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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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开元天宝时代 (2)

集合于王维左右的诗人们,有维的弟缙(字夏卿,广德、大历中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及其友裴迪(关中人,尝为尚书省郎,蜀州刺史)、崔兴宗(尝为右补阙)、苑咸(成都人,中书舍人)、丘为(苏州嘉兴人,太子右庶子)等。裴迪、崔兴宗尝与维同居终南山。苑咸能书梵字,兼达梵音,曲尽其妙。后维与裴迪又同住辋川,交往尤密。故迪的作风,甚同于维,于辋川诸咏尤可见之,像“秋来山雨多,落叶无人扫”(《宫槐陌》),“泛泛鸥凫渡,时时欲近人”(《栾家濑》)等。

孟浩然(689—740)(孟浩然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襄阳人,少好节义,工五言。隐鹿门山,不仕。四十游京师,与诸诗人交往甚欢。尝集秘省联句,浩然道:“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众皆莫及。其诗的作风,也正可以此十字状之。张九龄、王维都极称道他。维待诏金銮,一旦私邀浩然入。俄报玄宗临幸。浩然错愕伏匿床下。维不敢隐,因奏闻。帝喜曰:“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浩然遂出。命吟近作,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帝慨然道:“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因命放还南山。开元末,王昌龄游襄阳。时浩然新病起,相见甚欢,浪情宴谑,食鲜疾动而终。有集(《孟浩然集》四卷,明刊本,李梦阳刊本二卷,闵齐伋刊本,《四部丛刊》本)。

浩然为诗,伫兴而作,造意极苦。篇作既成,洗削凡近,超然独妙;虽气象清远,而采秀内映,藻思所不及。像《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磴鸟栖初定。

之子期未来,孤宿候萝径。

又像“相望始登高,心飞逐鸟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秋登兰山寄张五》),“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烛至萤火灭,荷枯雨滴闻”(《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大校书》),“莫愁归路暝,招月伴人还”(《游凤林寺西岭》),“阴崖常抱雪,枯涧为生泉”(《访聪上人禅居》)等,都足以见出他的风格来。

他和王维的作风,看来好像很相近,其实却有根本的不同之点存在着。维最好的田园诗,是恬静得像夕光朦胧中的小湖,镜面似的躺着,连一丝的波纹儿都不动荡;人与自然,合而为一,诗人他自己是融合在他所写的景色中了。但浩然的诗,虽然也写山,也写水,也写大自然的美丽的表现,但他所写的大自然,却是活跃不停的,却是和我们的人似的刻刻在动作着的。像“却听泉声恋翠微”(《过融上人兰若》)的恋字,便充分地可以代表他的独特的作风。细读他的诗作,差不多都是惯以有情的动作,系属到无情的自然物上去的。又王维的诗,写自然者,往往是纯客观的,差不多看不见诗人他自己的影子,或连诗人他自己也都成了静物之一,而被写入画幅之中去了;他从不把自然界来拉到自己身上,作为自己动作或情绪的烘托。浩然则不然,他的诗都是很主观的,处处都有个我在,更喜用“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余”(《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一类的句子。所以王维是个客观的田园诗人,浩然则是个性很强的抒情诗人。王维的诗境是恬静的,浩然的诗意却常是活泼跳动的。

现在该说第三个不同型的诗人李白(701—762)(李白见《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了。白的诗,纵横驰骋,若天马行空,无迹可寻;若燕子追逐于水面之上,倏忽西东,不能羁系。有时极无理,像“白发三千丈”,有时又似极幼稚可笑,像“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古风》),但那都无害于他的诗的纯美。他的诗如游丝,如落花,轻隽至极,却不是言之无物;如飞鸟,如流星,自由至极,却不是没有轨辙;如侠少的狂歌,农工的高唱,豪放至极,却不是没有腔调。他是蓄储着过多的天才的。随笔挥写下来,便是晶光莹然的珠玉。在音调的铿锵上,他似尤有特长。他的诗篇几乎没有一首不是“掷地作金石声”的。尤其是他的长歌,几乎个个字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吟之使人口齿爽畅,若不可中止。

