。宋、元话本像《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等尚带有不少传奇的成分在内。《金瓶梅》则将这些“传奇”成分完全驱出于书本之外。她是一部纯粹写实主义的小说。《红楼梦》的什么金呀,玉呀,和尚、道士呀,尚未能脱尽一切旧套。唯《金瓶梅》则是赤裸裸的绝对的人情描写,不夸张,也不过度的形容。像她这样的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来写中等社会的男与女的日常生活(也许有点黑暗的,偏于性生活的)的,在我们的小说界中,也许仅有这一部而已。俗语有云:“画鬼容易画人难。”以人为常见之物,不易得真,却最易为人找到错处;鬼则为虚无缥缈的东西,任你如何写法,皆无人来质证,来找错儿。《西游》、《封神》,画鬼的作品也,故易于见长。《金瓶梅》则画人之作也,入手既难,下手却又写得如此逼真,此其所以不仅独绝于这一个时代的小说界也!可惜作者也颇囿于当时风气,以着力形容淫秽的事实,变态的心理为能事,未免有些“佛头着粪”之感。然即除净了那些性交的描写,却仍不失为一部好书。

《金瓶梅》的作者,不知其为谁。世因沈德符有“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语,遂定为王世贞所作。张竹坡作《第一奇书》批评,曾冠以《苦孝说》。顾公燮的《消夏闲记摘抄》也详记世贞撰作此书以毒害严世蕃,为父复仇事。然其实这些传说却未必是可信的。《金瓶梅词话》的欣欣子序云:“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兰陵为今山东峄县,和书中之使用山东土白一点正相合。惜这个伟大作家笑笑生今已不知其为何许人。欣欣子和笑笑生为友辈,序上曾称引到丘浚、周静轩等而称他为“前代骚人”,又就其所引歌曲看来,皆可信其为万历间,而非嘉靖间之所作。《金瓶梅》一出,便为文士们所赞赏。沈氏《野获编》云:“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是此书在万历中方盛行于世。《金瓶梅》全书凡一百回。据沈德符言,其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原缺,刻时所补。

《金瓶梅》的内容,只是取了《水浒传》的关于武松杀嫂故事为骨子而加以烘染与放大。当时,此故事也曾见之于剧场,像沈璟的《义侠记》所演的便是,可见其流传的范围甚厂。作者虽取了这个人人熟知的故事,然其描写的伎俩却高人不止一等。其结局也和《水浒传》不同。其中心人物为西门庆。像西门庆这样的人物,在当时必是一个实型。却说西门庆,清河人,本是一个破落户,后渐渐地发达,也挣得一官半职,以财势横行于乡里间。娶有一妻三妾,尚在外招花引柳。遇武大妻潘金莲,悦之。鸩其夫武大,纳她为妾。武大弟武松,为兄报仇,误杀李外傅,刺配孟州。西门庆益横恣。又私李瓶儿,亦纳她为妾,得了她不少家财。瓶儿生一子,夭死。她自己不久亦亡。而庆因淫纵过度,也死。于是家人零落。金莲被逐居在外。恰遇武松赦归,为他所杀。庆妻吴月娘有遗腹子孝哥。金兵南侵,举家逃难。月娘在一佛寺中,梦到关于她家的因果报应,遂大悟。孝哥也出家为和尚。《金瓶梅》的特长,尤在描写市井人情及平常人的心理,费语不多,而活泼如现。其行文措语,可谓雄悍横恣之至。像第三十三回:

敬济喝毕,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忽有吴月娘从后边来。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房门首石台基上坐。便说道:“孩子才好些,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还不抱进去!”金莲问:“是谁说话?”绣春回道:“大娘来了。”敬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月娘便问:“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金莲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请俺娘坐坐。陈姐夫寻衣服,叫他进来吃一杯。姐姐,你请坐。好甜酒儿,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我又记挂着你孩子,径来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着。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你还不好生看他!”李瓶儿道:“俺陪着姥姥吃酒,谁知贼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

其他像第七回的写《杨姑娘气骂张四舅》,以及潘金莲、王婆的泼辣地口吻,应花子的帮闲随和的神情,都是化工之笔,至今尤活泼泼的浮现于我们的眼前的。

《金瓶梅》有好几种不同的版本。最早的一本,可能便是北方所刻的《金瓶梅词话》,沈德符所谓“吴中悬之国门”的一本。当冠有万历丁巳(1616年)东吴弄珠客的序和袁石公(题作廿公)之跋的。《金瓶梅词话》,当最近于原本的面目。起于《景阳冈武松打虎》,并有吴月娘被掳于清风寨,矮脚虎王英强迫成亲,却幸遇宋江,说情得释的一段事。那都是后来诸本所无的。山东土白,也较他本为独多。崇祯版而附有黄子立、刘启先、洪国良诸人所刻插图的一本《金瓶梅》,大约是在武林所刻的,却面目大异于《金瓶梅词话》。第一,每回的回目都对仗得很工整,不像《词话》之不仅不对仗,字数也有参差,像第二回的回目:

西门庆帘下遇金莲

王婆贪贿说风情

一为八字,一为七字。崇祯版则整齐得多了。第二,崇祯版为适合于南人的阅读计,除去了不少的山东土白,以此,减少不少的原作的神态。第三,崇祯版以《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开始。武松打虎事,只是淡淡地说过。今所见的各本,像张竹坡评的《第一奇书》和其他坊本皆从崇祯本出。又有《真本金瓶梅》,删去秽亵,大加增改,更失原本的真相。

