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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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阮大铖与李玉 (1)

昆剧的黄金时代——剧作家空前的努力——两个不同的时期——阮大铖——孟称舜——袁于令、吴炳——范文若、沈嵊——孙仁儒——姚子翼等——马湘兰——以苏州为中心的戏曲的活动——李玉——朱氏兄弟——毕万侯、张大复、陈二白等——尤侗——吴伟业——丘园——周坦纶、稚廉父子——嵇永仁等——浙中的剧作家——李渔与范希哲

从天启、崇祯,到康熙的前半叶,乃是昆剧的全盛时代。徐渭时,昆山腔方才崭然露头角;汤显祖时,昆山腔还只流行于太湖流域。但到了这个时代,昆山腔方才由地方戏渐渐地升格而成为“国腔”。资格较老的弋阳腔、海盐腔、余姚腔等或已被废弃不用,或反退处于地方戏之列,眼看着昆山腔飞黄腾达地由苏、松而展布到南北二京,由民间而登上了帝室。许多贵家富室,几乎都各有一部伶工。阮大铖为《燕子笺》至以吴绫作乌丝栏写呈帝览。不过昆山腔虽发达已极,作者们却还大多数是苏、浙一带的才士,尤其在明、清之间,剧坛几全为苏州、会稽、杭州那几个地方的才士们所包办。这正像元杂剧初期之由大都人包办了的情形相同。

这时,戏曲的作风却是完全受了汤显祖的影响的。而对于曲律,则个个作家都比汤氏精明。原始期戏文的“本色”的作风,固无人问鼎,即梁伯龙、郑虚舟辈的骈俪板涩的标准,也久已为人所唾弃。这一百年来的作家们,几无不是徘徊于雅俗之间的。王伯良的“守词隐先生之矩镬,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的一个口号,几成为一种预言。虽然作者们的才情有深浅,描写力有高下,而其趋向却是一致的。有的作家们,甚至连若士剧的布局、人物,乃至一曲折、一波涛,也加以追摹拟仿。这当然,又成了一种赝品,又入了一层魔障。唯大体说来,有才情的智士究竟要比笨伯们多些,无害其为昆山腔的一个黄金时代。

这时期的作家们,其作剧的勇气的锐利,也大有类于元剧初期的关汉卿们。当沈璟、汤显祖时代,作剧五大本者已为难得,璟一人而作十七剧,已算具有空前的宏伟的著作力了。然而在这时代,竟有好几个作家,乃以毕生之力写作二十剧,三十剧的。莎士比亚一生写了三十七剧的事,在我们文学史上是很少有其匹敌的。而这时李玉、朱素臣诸人,则竟亦有此种伟绩!阮大铖、吴炳们的作剧,是为了自己的娱乐,是偶然兴至的写作。而后半期的李玉、丘园、朱氏兄弟们的作剧,则似不是单纯地为自我表现的创作。昆剧过度发展的结果,需要更多的新剧本。而当易代之际,文士们落魄失志者又甚多。为迎合或供给各剧团的需要而写作着多量的剧本,这当是李、朱们努力作剧的一个解释吧。关汉卿们的剧作夥多,也正是为了这同样的理由。

这一百余年间的黄金时代,天然地可划分为两期:第一期是阮大铖的时代。这是达官贵人,以戏曲为公余时的娱乐,公子哥儿,以传奇为闲暇时的消遣的一个时代。作剧者不是为了夸耀才情,便是为了抒写性灵;仅供家伶的演唱,不顾市井的观听。然而“春色满园关不住”,市井间的剧团,却也往往乞其余沥以炫众。第二期是李玉、朱氏兄弟们的时代。这是寒儒穷士,出卖其著作的劳力,以供给各地剧团的需要的一个时代。作剧者于抒写性灵,夸耀才华之外,还不得不迎合市民们的心理,撰作他们的喜爱的东西,像公案戏一流的曲本。