但他并不是远于人间的。他仿佛是一个不省事的诗人,其实却十分关心世事。他也写出塞诗,他也作闺怨词,但那些似都不是他的长处所在。他早年是一位“长安”的游侠少年,中年是一位行止不检的酒的诗人,晚年是一位落魄不羁的真实的“醉翁”。相传他是死于醉后落水的。他从中年起便把少年的意气都和酒精一同地蒸发于空中去了。他好神仙,他爱说长生上天等的疯话。那也大约都是有意识的醉后的狂吟吧。他的少年的意气,便这样的好像不结实于地上,而驰骋于天府之上。

他的诗是在飘逸于上的。有人说他的诗是“仙”的诗。但仙人,似决不会有他那么狂放。我们勉强地可以说,他的诗的风格是豪迈联合了清逸的。他是高适、岑参又加上了王维、孟浩然的。他恰好代表了这一个音乐的诗的奔放的黄金时代。在我们的文学史上,没有第二个像开、天的万流辐辏,不名一轨的时代,也没有第二个像李白似的那么同样的作风的。他是不可模拟的(《李太白集》三十卷,清缪日芑仿宋刻本;《分类补注李太白集》三十卷,杨齐贤、萧士赟注,元刊本,明刊本,《四部丛刊》本;《李太白诗集注》三十六卷,清王琦注,乾隆刊本)

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或曰山东人,或曰蜀人。他少有逸才,志气宏放。初隐岷山,益州刺史苏颋见而异之,道:“是子天才英特,可比相如。”天宝初,到长安,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道:“子谪仙人也。”乃解金龟换酒,终日相乐。言于明皇,召见金銮殿,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白犹与酒徒饮于市。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颒面,稍解。援笔成文,婉丽精切。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耻之,乃谗于杨贵妃。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后永王李璘辟白为僚佐。璘以谋乱败,白坐长流夜郎。

会赦得还。依族人阳冰于当涂,卒。相传他是于渡牛渚矶时,醉后入水中捉月而被溺死的。元人王伯成作《李太白流夜郎》杂剧,乃是白入水中,为龙王所迎去之说。明冯梦龙所辑的《警世通言》里,也有《李谪仙醉草吓蛮书》的平话一篇。白的生平,是久已成为传说的一个中心的。白有《与韩荆州书》,自叙早年的生平甚详。他喜纵横击剑,为任侠,轻财好施。尝客任城,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居徂徕山中,日沉饮,号“竹溪六逸”。在长安时,又与贺知章、李适之、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饮酒八仙人。他中年与杜甫交尤善。然二人的作风却是很不相同的。他的作风最能于长歌中表现出来。像《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去。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犁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烂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像《北风行》:“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少年行》:“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庐山谣》:“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梦游天姥吟留别》:“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蜀道难》:“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等等,都是气吞斗牛,目无齐、梁的。他骋其想象的飞驰,尽其大胆的遣词,一点也不受什么拘束,一点也不顾忌什么成法,所以能够狂言若奔川赴海,滔滔不已。虽时若“言大而夸”,却并不是什么虚矫的夸大。有他的这样的天才,这样的目无古作,才可以说是:“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他诚是独往独来于古今的歌坛上的。

他的短诗,隽妙的也极多,几乎没有一首不是爽口悦耳的,却又俱具着浑重之致,一点也不流于浮滑。又,在其间,关于酒的歌咏是特多。像《前有樽酒行》:

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

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

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

君起舞,日西夕。

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

像《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像《山中与幽人对酌》:“我醉欲眠卿且去”,像《自遣》:“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等都是。其他像《越中览古》:“宫女如花满春殿,如今惟有鹧鸪飞”,《早发白帝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等,也都是七言绝句里的最高的成就。又如《乌夜啼》、《乌栖曲》等,也都是冷隽之气森森逼人。