《隋炀帝艳史》(《隋炀帝艳史》有明刊本,乾隆间翻刻本,其他坊本多删节)是紧跟在《金瓶梅》之后的。所写的不是一个破落户,却是一个放荡的皇帝的一生。组织了《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诸文,而加以很细腻,很娇艳的描写,确是一部杰作。她影响于后来的小说很大。褚人获的《隋唐演义》,前半部便全窃之于《艳史》。《红楼梦》的描写、结构,也显然受有《艳史》的启示。《艳史》出版于崇祯间,题“齐东野人编演”,凡八卷四十回,确是一部盛水不漏的大著作。

《禅真逸史》和《禅真后史》(《禅真逸史》及《后史》有明刊本,清代翻刻本亦多)也都出现于崇祯间。二书皆题“清溪道人编”,叙述很诞异不经,也多杂秽亵的描写,而教训的气味又很重。和《隋炀帝艳史》比较起来,未免有驽驷之感。《逸史》凡四十回,《后史》凡六十回。

在这时代,讲史的刊行与编订可谓极盛。福建、杭州、南京、苏州诸书肆,所刊印的小说,十之七八是讲史。自嘉靖到崇祯,几乎每部讲史都要增订、润改个几次。也有出自文人们的创作的。大都那些讲史都是由俗而雅,由说书者的讲谈而到文人学士的笔削,由杂以许多荒诞鄙野的不经的故事而到了几成为以白话文写成之的历史或纲鉴。那演化的途径是脱离“小说”而迁就、黏附“历史”。这个演化,也许可以说是倒流。讲史原是历史小说,却不料竟成了这样的“白话历史”的一个结果!

最早的一部讲史,便是《皇明英烈传》(一作《英武传》,一作《云合奇踪》)(《英烈传》有明刊本,北京图书馆藏;又《云合奇踪》,题徐文长编,系《英烈传》之改本,亦有明末刊本,西谛藏。此二本,均有清代坊刊本)。这是郭勋作的。相传郭勋尝改订《水浒传》,刊行《三国演义》,是一位很懂得欣赏小说的人物。勋为郭英后,袭封武定侯。后因事下狱死。据说,他之作《英烈传》,为的是要表彰郭英的功绩。后又有《真英烈传》,则有意反对之,把郭英的地位缩小得很多。《英烈传》写朱元璋得天下事,把这位流氓皇帝的“发迹变泰”的故事,烘染得很活泼。而刘基、宋濂诸人,却被写成诸葛亮似的神怪的人物。

福建书贾熊大木,在嘉靖间也刊行了不少讲史。他自称钟谷子,建阳县人。尝有不少咏史诗,插入其所编订的讲史中。所编讲史,今所知者有《全汉志传》、《唐书志传演义》、《两宋志传》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都是些编年式白话化的历史。在其间,《大宋中兴演义》,叙岳飞生平者,最为流行,且似也写得最好。后来托为邹元标所作的一部《精忠传》,以及于华玉的节本,都从此本出(《大宋中兴演义》及《精忠传》有好几种明刊本。清坊本亦多。唯于华玉本罕见,西谛藏)。

南京有周氏书贾,以周曰校为最著,在万历中刊行了不少讲史,常用的是周氏大业堂和周氏万卷楼之名。所刊的有《三国演义》、《东西晋演义》、《东西汉通俗演义》等;也加以少许的增润,例如《三国演义》中所见的许多周静轩诗,似便是由万卷楼的刊本始行加入的。

稍后,长洲周之标也刊行《残唐五代史演义》和《封神演义》。福建建安书贾余象斗及其家族,在万历到崇祯间,刊行的小说最多。关于讲史的有《列国志传》、《全汉志传》、《三国演义》、《东西晋传》、《唐书志传》、《南北两宋志传》、《大宋中兴岳王传》、《皇明开运名世英烈传》等书,可谓洋洋大观。

周游(字仰止)的《开辟演义》(《开辟演义》等均有明刊本,亦有清代坊刻本),凡六卷八十回,刊行于崇祯乙亥(1635年)。大抵是增补各家讲史所未备的“上古史”的一段空白的。又有《夏商志传》的,不知为何人所作,传为钟伯敬批评,当也出现于此时,衔接于《开辟演义》和《列国志传》之间。

冯梦龙的《新列国志》(《新列国志》有明末刊本,清蔡元放评之,改名《东周列国志》,坊刊本最多)一百零八回,结束了这个讲史的典雅化的运动。这是金阊叶敬池所刊本。在原本的题页上,说着冯氏尚着手于《两汉志传》的改写。惜未之见。当系不曾完工。《新列国志》完全撇开了旧本的《列国志传》而另起炉灶。梦龙杂采《左传》、《国语》、《国策》、《史记》诸书而冶为一炉,几无一事无来历。他恣意攻击着旧本《列国志传》的浅陋,把什么临潼斗宝,鞭伏展雄诸无根的故事皆一扫而空。诚然是一部典雅的“讲史”,而小说的趣味同时便也为之一扫而空。

参考书目

一、《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撰,北新书局出版。

二、《小说考证》及《续编拾遗》 蒋瑞藻撰,商务印书馆出版。

三、《小说旧闻钞》 鲁迅编,北新书局出版。

四、《日本内阁文库汉文书目》 日本印本。

五、《中国通俗小说书目》 孙楷第编,北京图书馆印行。

六、《中国文学论集》 郑振铎撰,开明书店出版。

七、《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 孙楷第编,北京图书馆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