第一期的作家们,有阮大铖、孟称舜、袁于令、吴炳、范文若、沈嵊、孙仁儒、姚子翼、张旭初等,其剧作多有流传于今者。

阮大铖在明、清之交,尝成为学士大夫们所唾弃的人物。他的《咏怀堂诗集》,较之严嵩的《钤山堂集》命运尤恶。然其所著《燕子笺》诸剧本,却为人传诵不衰。《桃花扇》里《征歌》一出,充分地表现出学士大夫们对于他的意见。他字集之,号圆海,又号百子山樵,怀宁人。崇祯初,以魏忠贤党故,被斥。后官至兵部尚书。清兵入江南时,大铖不知所终。他所作剧,凡八本:《燕子笺》、《春灯谜》、《双金榜》、《牟尼合》(《燕子笺》、《春灯谜》、《双金榜》、《牟尼合》四种有原刊本,有武进董氏刊本)、《桃花笑》、《井中盟》、《狮子赚》及《忠孝环》。其中,《桃花笑》至《忠孝环》四剧,未见传本,《燕子笺》则流传独盛。此剧写:霍都梁与妓华行云相恋,将其画像交铺装裱。及其取回时,不料却因貌似,误取了少女郦飞云的画像。以此因缘,又因燕子衔去诗笺的巧遇,都梁遂也恋上了飞云。

中间虽有鲜于佶的假冒都梁,迭起波澜,然佳人才子却终于团圆。剧情曲折殊甚,而显然可见其为崇慕临川《牡丹亭》的结果。以画像为媒介,实即由《还魂》“拾画”、“叫画”脱胎而来。铸辞布局,尤多暗拟明仿之处。《春灯谜》一名《十错认》,布局曲折更甚,有意做作,更多无谓的波澜。写:宇文彦元宵观灯,遇韦节度女改装为男,也去观灯,彼此因猜打灯谜,遂以相识。及夜阑归去,宇文却误入韦氏舟中,韦女也误入宇文舟中。以此为始,错杂更多。一旦误会俱释,宇文与韦女也便成了夫妇。《双金榜》叙皇甫敦遭受盗珠通海的不白之冤,却终得昭雪事。《牟尼合》叙萧思远因家传达摩牟尼珠而得逢凶化吉,合家团圆事。大铖诸剧,结构每嫌过于做作。文辞固亦不时煔露才情,而酸腐之气也往往扑鼻而来。我们读了他的剧本,每常感到一种压迫:过度的雕镂的人工,迫得我们感到不大舒适。一位有过多的闲暇的才子,往往会这样的弄巧成拙的。

孟称舜也是亦步亦趋地追逐于临川之后的,然他的所作,却比阮大铖要疏荡而近于自然些。称舜字子若,一字子塞,又作子适,会稽人。(《明诗综》作乌程人,误。)在启、祯间,他是一位最致力于戏剧的人。他尝编《古今杂剧》五十余种;晋叔《百种曲》后,刊布元剧者,当以此集为最富。《古今杂剧》分《柳枝》、《酹江》二集,盖以作风的秀丽与雄健为区别。其自作之《桃花人面》、《英雄成败》、《花前一笑》、《眼儿媚》诸剧也附于后。其传奇则有《二胥记》、《二乔记》、《赤伏符》、《鸳鸯冢娇红记》、《鹦鹉墓贞文记》五种。

今唯《二胥》、《娇红》、《贞文》(《二胥记》有原刊本,日本长泽规矩也藏;《娇红》、《贞文》二记,也有原刊附图本,北京图书馆藏)三记存。《二胥》写伍子胥亡楚,申包胥复楚事,而以包胥及其妻钟离的悲欢离合为全戏关键。《娇红记》写申生、娇娘事。本于元人宋梅洞的小说《娇红记》而作。此事谱为剧本者元、明间最多,今尚存刘东生一剧。称舜此作,绮丽远在东生剧之上。《贞文记》叙沈佺、张玉娘事。佺与玉娘已订婚,而事中变。二人乃俱殉情而死。“枫林一片伤心处,芳草萋萋鹦鹉墓。……我情似海和谁诉,彩笔谱成肠断句。不堪唱向女贞祠,枫叶翻飞红泪雨。”全剧叙事抒情乃亦如秋天枫林似的凄艳。唯以佺为善才,玉娘为玉女谪降人间,则不免和《娇红记》之以申生、娇娘为金童、玉女下凡者,同一无聊。

