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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律诗的起来 (1)

由古诗到律诗的途径——六朝风尚的总结账时期——律诗的成立——绝句与排律的同时产生——沈宋时代——沈宋律诗的成功与其影响——沈宋的绝句——沈宋的排律——沈宋的生世——同时代的诸诗人:苏味道、李峤——杜审言、崔融——崔湜、崔液——上官婉儿——乔知之、刘希夷——陈子昂

由不规则的古体诗,变为须遵守一定程式的律诗,其演进是很自然的。自建安以后,诗与散文一样,天天都在向骈偶的路上走去。散文到了“四六文”,是走到“骈俪文”的最高的顶点了。辞赋到了“律赋”,也已是走到“骈俪赋”的最高的顶点了。诗也是同样的,发展到“律诗”的创作的时候,也便是无可再发展的了。在这个无可再发展的时代,便起了几种转变。“绝诗”因之起来,词也因之起来。同时,便也有人回顾到古体诗的一方面,欲再度使之复活。

在这个进展的途中,也颇有些“豪杰之士”奋起而思有所改革。然究竟像以孤柱敌狂澜,无损于水势的东趋。由建安(196年)到嗣圣(684年),快五百年了,这个趋势还是不变。变动时代的到来,是要在安史之乱(755—763)以后。那时,水势是平衍了,是疲乏了,尽有分流与别导到沟渠里去的可能。

许多人都以为初唐时代是改革六朝风尚的开始,却不知道六朝风尚,到了初唐却更变本而加厉。在唐代的初期的近一百五十年间(618—755),无论在诗与散文上都是这样。尽管有人在喊着“复古”,在做着“尚书”体的《大诰》,但他们的声音,自行消失于无反响的空气中了。文风还是照常的进展。特别是诗体一方面,这百余年间的进展更为显著,对于后来的文坛也最有影响。

在嗣圣(684年)之前,是初唐四杰的时代。他们禀承了齐、梁的遗风,更加以扩大与发展。在五言诗方面,引进了更趋近于“律体”的格调,在七言诗方面也给她以极可能的发展的希望。这在上文已经说到过了。在嗣圣到安史之乱的七十几年间,便是“律诗”成立的时代了。五言的律诗是最先成立的。接着,七言的律诗也成为当时最重要的文体之一了。接着,别一种新诗体,即所谓“五绝”、“七绝”者,也产生了。接着,联合了若干韵的律诗而成为一篇长诗,即所谓“排律”者的风气,也开始出现了。在这短短的七十余年间,诚是诗坛上放射出最灿烂的异彩的时代,诚是空前的变异最多而且最速的时代。

这七十余年的时代,又可以分为两期。第一期是“律诗”的成立时代,也可以名之为沈、宋时代。第二期是“绝诗”与“排律”盛行的时代,也可以称之为开元、天宝时代。现在本章先讲第一期。

第一期从嗣圣元年到先天元年(712年),为时不到三十年,却奠定了“律诗”的基础。这时代的两个代表人便是沈佺期与宋之问。《唐书·文艺传》说:

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语曰:“苏、李居前,沈、宋比肩。”谓苏武、李陵也(沈佺期、宋之问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中《文苑中》,《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

这一段话颇足以表示出“律诗”的由来。又胡应麟云:“五言律体,兆自梁、陈。唐初四子,靡缛相矜。时或拗涩,未堪正始。神龙以还,卓然成调。沈、宋、苏、李,合轨于前,王、孟、高、岑,并驰于后。新制迭出,古体攸分。实词章改革之大机,气运推迁之一会也。”这些话也可略见出律诗的历史。盖自沈约以四声八病相号召,已开始了律诗的先驱。嗣圣时代,沈佺期、宋之问出现,便很容易地收结了五百年来的总账,“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而创出“律诗”的一个新体来。大势所趋,自易号召,自易成功。所谓“声病”云云的讨论,自此竟不成为一个问题了。

“律诗”中的“五言律诗”,“四杰”时代已是流行。例如骆宾王的《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已是“律诗”最完备的体格了。唯大畅其流者,则为沈、宋。如沈佺期的《送乔随州偘》:

结交三十载,同游一万里。

情为契阔生,心由别离死。

拜恩前后人,从宦差池起。

今尔归汉东,明珠报知己。

宋之问的《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

马上逢寒食,愁中属暮春。

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

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都是示后进以准之作。但沈、宋对于律体的应用,不限于五言,且更侵入当时流行的七言诗体范围之内。七言诗开始流行于唐初,至沈、宋而更有所谓“七言律”。“七言律”的建立,对于后来的影响是极大的。沈、宋的最伟大的成功,便在于此。沈佺期的《古意呈补阙乔知之》: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颇为有声。宋之问所作的七律,今传者甚少,姑引《三阳宫侍宴应制得幽字》一首:

高宫秘苑胜瀛洲,别有仙人洞壑幽。

岩边树色含风冷,石上泉声带雨秋。

鸟向歌筵来度曲,云依帐殿结为楼。

微臣昔忝方明御,今日还陪八骏游。

在这一方面的成功,沈、宋二人似都应居于提倡者的地位。他们的倡始号召之功,似较他们的创作为更重要。《旧唐书·文苑传》云(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文苑传·宋之问传》):“中宗增置修文馆学士,择朝中文学之士,之问与薛稷、杜审言等首膺其选。当时荣之。及典举,引拔后进,多知名者。”《唐书·之问传》亦叙其陪奉武后游洛南龙门:“诏从后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后赐锦袍。之问俄顷献。后览之嗟赏,更夺袍以赐。”宋尤袤《全唐诗话》云:“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百余篇。帐殿前结彩楼,命昭容选一篇为新翻御制曲。从臣悉集其下。

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退,惟沈、宋二诗不下。移时,一纸飞坠。竞取而观之,乃沈诗也。及闻其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豪举。’沈乃伏,不敢复争。”像这样的从容游宴,所赋诗篇,传遍天下,又加以典贡举,天下士自然的从风而靡的了。何况“滚石下山,不达底不止”,这风气又是五百年来自然的进展的结果呢。同时,“绝诗”的一体,也跟了“律诗”的发达而大盛。绝诗的起来,与律诗的产生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汉魏古诗六朝乐府中,五言的短诗为最多,类皆像王台卿所作的《陌上桑》:

令月开和景,处处动春心,

挂筐须叶满,息倦重枝阴。

般的以四句的五言成篇。“律诗”“约句准篇”,每篇句类有定,不适于写作这一类短诗之用。于是律诗作者们同时便别创所谓“绝诗”的一体。这维持了短诗的运命,且成为我们诗体中常是最有精彩的一部分杰作。宋洪迈至集唐人绝句至万首之多,编为专书(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有明万历间刊本。王士有《唐人万首绝句选》,有原刊本,又商务印书馆有铅印本)。可见此体爱好者之多且笃了。胡应麟谓:“五七言绝句,盖五言短古,七言短歌之变也。五言短古,杂见汉、魏诗中,不可胜数。唐人绝体,实所从来。七言短歌,始于垓下。梁、陈以降,作者坌然。

第四句之中,二韵互叶,转换既迫,音调未舒。至唐诸子,一变而律吕铿锵,句格稳顺,语半于近体,而意味深长过之,节促于歌行,而咏叹悠永倍之,遂为百代不易之体。”(见《少室山房笔丛》后附之《诗薮·内篇》六,《笔丛》有原刊本,有清嘉庆间翻刊本)胡氏的话,对于“绝句”,已尽赞颂之极致。但他又颇以“截近体首尾或中二联”以成绝句之说为非。此则,缘昧于诗体的自然演进的定律,故有异论耳。沈、宋之前,固有类乎“绝句”之物。唯“绝句”之成为一个新体之物,且有定格,则为创始于沈、宋时代。未可以偶然的“古已有之”的几个篇章,便推翻了发展的定律。

沈、宋的五七言绝句,佳作甚多。宋之问贬后所作,尤富于真挚的情绪,凄楚的声调。像《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即应制之作,也还不坏。像《苑中遇雪应制》:

紫禁仙舆诘旦来,青旗遥倚望春台。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沈佺期的五言绝句,今传者甚鲜。其七言绝句像《邙山》: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

是颇具着渺渺的余思的。若仅以“典丽精工”(胡应麟语,见《诗薮·内篇》四)视沈、宋,似乎是太把他们估价得低了。

为唐代文坛重镇的一个新诗体,所谓“排律”的,也起于沈、宋之时。胡应麟谓:“排律,沈、宋二氏,藻赡精工。”排律为较长的诗体,非运之以宏伟的才情,出之以精工的笔力不可。沈、宋创造了“律诗”,同时并打开了排律的一个新的局面。王世贞谓:“二君正是敌手。排律用韵稳妥,事不旁引,情无牵合,当为最胜。”(见其所著《全唐诗说》。《学海类编》本,即《艺苑卮言》的一部分)沈、宋的排律,五言最多,也最好。如佺期的《钓竿》篇:

朝日敛红烟,垂竿向绿川。

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

避楫时惊透,猜钩每误牵。

湍危不理辖,潭静欲留船。

钓玉君徒尚,征金我未贤。

为看芳铒下,贪得会无筌。

之问的《初至崖口》:

崖口众山断,嵚崟耸天壁。

气冲落日红,影入春潭碧。

锦缋织苔藓,丹青画松石。

水禽泛容与,岩花飞的。

微路从此深,我来限于役。

怅惆情未已,群峰暗将夕。

状物陈形,已臻佳境。在排律中,气度虽未若杜甫的阔大,波澜虽未若杜甫的澎湃,然已是不易得的东西了。

沈、宋并称,而沈、宋的诗也往往相混杂,可见其风格的相近。沈佺期(?—713?),字云卿,相州内黄人。及上元二年(675年)进士第。由协律郎累除给事中考功。与张易之等烝昵宠甚。易之败,遂长流獾州。后得召见,拜起居郎兼修文馆直学士。寻历中书舍人,太子少詹事。开元初卒。

宋之问(660?—710),字延清,一名少连,汾州人。之问伟仪貌,雄于辩。甫冠,武后召与杨炯分直习艺馆。累转尚方监丞,左奉宸内供奉。与佺期、阎朝隐等,倾心媚附易之。易之所赋诗篇,尽之问、朝隐所为。及败,贬陇州。之间逃归洛阳,匿张仲之家。武三思复用事,仲之欲杀之。之问上变。由是擢鸿胪主簿。天下丑其行。中宗时,下迁越州长史,穷历剡溪山,置酒赋诗,流布京师,人人传讽。睿宗立,流之间钦州,复赐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