袁于令于明末清初,得名最盛。他的《西楼记》(《西楼记》有原刊本,有《六十种曲》本,有玉茗堂《批评》本)传奇,也几传唱无虚日,直压倒《燕子》、《春灯》,更无论《娇红》诸曲了。于令本名晋,又名韫玉,字令昭,一字凫公,号箨庵,又号幔亭仙史。明诸生。所作曲,已有声于时。尝居苏州因果巷,以一妓女事,除名。清兵南下,苏绅托他作降表进呈。叙功,官荆州太守。十年不见升迁。《顾丹五笔记》尝记其一事:一上司谓于令道:“闻君署中有三声:弈棋声,唱曲声,骰子声。”袁曰:“闻大人署中亦有三声:天平声,算盘声,板子声。”上司大怒,奏免其职。他年逾七旬,尚强为少年态。康熙十三年,过会稽,忽染异病,不食二十余日卒。他为叶宪祖的门人,和冯梦龙友好。梦龙尝改其《西楼记》为《楚江情》(《楚江情》有墨憨斋刻本)。他所作传奇尝汇为《剑啸阁五种》。

那五种是《西楼记》、《金锁记》、《珍珠衫》、《鹔鹴裘》、《玉符记》。此外又有《长生乐》(《长生乐》有传抄本)一种,见《顾丹五笔记》;《战荆轲》、《合浦珠》二种,见《千古丽情》曲名;《双莺传》杂剧,见《盛明杂剧》。今仅《西楼记》及《长生乐》二本尚存。《西楼》写:于鹃(叔夜)及妓穆素徽事。鹃即于令的自况。其“中第一名”云云,则姑作满笔,以求快意,当为被褫青衿后的所作。故于挑拨离间的奸人们深致愤恨,终且使之死于侠士之手。原本《西楼记》末,附有《西楼剑啸》一折,也全是于令他自己豪情的自白。《长生乐》写刘晨、阮肇天台遇女仙事,当作于《剑啸五种》后。《金锁记》叙窦娥事,唯改其结果为团圆。《珍珠衫》叙蒋兴哥事,当本于《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话本(见《古今小说》及《今古奇观》)。《鹔鹴裘》叙司马相如、卓文君事。此数本皆有散出见于诸选本中。唯《玉符记》不知所写何事。(《金锁记》或以为叶宪祖作)

吴炳字石渠,宜兴人。永历时,官至东阁大学士。武冈陷,为孔有德所执,不食死。有《粲花斋五种曲》:《画中人》、《疗妒羹》、《绿牡丹》、《西园记》、《情邮记》(《粲花斋五种》有原刊本,有两衡堂刊本。两衡堂本仅四种,无《绿牡丹》),今并存。石渠在明末,和阮大铖齐名,《西园》的传唱,也不下于《燕子笺》,而其追模临川的一笑一颦也相同。唯石渠诸作,较为疏朗可观,不像圆海之专欲以“关目”的离奇取胜耳。

《画中人》叙赵颜得仙画,呼画中人真真名百日,仙女便翩然从画中出来,与他同居,生子。后复携子上画,画里却多了一个孩子。此段事虽非创作,然石渠之采用它,显然也是受有临川《还魂记》的影响的。《疗妒羹》叙冯小青事。《小青传》出,作曲者都认为绝好题材,竟加采取。然盛传者唯石渠此剧。其中《题曲》等出,是那样的致倾倒于《牡丹亭》!《绿牡丹》叙因沈重学士为女择婿,而引起佳人才子遇合事,大似圆海《燕子》,而情节较近情理。《西园记》最得盛名,也最像《还魂记》,张继华和赵玉英的“人鬼交亲”,还不是柳生、杜娘的相同的故事吗?唯他终与王玉真结合,则有些像沈璟的《堕钗记》的情节。《情邮记》叙刘士元题诗邮亭,有王家二女,后先至,各和其诗。以此因缘,遂得成佳偶。石渠五剧,全皆以恋爱为主题,“只有情丝抽不尽”,这五剧自不能穷其情境。其作风又是玲珑剔透之至,不加浮饰,自然美好。是得临川的真实的衣钵而非徒为貌似的。

沈嵊字孚中,又字会吉,钱塘人。“作填词,夺元人席。好纵酒,日走马苏、白两堤。髯如戟,衿未青,不屑意也。”(陆次云《沈孚中传》)清兵南下,嵊因伪传战耗,为其里人所击毙,并烧其著书。所存者独《息宰河》、《绾春园》(《息宰河》、《绾春园》有且居刊本;《绾春园》又有钟、谭评刻本)传奇二种;又有《宰戍记》,闻亦有刊本,但我所见唯《绾春园》耳。(《曲录》作《幻春园》,误。)《绾春园》叙元末杨珏与崔倩云、阮茜筠二女郎的错合姻缘事。一错到底,直到最后方才将那迷离而紧张的结子松解开去。造语铸辞,尤隽永可喜,几至不蹈袭前人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